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3——18上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13——18上部)
文|张书勇
13
“哦?……进前,你为人行事从来都是卓尔不群,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者至少有五六年没有回过村里,我怎么能猜得出你这次回来的目的呢?”
张天远虽然酒量不错,但平日喝酒极有节制,从不过量超标,滥饮滥醉,此刻不过达到五六分的醺意;听得李进前的问话,不禁抬起头来,很有些诧异的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你!”
“见我?……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我问你,'天凤’公司目前统共耕种多少亩土地?土地里种植的又都是些什么作物?”
“九千来亩:其中咱们村六千六百来亩属于流转性质;白龙泉村、老虎周村和新虎周村大约三千来亩属于托管性质。流转的耕地基本上是小麦玉米轮流种植,间或也种少许其他作物;托管的耕地则完全按照各自主人的意愿种植。——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了。天远,我现在想和你协商一下,明年麦后由'香雪’公司接手,或者由'香雪’公司和'天凤’公司联手,在咱们村你流转的耕地里改种酒黍。怎么样?”
“改种酒黍?……”
张天远讶异的望了望玻璃亭外,又望了望赵夏莲,仿佛有些不大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最后他把诧异的目光落在了李进前脸上。
“对,改种酒黍!”
李进前咧嘴一笑,坚定不移的回答道。
“不过呢,这种酒黍并非咱村当年种植的普通酒黍,而是国家农科院利用现代高端技术培育出来的一种新型品种,学名酒黍豫JS31号。”李进前脖颈前倾,继续侃侃言道,“我们知道,咱村当年种植的普通酒黍亩产也就百余多斤,而豫JS31号的产量却可达到三百来斤。当然按照我们酿酒界的说法,酒黍产量越高,酿出的酒品质就越低,但豫JS31号既产量恰到好处,又酿出的酒品质极高,因此被誉为'黍神’,在市场上很受青睐;据说尚在试种阶段,就被许多黄酒生产厂家紧盯不放……”
张天远盯着李进前的脸。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些茫然,不明白李进前何以要对自己大讲特讲酒黍豫JS31号的种种优点好处,——这不是肚子疼了怨灶王爷,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嘛;然而他并没有打断李进前的长篇大论,只是皱紧眉头,更加耐心细致的倾听着。
李进前说得口渴,伸手抓过瓷瓶将酒斟满泥杯,然后端起“咕咚”咽下了一大口,继续滔滔不绝的说道:
“目前,酒黍豫JS31号仅在我国新疆天山南麓、北麓等少数地区有所种植,主要用于科研。今年春天里,我们公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和国家农科院签约,买断了其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准备引进种植;——当然这属商业机密,眼下知道的连我在内不过五七个人而已。说来也算有缘,我请农技推广方面的专家对全市二十八个乡镇的土壤进行测土化验后,发现我们这一带属于黄色土壤,而且地势较高不易积水,同时又处于国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源头丹江口水库附近,非常适宜豫JS31号的生长。专家们说,如果在这种黄色土壤里种植,再引来丹江口水库的纯净水浇灌,那么收获到手的酒黍,将会产量合宜、质量上乘、品质独特,酿造出来的黄酒将会和贵州茅台相媲美。而专家们进一步测土化验的结论,便是我们村的八千来亩耕地富含钙、镁、钾、磷和铜、铁、锌、硒二十多种微量元素,正是豫JS31号百里挑一的最佳生长区域!……”
听到这里,张天远终于完全弄明白了李进前的意思;他吃惊的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又盯着李进前的眼睛,迟疑很久方才说道:
“进前,你是想单独或者和我联手,在咱们村里种植酒黍豫JS31号、为'香雪’公司提供生产原料吗?我告诉你,尽管我们是亲如兄弟般的朋友,可这种想法实现的可能性还是几乎为零:我、你,甚至包括夏莲,我们的父辈都挨过饿,都知道挨饿的滋味,也知道粮食对于农民的重要性;而且我是市里树起的种粮典型,又获得过'全国种粮状元’的称号,那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啊;再说我已经在村里种了十多年的粮食,耕种耙收、碾打晾晒,全套程序都熟门熟路。所以,我现在暂时还没有和你联手的打算,更不想弃长就短改种酒黍……”
在张天远和李进前你来我往的对话过程中,赵夏莲始终默不作声一字不落的听着,但却并未插话,因为她在等待时机,一个合盘托出土地“三权分置”方案及其重大意义、一举说服张天远交出全部耕地的最佳时机;正在默谋之际,李进前微微一笑,说道:
“天远,我丝毫没有绕开你自己单干的意思,我只想和你联手合作,因为豫JS31号对于我和'香雪’公司而言,真的是太重要了,机遇稍纵即逝啊。这样以来,虽然'天凤’在短期内收入可能有所下滑,但最终却会和'香雪’实现互惠双赢。如果你连联手合作都予以拒绝,那我就只有自己单干了。——中央文件支持依托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带动,建设'生产+加工+科技’的现代农业产业园,所以我以'香雪’公司为龙头,带动仲景村酒黍种植的做法,是完全符合国家政策的!”
