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科技助力,“唤醒”故宫符望阁200余岁巨幅贴落

午后,百叶窗将和煦的风和耀眼的阳光都挡住了,故宫文保科技部修复室关着灯,东墙根儿的架子上挂着一件刚刚修复好的贴落,画卷上半部分卷着,只有下半部分亮出来。透过走廊的白炽灯光,可以看清画面上群峰秀起,山环水润,青绿间宛若蒙着一层烟波……

巨幅画作下半部分有一人高

在修复室,贴落200余载经历清晰了、前景明朗了:虽然现在还没找到明确的记录,但它很有可能是乾隆下旨完成的作品,是故宫符望阁里最亮眼的装饰;它在阴暗的库房里蜗居了很久,与灰尘为伴,久不见阳光;因为病况复杂,它一度成为故宫最顶尖修复师都不敢轻易碰触的文物。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故宫博物院给它起名“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修复师们刚刚用最传统的手艺和最稳妥的科技手段将它唤醒。

落款署名处修复前

落款署名处修复后

“啪”,文物修复师杨泽华打开修复室的灯。站在这片“青绿山水”前,这位在故宫文物修复室工作了36年的资深专家难得高调地说:“这次修复代表着我们的最高水平!最近,这件文物将首次出宫。5月18日,在首都博物馆开幕的《万年永宝——中国馆藏文物保护成果展》上,观众就可以看到文物全貌了。”

今术助古法

故宫东北角的乾隆花园内,有因通景画而闻名的倦勤斋,还有一座从未对外开放过的三层小楼——符望阁。这座建筑本是乾隆“退休”后养老休憩之所,其内的乾隆御笔贴落“诚符我望唯静候天恩”,是其名字的出处。

不过,退位不还政的十全老人最终在紫禁城政治中心养心殿辞世,还留下遗诏要求后世子孙仅可以太上皇身份入住,使得200多年来,符望阁主体未受严重扰动。《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就是阁内的一件装饰画,张贴于一层北侧西小间内南墙。

修复后细节

时光流转,贴落长期绷铺在墙上,绢质糟朽、缺失严重。而符望阁西小间南墙于清末或经过改造,原空间已向南压缩,因此贴落又从墙壁上揭下,卷折数叠后横向压折存放多年,导致画作出现断裂等严重病害。

修复后下半部分画作

大概六七年前,这幅贴落和一幅清代董诰山水贴落一起送到了文物修复室。两件文物都出自符望阁,都堪称巨幅,纵446厘米,横282厘米。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活泼乐观的杨泽华笑着说:“董诰的那幅贴落太难修了,真的是赶在我没疯之前才修完了它。”

不过,蒋懋德的这幅贴落压根就没修,其修复难度可想而知。一位修复师回忆,有些地方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直接碎成渣滓。所以宁肯先放一放,等到有条件了,再打开修。

修复前后整体对比图

这是故宫文物修复师们一直遵循的定律——修复文物,是急事儿,但也不能急。

“修补《崇庆皇后八旬万寿图》时,就有些新技术了。”杨泽华过手的每一件文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2015年,赶在故宫博物院成立90周年前,他们修复了这幅画,用到了无损科技检测,包括高光谱仪、显微红外光谱仪、近红外光谱仪、拉曼光谱仪、三维视频显微系统等。

修复时使用的科学技术手段分析

由于新设备、新手段的引入,文物修复过程中有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发现。举个例子,《崇庆皇后八旬万寿图》就像是一张照片,定格的瞬间是乾隆生母过八十岁生日时的热闹场面,一共180多个人物“出镜”。通过高光谱图可以发现,画中一处女子群像的局部曾做过修改,草图与成稿并不相同。

专家讲述修复过程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专家林姝在论文中如此描述:从高光谱截图中可见,前排站立孩子的画像后透视出怀抱婴孩女人的袍褶和下摆;前排孩子旁边的矮个女子像下,透视出后边女人宽大的袍袖和马蹄袖。因而前排站立的孩子与矮个女子有可能是后添画的,但改画的技术非常高明,肉眼一点也看不出来,且二人的脸部也没有透视出任何修改的痕迹。

如今,更多的现代科技被引入文物修复,这些新技术为文物材料鉴别、工艺解析、病害勘察、保存状况评估及文物的预防性保护等提供了重要技术支持。

《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的修复也因而变得水到渠成。故宫博物院副院长赵国英说,这是故宫首次将尺幅如此巨大、病害情况如此严重的一件书画类文物,通过“无损伤况勘察技术”“颜料检测分析”等现代科技检测手段进行病害分析,结合古书画装裱修复技艺进行精心修复。

