汪曾祺 | 四时佳馔
春:春节吃饺子,比户皆然。有些老北京人家吃素饺子,以蔬菜、炸油饼、薰干切丁为馅,取其清新爽口。立春日吃春饼。羊角葱(生吃)、青韭或盖韭(爆炒)、绿豆芽、水萝卜、酱肉、酱鸡、酱鸭皆切丝,炒鸡蛋,少加甜面酱,以荷叶簿饼卷食。诸物皆存本味,不相混淆,极香美,谓之“五辛盘”。萝卜丝不可少。立春食萝卜,谓之“咬春”,春而可咬,颇有诗意。饼吃得差不多饱了,喝一碗棒渣粥或小米粥,谓之“溜缝”,如砌墙灌浆也。
夏:暑伏,多数人胃口不开,厌食猪肉,唯肴肉不肥腻,清淡爽口。猪大肘去骨,下硝、盐置缸中,上压青石,腌五七日,取出,挂阴凉处,晾干水分,蒸熟,切厚片(不可太薄,薄则易碎),另用小碟,盛嫩姜丝、镇江醋,蘸食肴肉。瘦肉红如胭脂,肥肉色白如玉,肉皮半透明,极能逗引食欲。北京什刹海夏天卖荷叶粥、河鲜。河鲜是“海”中新摘,花下藕、水红菱、新莲蓬、鸡头米,以荷叶承之,放天然冰数块,取其有丝丝凉意耳。
秋:信远斋酸梅汤乃以乌梅熬成,名闻远近,较之可乐、雪碧强甚百倍。我是不喝可乐之类的饮料的!
秋天吃烤肉,谓之“贴秋膘”。牛羊经一夏天牧放,草肥水足,到了八九月,开始上膘了。人在夏天,胃纳不佳,吃肉少,不免消瘦掉膘,需要“贴”一“贴”。北京卖烤肉的都是回民馆子,旧有二家:烤肉宛、烤肉季,原来还有一家烤肉刘,后改业卖一般平民食用饭菜,遂只有宛、季两家。烤肉用“炙子”小指粗的铁条,钉成小圆桌大小的平板,是为“炙子”。炙下烧柴,松木或椴木,肉以佐料煨好,加酱油及大量的香菜,肉倾炙上以粗长筷翻搅,肉在铁炙上,火从炙子缝里透出,易熟,上面的肉汁从铁条上渗下,滋滋有声,肉香、柴香、佐料香,混成一片,弥漫飘忽,非常诱人。烤肉以前都是自己烤,火候自已掌握,可以烤得略焦,也要以烤得极嫩。吃烤肉的姿势是很“野”的,一只脚踏在长凳上,边烤边吃边喝,吃烤肉一般都是喝白酒。烟熏火燎,外面衣裳穿不住,有人脱得只留一件背心。烤肉能多吃,一般人吃一斤半没问题,吃二三斤的“英雄”有的是!
北京人有到野地里吃烤肉的习惯。玉渊潭就是吃烤肉的好地方。家里带了炙子去,用砖头码一个“行灶”,架上松柴,即可以烤起来!看芦花,吃烤肉,北京话说:是个乐儿。
北京螃蟹过去都是胜芳来的,大螃蟹一斤只称得两个。“九九月圆脐十月尖”,通常都是以蟹黄为贵,不知蟹白之美胜于蟹黄也。蟹白是公蟹的精子。曾在镇江吃小烧饼,以蟹白香葱为馅,人间至味,此为北京人所未解。
北京正阳楼是专卖胜芳蟹的,有一套特制用具,小槌子、小钳子、小剪子。
秋色渐浓,街头买糖炒栗子。炒栗子宋代即有名曰“火刍栗”。李至和出使北国,遇售火刍栗者,获馈火刍栗两器,二人涕泣而去。这个卖炒栗的故国情深,使人感动。东安市场原有一家卖洋点心的,有奶油栗子粉,乃栗子粉上浇新鲜奶油,食之甚美。
冬:晚来天欲雪,家里来了客,仓卒难办菜蔬,主人就说:“给您煽了锅子。”——“煽个锅子,哎,好!好!”煽个锅子即吃涮羊肉。涮羊肉简便、好吃、实惠。不但北京人,外地人也有爱吃涮羊肉的。有个中年作家说毕生有两件事最“适意”——穿破裤子,吃涮羊肉。此人是上海人。另一作家爱吃涮羊肉,且能自己操刀片肉,颜其居为“涮庐”。此公是广西人。对涮羊肉如此热情,着实令人敬佩!
不是所有部位的羊肉都能涮,只有几处能涮:后腿、三叉、上脑。
涮羊肉需有多种佐料:芝麻酱、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花椒油、卤虾油,盛在一个一个小碗内,由吃者自己调配。这几年有些卖涮羊肉的铺子,有配好的调料卖,塑料袋装,方便倒是方便,但都不如自己现配的合自己的口味,不香!
配料为白菜、粉丝、香菜、冻豆腐。涮羊肉总得有点主食,通常是芝麻烧饼。最好能有杂面。杂面主要是绿豆面,少加一点白面、荞面,和匀,“醒”透,擀薄,切丝。杂面特宜羊汤。《红楼梦》尤三姐指着贾琏说:“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人民文学出版社第六十五回注解云:“清水下杂面-杂面是一种绿豆为主的面条,煮时须多加油,味才不涩。如只用清水煮,便不堪吃。”注文大体上是对的,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清楚,问之老北京,也说不出所以然。反正,清水下杂面是不好吃的(也没有人这样吃),反之羊汤下杂面,则风味独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