“绕开我自己单干?那更不行。——要知道我在村里流转大家伙儿的耕地,是签了流转协议的:我经营他们的土地,支付给他们费用,而且每年年底都有分红,还有福利……”
“可我知道你们的耕地流转协议一年一签,现在马上就要到年底了,明年的流转协议也该重新签订了;而且我更知道,市镇两级已把咱村确定为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试点,也就是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土地都要全部收缴村里,经过农开公司大规模的综合整治后,重新对外承包经营……”
“天远,情况是这样的,”赵夏莲认为是该自己表态发言的时候了,“我这次回村担任支书,就是为了搞好土地'三权分置’试点工作。所谓'三权分置’,就是打破以往土地在形式上完全由农民自己所有、拥有和经营的模式,改为土地的所有权归集体所有,承包权归农民拥有,而经营权则依法依规流转给农业经营主体;市镇两级关于咱村这次土地'三权分置’的改革模式为:'集中流转——整理提级——再次流转’。如果这项工作做好,必将最大化的实现农民从土地中获取的利益,带来农村生产关系的重大革新……”
张天远仰头望着玻璃亭天花板上的吊灯,语气虽然平静,但却极显执拗:“不行。我不管什么龙头企业带动不带动的事,也不管什么土地'三权分置’不分置的事,我只管种好我的小麦玉米,当好我的'种粮状元’。——要我交出土地种植酒黍,坚决不行!”
“天远……”
赵夏莲和李进前同声叫道。
“哦,”张天远这才猛然回味过来,觉得在两位少时的挚友面前,自己的态度过分强硬了些,便抱歉的一笑,“夏莲,进前,咱们村祖祖辈辈种植的都是小麦、玉米、高粱、大豆和红薯这些粮食作物,就连烟叶、辣椒、棉花之类的经济作物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儿个种明儿个不种的,而且自打包产到户以来,绝大多数农民都在潜意识里把土地完全当成了自家的私有财产,你们现在却要来搞'三权分置’,要来改种酒黍。我不答应,村人们想来更是不会答应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只会收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我只种一季酒黍,又不是全年都种!……”
“土地'三权分置’,改变的只是承包权而已!……”
李进前和赵夏莲的再次解释,只换来张天远的四个字:
“那也不行!”
李进前右手拇指和中指端起泥杯放到鼻前,食指一翘一翘在杯沿上轻轻的磕打着;他的目光越过杯沿,同样凝视着张天远的眼睛,语气不温不火:“天远,农民最看重的是实打实的利益。只要我给的好处比你给的多,再搭上土地'三权分置’的东风,相信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把耕地优先交给我经营的!”
“我这些年来给村人们的好处已经够多了,难道你还能给的更多?”
“那当然!”