专家讲述修复过程

与人看病要先抽血化验类似,200多岁的贴落修复第一步是进行材质检测。惟一区别是,文物体检是无损的。

文物修复师马越穿着白大褂儿,仿佛一位物理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说起专业数据头头是道:“从透光照中可更为直观地观察到贴落表面大略分布有十八条横向折痕,以及一条纵向折痕。”

在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书画修复室,修复如新的巨幅古画“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下半部分展露在人们眼前。和冠欣摄

她面前摆着一张透光照片,外观酷似照片底片。马越比划着翻译:“画面由上至下,折痕间距由密而疏。由此判断,贴落在下墙后应是从画面上端收卷后对折,从而呈现出目前的'丰’字形折痕。”

透光照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到贴落背衬里有三处题签。这是历次修缮时,匠人们留下的“备忘小抄”。细看每张小条儿,都是成人手掌大小,上面的字迹结构、用笔特点皆不相同,肯定不是一人所书。杨泽华说,根据纸层关系判断,写有“符望阁北门西南墙”的题签所处背衬层最靠近画心,且其表面渗有原裱糊壁纸花纹,应为最早题记,由此推测该画作于清末就从墙壁上揭下并卷折存放多年。

修复师透露,细看三处题签,肉眼可辨其中一张将“符望阁”误写成了“符望宫”。当今的修复师们可不会如此粗心,每一个动作进行前都要反复斟酌,每一个修复细节都会整理记录在册,并形成数字档案,以供后续修复时查阅。

故技验真心

故宫的“古字画装裱修复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杨泽华就是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他说:“一代又一代,师傅带徒弟,然后徒弟又变成了师傅。”

在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书画修复室,修复如新的巨幅古画“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下半部分展露在人们眼前。和冠欣摄

如果追溯起来,故宫博物院里最早的师傅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从全国各地引入的能工巧匠。当时,故宫开展大修,全国古建行业中技术过硬的匠师入宫参与修缮。10位在古建八大作“瓦木土石扎 油漆彩画糊”中各怀绝技的匠人更是被后人尊称为“故宫十老”。苏裱名家杨文彬、孙承枝等先生也是那时候被请进故宫博物院,充实书画修复力量的。《清明上河图》《五牛图》等一批珍贵古书画,都在他们的妙手下获得了新生。

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书画修复专家讲述修复“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的过程。 和冠欣摄

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自古文人墨客就深谙“包装”的重要。苏裱是装裱的一大派别,流行于江南一带,以细腻优雅著称,曾经是清代皇帝们的心头好。杨文彬入宫修文物,自然得到了礼遇,可也遇到了重重困难,寒冬腊月就没少吃苦。当时有些师傅甚至因为冻得受不住了,选择离开故宫。

坏天气也给书画修复带来了麻烦。南艺北施,需要重新适应。就拿“上墙”这道工序而言,就几乎需要重新积累经验。这是修裱的必有环节,指的是修复师把修补好的书画“贴”到墙上,撑平晾干的过程。由于南北方气候差异,墙的材质也有不同,对纸张的拉力随之改变,稍不留神就会撕裂修好的书画。这对于“画比天大”的老师傅们而言,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所以,修复变得格外精心。

老师傅们重新积累起来的经验,如今也用到了《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修复过程中。

修复时,要先用浆糊将起翘、脱离的碎片粘回原位置。大窟窿小眼儿,没有捷径,靠的就是耐心;在清洗展平环节,由于贴落背衬较厚且尺幅较大,还要以水浸润、谨慎舒展,而后再行淋洗,否则易生褶皱……

匠心未改,不独光阴朝复暮。

画意拼对,是修补过程中靠前的步骤。“类似拼图,但是没有原图参考,要靠自己琢磨,耐下性子将自己代入画家的身份。”杨泽华直言,真没什么捷径。当年修复董诰的贴落时,老化的绢本画心一片片碎化剥落下来,有的碎片还不到成人指甲盖大小。几千片拼图,纯靠逐一试错,最终成功归位。

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书画修复专家讲述修复“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的过程。和冠欣摄

有些画面已经完全缺失了,怎么补?补上一棵树还是一个人?“靠经验,也要广纳建议,反复讨论,最终确定补不补、补什么。”杨泽华指着展开的贴落部分举例,贴落底部缺失了很大一部分,如果不接笔会影响整幅画的艺术观赏性。所以接笔时,我们仔细观察画面,发现画幅下半部分有座古朴的小石桥,桥旁没有缺失的石头宛若在水中浸润的状态,因此在补画石头部分的时候,接笔成水淹的收笔,而不是石头落在地上的收笔。

