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父亲的京戏上了春晚

父亲的京戏上了春晚

文|马景新

受本土传统文化的影响,这个豫西南小城的人们喜欢的剧种主要是曲剧和豫剧。但作为曾在武汉大学就读的爷爷却喜爱京剧,那时候,他还在县城里拉起来一个京戏爱好者的小团体,但始终不成气候。受爷爷的影响,父亲年轻时就喜爱上了京戏,记得我很小时候,父亲总爱抱我坐在他腿上,让我听他唱。但我总是挣脱了跑开去,因为我更喜欢奶奶唱的儿歌:“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纺个布衫回娘家”。

后来我长大了,入学了,父亲就继续对我进行京戏的启蒙教育。说京戏是国粹,是所有戏曲中最具艺术表现力的剧种,还硬要我跟着他学唱。但我的兴趣仍然培养不起来,我不懂那唱词的古里古气,我学不会那一个字的拖腔那么多复杂的转弯,我却最喜欢听母亲唱优美的电影插曲。母亲的声音很甜美:一条大河波浪寛,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不仅爱听,还爱学,而且一学就会。有客人来了,母亲就让我献歌。虽然,童音稚嫩,却也像模像样。父亲只好作罢,星期天回到家里,不再勉强我跟他学,自得其乐地在院子里,拖着腔调唱着他自已的京戏。

父亲中师毕业,那在五十年代的县城,是很高的学历。毕业后听从爷爷的选择,17岁就从教当上了老师,是新中国第一代教育工作者。 正值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每逢集中开会,同事们总要父亲先来一段京戏娱乐娱乐。听母亲说过,父亲最爱唱他喜爱的那段经典的诸葛亮唱段:我本是卧龙岗闲淡的人——。那音调字正腔圆,那韵味洒脱委婉,一腔出口,满座鼓掌喝彩。年轻的父亲走到那唱到那,满怀一腔青春的热血,意气风发的为教育事业努力工作着。由于办学成绩显著,19岁那年被提升为大区校长。

文革开始了,父亲像那个年代的好多人一样,莫名其妙地就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批斗。父亲的罪行就是唱京戏,说那是公开宣扬封建思想,是为帝王将相唱赞歌。说父亲常以诸葛亮自居,把革命群众比作阿斗。 于是,父亲被撤职了。父亲的京戏不敢唱了,戏瘾难耐的时候,就关上门躲在屋里小声哼几句,后来就被从城市发配到了边远的一个乡村去教书。

父亲教书的地方离家很远,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但父亲没有自行车,只能靠步行,往来要步行半天才能到家。我常年见不到父亲,我开始想念父亲,我想念父亲把我驮在他的背上当马骑,我想念父亲抱我在腿上教我唱京戏。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从心里呼喊父亲:爹,回来吧,我好想听您的京戏。

父亲的学校,是一个河神庙改建的小学,仅父亲一个外地教师住校。一间灶屋,烟熏火燎。一盏油灯,伴随着灯下的父亲。面对生活的艰苦、孤独,父亲是乐观的,他把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教学上。学生们放学了,村里的老师们也都回家了,父亲常常一个人来到偏僻无人的荒滩上,对着河水放开喉咙喊上几嗓子。他不敢唱词,怕万一被人听见,就那样的喊,把胸中的压抑和对京戏的热爱喊给那茫茫芦苇荡,喊给那悠悠南流水。后来,一直到全国大唱革命京剧样板戏时,父亲的京戏才又重新展现了风采。

文革中全民普及京剧样板戏,举国上下无论男女老少谁都能来上两段。但那京戏不是谁唱都能唱的,人们唱的京戏听起来总象是唱歌,没有京味。在一次教育系统的大型集会上,了解父亲的一位同事推荐,说父亲京戏唱的象电影上一样。于是,领导就让父亲到台上去唱。那是父亲被批斗撤职后,多年来首次登台唱戏。古戏当然是不能唱的,他就唱了一段当时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扬子荣打虎上山的那一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那气派,那腔调,那一往无前的旋律,冲破了父亲多少年想唱而不敢唱的压抑。父亲给我说过当时的感受:多少年了,我终于放开了,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的激情一如开闸的水,那真的是气冲霄汉。数千人的会场掌声雷动,大家反映热烈,齐声喊着再来一段、再一段。结果父亲一连唱了三段。