李进前和张天远各把两肘支在矮桌上,十指交叉紧扣支住下巴,相互近距离的侧头拧眉的盯视着,仿佛都在暗暗揣猜对方的心思。
“不可能!”
“不信咱们试一试!”
赵夏莲虽然在心里支持李进前,因为她知道这样以来,自己所肩负的“三权分置”重任便可有所突破,但也不愿伤了张天远的心,想了想,端起泥杯擎在李进前和张天远鼻前,诚挚的说道:
“进前,天远,不管是种粮,还是种黍,不管是种一季,还是种全年,都须既要遵守国家政策,又要尊重村人们自己的意愿和选择。牛喝不喝水,那得看牛自己渴不渴,不能强行按头对不对?虽然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多年挚友,我又肩负着开展土地'三权分置’试点工作的重任,可我宁愿抛开工作,说一句不占立场的话:现在是市场经济商品社会,适当的竞争和淘汰还是很有必要的;要不这样,我们暂且约定:谁能吸引大伙儿的注意力,谁能给大伙儿带来更多的实惠,使得大伙儿都心甘情愿的把耕地交给他经营,那就算他胜利。这样还算公平吧,天远?”
张天远也端起了酒杯,语气异常的平静:
“我自信我在村里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我也相信大家都肯定会继续支持我经营土地种植粮食的。进前,邓小平老人家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就遵从夏莲的提议:只要你能给大家带来的实惠更多,能够赢得大家的支持和拥护,能够让大家心甘情愿的把耕地交给你经营,那我就甘拜下风。你尽管敞开在田里种植酒黍吧!”
“好,天远,那咱可就一言为定了?”
“君子一言,快马难追!”
李进前也举起了泥杯。“当”的一声脆响,三只泥杯碰在了一处。
第三卷
14
又是一个周六。一大清早,赵夏莲便在院前槐树上喜鹊的喳喳叫声中起了床,去往后院厨房熬好绿豆稀饭,烧好蒜拌香菇,温在锅里,然后返身回到前院卧室唤醒了麦兜。六岁的麦兜既不恋床,也不癔症,睡梦中听见妈妈喊叫,立刻一个骨碌翻爬起身,在赵夏莲的指导下尚不熟练的自个穿着衣服,一边穿一边大声的唱道:
春眠不觉晓,
处处蚊子咬;
点上薰蚊片,
不知死多少!
……
“一张臭嘴,整日叽里咕噜的胡咧咧些啥?”赵夏莲一指头点在麦兜额上,半嗔半斥的喝道。
“老爸,老师就是这样教我们的嘛!”麦兜调皮的嘻嘻笑着。
“才不信,”赵夏莲道,“哪个老师会教你们这些个,不是误人子弟嘛。——不说了,吃饭!”
赵夏莲督促着麦兜,两人吃完早饭,仍不见爹回来。爹当年在支书任上的时候,养成了早起散步喝茶的习惯;如今下了野,天天早晨睡不着觉,便索性在喂完牛后,扛了粪铲,挑着粪筐,满河满沟的转悠拾粪。老辈人的话: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爹时常这样严肃的教育着麦兜、夏雨和青荷。赵夏莲就不再等爹,把剩余的饭菜温在锅里,然后走出院子,带了门锁,拉上麦兜准备驱车前往禾襄市区。
上个周六告辞张天远、送别李进前以来,整整一周时间,赵夏莲都在对于土地“三权分置”工作进行着深入思索:土地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的剥离,农开公司的介入,农业经营主体的参与,无疑将会最大限度的提升地力,增加产出,实现农民、村集体、农开公司和经营主体的“四方共赢”,因此这一改革最终必将为绝大多数的农民所接受。赵夏莲当初最为担心的是,土地收缴、综合整治,大笔大笔的资金投入进去,万一找不到下家也即农业经营主体接手整理后的土地,致使“三权分置”工作陷于僵局,那自己该怎样向市镇两级领导交代,又该怎样面对仲景村的父老乡亲呢?如今随着李进前及“香雪”公司的杀出,这一问题自然而然便迎刃而解了。所以,尽管目前张天远思想上还转不过弯来,尽管村民们还有个从抵触到认识再到接受的过程,尽管今后可能还会遇到许多沟沟坎坎磕磕绊绊,然而曙光毕竟透过层层雾障坚定不移的透射了过来,——曙光已经在前,胜利还会远吗?正是基于这种考虑,赵夏莲决定本周暂且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甚至有两次在王安平笑嘻嘻的问她有没有攻下张天远这个堡垒时,她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和王安平谈起了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工作……
将麦兜在后座上安顿好,赵夏莲拉开轿车前门,坐在了方向盘前;和钱兴胤离婚,除麦兜随她生活外,她还分割得了这辆八成新的红旗轿车和一套位于禾襄市区中心一百二十平米的单元房。关闭车门,摇下车窗,赵夏莲抬头望了一眼槐树上的鹊巢,然后发动车子,径朝禾襄市区方向驶去。
四十分钟后,赵夏莲手拉麦兜出现在了位于禾襄市区东部的禾襄公园大门前。