如此巨幅的贴落上,落款处的字迹也有缺失——蒋懋德恭画的“恭”字缺了大约三分之二。怎么补?专家们反复商议。“贴落是清代宫廷内檐书画中常见的一种装潢形式。一般是命题作文,皇帝出题,由善书法的著名词臣或如意馆画家进行创作。落款的标准格式一般是臣某某恭画。”杨泽华说,如果简单按照最小干预的修复标准,字就不再补上了,但是文物修复还要综合考虑画的意境,考量未来展出的效果,所以最终我们决定补全。

一字千金,落笔前一拨又一拨的业内专家斟酌商量。最终,故宫书画临摹组经验颇丰的修复师巨建伟反复钻研蒋懋德的存世画作,模仿揣摩笔触,执笔补全了缺字。

这些还算是常规细致。对于故宫的修复师而言,精心有时候到了“较真儿”的地步。为了给画作翻个身,他们都要开上好几个专题会,甚至还要先“彩排”。

“特别有必要!”杨泽华说起理由来,打开了话匣子,“揭画心前需将画儿翻身,但这件贴落尺幅太大,不易操作。为了不伤着画,连谁站在哪儿都有讲究。”

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

杨泽华是“翻身工程”的总协调,负责调度。

“卷!”几位修复师弓着腰,用直径30厘米的卷芯将正面已加固化纤纸的画幅由下端缓慢卷起。

卷至上端时,大家屏气凝神,等待下一步口令。

“抬!”两位力气大的男修复师各站一边儿,抬起卷好的画幅。其他修复师开始在修复台上刷稀浆水。随后,将画幅反扣于台上,边铺展边刷平……

这只是一个瞬间,文物修复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一次向完美发起的极限挑战。从揭除背衬及命纸、补缀贴条、接笔全色,再到覆背镶边,工序虽繁必不敢省人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日复一日。

所遇皆惊喜

就像电影台词里说的,“这个世界上最能打动人的,是一种叫义无反顾的情感。”对于一件件文物,哪怕是一砖、一瓦,修复师们从不慢待。

贴落上方有一宽条棱形花样,“古时候要先在墙上贴印花壁纸,然后四周裱糊,将贴落绷上,所以这些花样就是最早的墙上壁纸。”根据贴落的“伤情”,初步判断它在墙上的时候,建筑漏水了……文物修复师琢磨着贴落,还主动给古建部修缮符望阁提供了线索。

文保科技部给贴落拍的“定妆照”,送来给文物修复师当参考。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副主任雷勇提起这事儿,挺自豪。他举着不同波长拍摄的照片说:“你看,可见光波长下,能清晰地看到深浅不同的树叶效果,但是在950纳米波长下,浅色的树叶就消失了。这就说明画家描绘浅色的树叶主要用了靛蓝染料,深色的树叶其实用的墨色。这些细节会给后期全色修复时提供参考。”

杨泽华说,这些意外的美好在以前是不敢奢望的。七八年前,修复师们还是趴在红漆大案上凑近古书画,靠肉眼“问诊”,有些结论前会加上“初步判断”“大概”“应该”这样的描述。

对文物的深情点滴汇聚,加上科技助力,万古亦可平。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罗先良说,这次修复工作,是“文化+科技”文保理念的具体体现,也是现代文物保护和展示工作的一次经典范例。未来,这样唤醒文物的过程将成为故宫的常态,而现代科技正助力故宫文化传承更加数字化、年轻化。

现代人与古人隔空对话正在变得顺畅起来。为了让更多观众直观了解贴落的修复情况,故宫专门对贴落修复成果进行了数字化展示。在即将开幕的数字交互展中,观众不仅可以对修复前、修复后的画作进行对比,甚至还可以通过交互手段查看画作红外成像和透光摄影图,“扫描出”所用颜料的化学成分,真正当一次文物修复师。

一座“符望阁”也建起来了。故宫博物院资料信息部副主任苏怡说,符望阁又称“迷楼”,因为楼内以各种不同类型的装修巧妙地分隔空间,穿门越槛之际,往往迷失方向。可也是因为内部空间狭小,这里一直不具备向游客开放参观的条件。如今,这个限制被打破了。故宫博物院利用数字记录数据,搭建起了高精度的三维场景,并在这一虚拟空间中完成了对贴落和相关建筑空间的虚拟复原,还将《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贴”回到它曾经所在的墙面上。

博学而不倦,笃行而不停。

关于贴落的故事还在继续。“点点滴滴都是课题,值得仔细琢磨。比如这幅画到底是不是乾隆命人画的,画面的景色到底是哪儿,这些都是我们正在开展的研究。” 杨泽华说,“今年部门又来了两位年轻人,挺好!”

早些年,有人问杨泽华收徒的门槛儿,他说:“很简单,懂事儿最重要。干这一行,要懂得珍惜、感恩和担当。”

来源 北京日报客户端 | 记者 刘冕

编辑:蔡文清

流程编辑 邰绍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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