那次过后,凡有会议,领导总要父亲先唱几段,有时还让父亲教大家唱。于是,父亲的京戏就又唱起来了,而且越唱越好,越唱越出名了。后来,父亲就从乡下调回到县上,和全家住在一起。说起这许多年的遭遇,父亲总是紧皱眉头,沉重的叹气。

物转星移,光阴荏苒,社会变迁,几经蹉跎,父亲43年的教龄弹指一挥间。当教师的父亲从岗位上离休了。离休后的父亲仍保持着对京戏的爱好,常常在家里也是闭着眼,打着拍节唱的津津有味。有古戏,有现代剧,咿咿呀呀,就像当年一样的投入。有时候还把他的戏友们约到到家里来唱,但作为儿子,我很少有空坐下来认真听父亲唱。父亲就奚落我说,领悟不了国剧的魅力,可悲啊。

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和几位老伙计到公园里去吊嗓子练唱段,他们还组建了一支小乐队,鼓手、琴师一应具全。什么海派,奚派,马派的,唱起来象摸象样。但一直都是自娱自乐,直到今年春节前电视台那位编导找到他们。

如果说央视春晚是年夜的文化大餐的话,那么地方春晚最起码也算是过年的小宴,节目质量如何在群众中影响那是相当的大。啥钱都花了,这面子上的事地方政府决不会吝啬,以往总是不惜花大价钱请大婉,明星来。然而,当群众知道就在台上那么扭一扭,唱两只歌或说几句台词的代价竟足够一般老百姓花消一辈子时,就骂开了。于是人大,政协就有了反映。于是今年有关领导就有了指示:立足本地,办好春晚,与民同乐。

那天,电视台的导演摆脱了几位想上春晚的歌手的纠缠,在老干局局长的陪同下,来到老年活动中心。他在门外悄悄听了父亲的演唱后,当场拍板,邀请父亲参加春晚演出,而且表示还要发红包。父亲说,参加可以,但,一,曲目自己定,二,伴凑的老伙计都要上,至于红包就免了。导演二话不说,同意。

年二十九,电视台演播大厅内灯光璀璨,座无虚席。我往前排瞄了一眼,看到几位县领导都来了。充满地方色彩的节目在一片欢乐中轮番登场,观众席上笑声,掌声不断。到父亲出场了,男女主持人首先作了介绍:说父亲是离休老干部,是京戏的执着爱好者,称父亲为马老,还称是民间京剧演唱艺术家,全家听得心里都乐开了花。

掌声响起,彩灯闪烁,音乐声中父亲他老人家身着西服,气宇轩昂的走上了舞台,那精神劲谁也不相信他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他演唱的剧目就是他年轻时最喜爱的,也是当年因此被批斗的那段诸葛亮的唱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委婉,细腻,洒脱,流畅的第一句唱腔还未落音,全场便暴发起一片热烈的掌声。随着优美的唱腔,父亲声情并茂,肃然一派大家风范的形象。大厅里喝彩声不断,全家老少的手都拍痛了。

我望着台上的父亲,感慨万千。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当年被批斗的场景,我似乎听到了父亲面对河水那悲愤的呐喊。满场喜庆中,有几人知道那唱腔背后的辛酸,有几人了解那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呢?父亲的一生啊!几乎就是这一段戏的昨天和今天。我的眼泪涌了出来,父亲啊!您唱的真好!儿子真希望您能唱到一百岁!!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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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爱好旅游、摄影、对书法、美术也小有涉及。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但愿岁月不老,青春永在,梦想有生之年,能走一趟川藏线,骑一趟拉萨。没读过多少书,却喜欢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尽管文笔稚拙,但好害都是情感世界的真实经历,大多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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