沿着一条细细的用杂色石子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字样的甬道,赵夏莲和麦兜走进了靠近公园边缘城河岸畔的一片小树林。踩着厚实的金黄色的林中落叶,赵夏莲远远看到钱兴胤双手插进裤袋,肩膀斜斜的倚着一株两抱来粗的香樟树,钱兴胤的身旁,便是那个导致她和钱兴胤离婚、如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人。——钱兴胤和妙龄女人仿佛并未注意到赵夏莲和麦兜的到来,只管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亲热着;钱兴胤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打趣的话,妙龄女人竟笑得花枝乱颤,而且又捏起拳头,亲昵的捶打着钱兴胤的肩背。
赵夏莲顿觉一阵心疼,又一阵厌恶;她蹲下身去,轻轻的对麦兜说道:“去吧,……去到爸爸那里!”
“老爸,你和老妈离婚了,对吧?……老爸,你和老妈离婚的事情不想让爷爷知道,对吧?”
因为钱兴胤当初是上门女婿,所以,调皮的麦兜便总是管赵夏莲叫老爸,而管钱兴胤叫老妈。这臭麦兜,小脑袋瓜子里不知道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此刻忽然大人一般提出了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
赵夏莲愣怔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些揪疼,立刻绷着面孔说道:“谁告诉你的?……爸爸有了新的女人,所以,妈妈就不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当然这件事情你一定要保密,一定不能给爷爷知道。懂吗?”
按照当初的协议,赵夏莲和钱兴胤离婚后,麦兜跟随赵夏莲生活,一切费用全由钱兴胤负担,而赵夏莲则须每两周带麦兜进城一趟给钱兴胤探望。现在,赵夏莲叮嘱完毕,看麦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两人又拉钩约定保密后,麦兜便跳跳跃跃的朝向钱兴胤跑去,赵夏莲则转身沿着来时的石子甬道,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开了。
赵夏莲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在高楼林立的禾襄新区转悠,一边转悠一边回忆着她和钱兴胤十四五年来的感情历程:钱兴胤最初在水源镇上教书,虽然平日爱耍点小聪明,不过为人基本还算本分;两人结婚不久,钱兴胤便钻营种种关系调进了水源镇政府。调进水源镇政府的钱兴胤眼界渐阔,开始不满足于做一个小小的职员了,开始把目光盯上房地产业了。当然赵夏莲对于钱兴胤的想法并不反对,她认为,只要正当合法,只要辛劳付出,那么不管怎样赚钱都不为过,于是在钱兴胤辞职进军房地产业后,也经常纵横联络,为他筹资金出主意想办法,这样,钱兴胤的房产事业就由水源镇做到了禾襄市区。在此期间,两人的思想慢慢的出现了分歧,尤其是有了麦兜之后,钱兴胤时常以业务繁忙为由夜不归宿,最终发展到了第三者插足、感情不和关系破裂的地步……
在新区转悠将近两个小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赵夏莲又漫步走回到了禾襄公园。距离很远,赵夏莲便看见钱兴胤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两棵香樟树中间的一条石凳上,而那个妙龄女人则正带领麦兜和另外几个孩子在小树林内玩捉迷藏的游戏。赵夏莲顿时有些像吃了苍蝇一般的反胃,她站在林子外面,大声的吆喊麦兜过来。麦兜和妙龄女人玩兴正浓,随喊随应,只是迟迟不肯停下脚步。钱兴胤听到喊声,立刻起身踩着满地落叶朝向赵夏莲走来。赵夏莲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别转过了脸去。
“夏莲,还真是彻底不搭理我了呀?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不管怎样,咱们毕竟夫妻一场嘛。再说了,常到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人在江湖,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只要知错就改,那不还是好同志嘛。我就不信,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一回两回错误?再再说了,烂套子也还有个塞墙窟窿的时候,人,谁敢说一辈子用不着谁?所以,咱们即便不做夫妻,也还可以做个朋友,做个熟人。你说对不?”
面对钱兴胤满篇的甜言蜜语,歪理邪说,赵夏莲原本打算冷着脸不予理睬,然而想想还是不肯示弱,便回过脸来:
“哟,这不是……钱总嘛。瞧这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的模样,是不是又赚了一大笔昧心钱呀?嗯,听说你的拆迁区内有家钉子户坚决不肯搬走,那好办,连夜派俩混混在他家门前放个花圈,或者在他家墙上涂些猪血,实在不行,就点燃一串鞭炮隔墙扔进他家院内,闹得他一家老少鸡犬不宁。钱总你看中吗?……”
钱兴胤满脸尴尬的嘿嘿一笑,说道:“夏莲,你这张刀子嘴何年何月才能改改啊?放花圈、涂猪血、放鞭炮,我那不也是为赶工期,迫不得已之举嘛。要说同情,我心里也很同情他家的,可我同情人,谁来同情我呀?说到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别人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不过是带领一群臭泥腿子民工在城里混碗饭吃而已嘛!”
赵夏莲狠狠剜了钱兴胤一眼,冷笑两声:“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钱总,你这碗饭吃得多潇洒啊!……”
小树林间,麦兜和几个孩子正被妙龄女人逗得开心玩得发疯;林中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欢笑,听得赵夏莲一阵一阵的只想发火。
“对了,夏莲,听说市镇两级要在咱村开展土地'三权分置’改革工作,你便是改革试点的总负责人。将来土地收缴,开展大规模的综合整治,一定会有不少工程项目吧?”冷场半天,钱兴胤突然张口问道。
面对钱兴胤提起的话题,赵夏莲一时有些摸不清意图,便仰头望着快要落光叶子的树枝和湛蓝湛蓝的天空,“嗯啊”一声算作回答。钱兴胤立刻绕到赵夏莲鼻子下面,把嘴巴凑得极近;正要张口说话时,赵夏莲突然退后两步,皱眉说道:“钱兴胤,你离我远点!”
钱兴胤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按捺半天,方忍气吞声的说道:
“夏莲,眼下禾襄市区建筑市场的工程项目发包竞争极其惨烈,咱们'黑马’房产开发公司下属的建筑队自从夏季承建市政工程大楼附楼以来,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搞到过一个像样的工程项目。为什么?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和尚多尼姑少嘛。我为这事急得日夜提着猪头四处乱撞,却只是找不到庙门。那个,那个……你看,到时能不能暗箱操作一下,让咱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中标,承接咱村的土地整理工程?”
15
“香雪”公司总部,和李进前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一墙之隔的小会议室内,一场公司高管间的会议正在秘密进行着;参加会议的除了李进前之外,还有公司分管原料采购的副总何宇力、分管黄酒酿造的副总齐同勋、分管市场营销的副总柳康健,以及公司人力资源部主任吕向阳。
“如果说商场如同战场的话,那么商业计划就如同作战计划,商业机密就如同作战机密。”会议开始之前,李进前这样说道,“此次公司高管会议做出的部署,事关今后三年乃至更长时间整个公司的发展走向,也决定着我们在座各位乃至公司千名员工的前途命运,因此必须绝对保密!”说完,从桌上拿起手机晃了两晃后,放进公司文秘肖文昭捧着的塑料筐内。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香雪”公司召开高管会议,研究决定加速购进三千吨酒黍以解决公司原料库存不足问题,不想次日市场上的酒黍价格便猛涨了六个百分点,导致公司多付出了近百万元。李进前知道有人泄密,下令追查,最终查出公司一位副总收受巨额贿赂,会议期间打开手机全程录音,然后提供给酒黍经营商家。从那以后李进前制定了一条规矩,凡公司重要会议均在这座小会议室内召开,而且与会人员必须全部交出手机。
何宇力、齐同勋、柳康健、吕向阳都是公司元老级人物,自然懂得遵守规矩,各自拿出手机,放进塑料筐内;肖文昭并不说话,手捧塑料筐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李进前亲自关上门,回坐位上,这才宣布会议开始。
“市场上酒黍的价格,每吨又上涨了三百元。——对吧?”李进前打开笔记本,但却并未细看,把脸转向何宇力问道。
“是。从上周一起,由新疆、甘肃及河北张家口等地发往我市的酒黍价格,每吨上涨三百元,——这已是今年以来第三次涨价了。供货商说,市场决定价格,有人愿出高价,我们何乐不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我们怀疑这是'宏发’公司联手其他几家同行企业故意抬高价格,意在原料采购竞争中拖垮我们,但却一直没能拿到确凿证据,因此不敢妄下结论。”何宇力五十多岁,秃顶凸肚,身材略显矮胖,下巴及两腮刮得精光,一副通达世事的模样;此刻听得李进前问话,欠身回答道。
“'宏发’公司,'宏发’公司……”李进前右手食中两指指关节敲击着桌面,沉吟了两句后拧眉问道,“那么按照目前价格计算,我们公司每年将在原料采购中需额外支出多少资金?”
“三百万元!”何宇力简洁的回答道。
李进前点了点头:“三百万元对于我们公司来说,并不算个多大的数目。但我们做企业的要在保证产品质量的同时,还应讲究最大限度的降低成本,最大限度的提高利润。如果每年这里需多支出三百万元,那里需多支出五百万元,到处跑冒滴漏,堵不胜堵,一个萝卜几头切,恐怕我们公司也就距离破产不远了……”
说到这里,李进前忽然掉转话头,专向齐同勋问道:“德国方面,有什么消息?”
“设备已经出厂,半个月前就进入到了运输程序。因为吨位重、体积大,陆运、空运均受限制,只能走海运路线,预计很快便可抵达上海港口。”齐同勋答。齐同勋四十来岁的样子,身材稍显高瘦,平日西装板正,皮鞋锃亮,头发也用发胶打理得整整齐齐,显得极为精干练达。
“好!”李进前点了点头,把头转向柳康健,“银行方面,有什么消息?”
柳康健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前额头发略为卷曲,鼻上又架着近视眼镜,因此言行举止颇显风流儒雅;此刻听得李进前问话,清了清嗓子答道:“手续已经全部报批、审核完毕,但农发行禾襄支行的负责人说,这几年贷款的涉农企业实在太多,需要按照次序慢慢等待,必要时还得市长亲自签字,因此不能确定具体的放款时间。”
“知道了。”李进前说道,“贷款企业多,也确是实情,幸得这笔款额我们不是非常急用。不过也不能大意,还得紧紧盯住禾襄支行的那个罗柏伟,力争早日放款,必要时我可亲自上阵!”
“好!”柳康健答。
“向商务部报送'香雪融春’的样品和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李进前又把脸转向了吕向阳。原来,为落实中央“一带一路”建设号召,国家商务部准备选取部分能够彰显中国特色的产品进军亚欧各国,活动名曰“中国特色产品万里行”,为此特意下文要求各地商务部门积极报送本地特色产品,由商务部统一遴选确定后前往“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展示。半个月前,李进前已向吕向阳安排了此事。
吕向阳虽然年龄不过三十来岁,但却已在“香雪”公司工作了八九年,为人最是机灵活套,能言善辩;此刻听得李进前问话,立即答道:“三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好。”李进前道,“这是我们'香雪’公司借梯上楼的好机会,只要能在这次活动中成功入选并前往亚欧国家展示,便是一笔无形的大广告,因此公司上下必须高度重视,同心协力做好此事!”
接下来,何宇力、齐同勋、柳康健又各自汇报了分管战线的业务进展情况,吕向阳埋头伏案唰唰的做着笔录,李进前则时而拧眉时而含笑的认真倾听着,偶尔问上几句,或者当场作出指示。会议大约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方才进入尾声。
“大家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吗?”汇报结束,李进前的目光挨个落在何宇力四人脸上,口中问道。见四人均不说话,李进前略停片刻,口气凝重的说道:“下面我宣布几件大事。事关机密,向阳做好记录后,底页直接交我存档。”
何宇力、齐同勋、柳康健立时屏声敛息,身体坐得笔直,六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视着李进前;吕向阳则换上封面印有“公司机密”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准备记录。
“第一件大事,就是经过多方运作,艰苦谈判,公司已和国家农科院签订合同,以三千万元的价格买断了酒黍豫JS31号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李进前威严的扫视一周,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就是被业内誉为'黍神’的酒黍豫JS31号吗?”何宇力、齐同勋同时站起,上身前倾,脸上的表情既惊愕又疑惑。
“是,正是。”李进前双手平伸下按,做出请坐的姿势,“大家知道,酒黍豫JS31号自打宣告培育成功以来,便成为酿酒界关注的焦点;单是我们禾襄市,就有包括'宏发’在内的八家酿酒企业一直围追堵截,希望买断其种植权代理权。不过最终还是我们'香雪’公司棋高一着,独占了花魁;——因为事关重大,整个谈判、签约过程一直由我和向阳出面操作,没有向各位通报。这里表示歉意了!”
何宇力、齐同勋双双落座,情绪奋跃,一个道:“李总,三千万元买断'黍神’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权和代理权,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换了'宏发’,只怕三个亿也不一定拿得下来!”另一个道:“李总,这样的好事理应保密,你不向我们大家通报消息那是对的。馍不熟气不圆,自然不能揭开锅笼,——情况通报太早,容易走漏消息嘛!”……
吕向阳放下水笔,起身提过茶瓶,给李进前和各位副总面前的杯内续了开水。李进前端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第二件大事,就是公司多方考察,最终选定在水源镇仲景村先期试种酒黍豫JS31号六千亩,以后再逐步扩大种植面积。刚好市镇两级决定在仲景村开展土地'三权分置’试点工作,因此土地的连片集中、统一耕作已不成问题。——这件事情我已于上周末和柳总通了气,前期工作由他全权负责!”
柳康健站立起身,向李进前点了点头,又分别向何宇力、齐同勋点了点头,然后坐下。
李进前再次环视一周,侃侃说道:“两件事其实可以看做一件事,就是几年来我们公司采购酒黍一直受到市场波动因素的影响;市场波动不管是人为的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来说公司每年都要为之额外付出巨款。酒黍豫JS31号在仲景村的种植,包括将来的全面推广,使我们不仅拥有了可靠的原料来源,减少了资金支出,而且还有可能向其他的黄酒酿造厂家提供原料,增加收入。可谓一举两的大好事!”
“好!”何宇力、齐同勋、柳康健和吕向阳纷纷鼓掌。
“你给员工吃草,你迎来的将是一群羊;你给员工吃肉,你迎来的将是一群狼。”李进前的语调至此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我还是那句话,我们'香雪’公司的目标就是要让员工吃肉,把员工全部培养成为能打拼能创业的'狼’:三年之内,我要让公司中层员工都能住上豪宅,开上豪车!”
“好!”何宇力、齐同勋、柳康健和吕向阳再次鼓掌。
“最后,我们一定要汲取三年前公司泄密事件的教训,”李进前双目扫视一圈,加重语气道,“关于酒黍豫JS31号种植权、代理权的买断和其在仲景村的先期试种,虽然目前已经进入实施阶段,不可避免的要受到外界的关注和炒作,但作为公司高层领导,我们一定要做到不宣扬,不炫耀,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各自踏踏实实把分内的事情办好。两件事情的一应手续,回头由向阳整理成文成册,报公司董事会通过!”
会议结束,李进前将吕向阳交来的笔记本放进公司专门配置的保险柜内锁好,最后一个步出了会议室;肖文昭正等在走廊前,迎面递过一张请柬,悄声说道:“李总,'宏发’公司派人送来的请柬!”
李进前接过打开看时,但见大红烫金的请柬内页上写着:兹定于十二月十六日(本周周六)中午邀请“香雪”公司李进前董事长兼总经理在“水秀江南”大酒店十二楼十六号房间小酌一叙。落款是“宏发”公司人力资源部主任黄克敬。
“什么意思?”李进前道,“我和这黄克敬从未正面打过交道,他如何会送来这样一张请柬?”
肖文昭柔声答道:“李总,请柬背面还有字呢!”李进前翻过看时,却是:此宴为“鸿门宴”也,李总如果胆怯,大可不必前来!
“这是激将法了。”李进前咧嘴笑道,“明知是激将法,可我凭什么要怕他?——通知小牛备车,我这就前往'水秀江南’,会一会这位'宏发’公司的少壮派人物!”
16
张天远怎么也没有想到,李进前竟然说到做到,而且出手如此之快:就在三人分手的第七天,一大清早,他便听到仲景坡下的西南方向传来了阵阵嘈杂的机器响声,其间又夹杂着多人熙熙攘攘的喧哗和吵闹;——他昨天带了小王驾车去往邻县预订化肥,准备明年春耕使用,晚上回来得太晚,因不想打扰若凤和禾禾,就临时睡在了仲景坡上的茅屋内。——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都聒噪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了;于是便穿衣起床,站在陋室门前的石台上,手搭凉棚透过满坡稀疏的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枯藤朝着西南方向望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看,张天远便惊讶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了。
仲景坡西南一里来远的地方,原是一片百余多亩的空场。这片位于仲景村正西半里远处的空场,民间传说曾是古禾襄的县治所在,又传说北宋的包拯初入仕时,曾在这里做过一任知县。不管传说与正史相符与否,反正仲景村人都知道,这片空场多年来既不长庄稼也不生草木,且土壤含铁量极高,——曾经有人拿磁轮沿着地面滚动,一个上午就收集到了半斤多的铁屑铁末;又有人于夜间路过,听得一片叮叮哐哐的打铁声音,于是便到处传言闹鬼。正因如此,打张天远记事起,这片土地上就没有人盖房起屋,也没有人种禾植稼,一直荒芜荒凉下来。
现在,张天远看到,在这片荒芜荒凉的空场上,几台挖掘机、拖拉机、起重机,还有切割机、搅拌机、电焊机正在隆隆作响;各种机械中间密密麻麻的挤满了身穿工作装、头戴安全帽的民工,有的正从车上往下搬运着水泥石灰砖块,有的正弯腰蹲身火花四溅的切割电焊着钢筋钢板钢管,还有的正手拿图纸铅笔,对着四周的方位指指点点。民工们的身后,又高高的竖起了两根铁杆,中间一条鲜红的横幅上刷着十多个白色宋体大字:
禾襄市“香雪”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建设工地
看到横幅上的大字,张天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刻记起七天前他和李进前、赵夏莲在玻璃亭内的酒后约定,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起来,觉得不该贸然点头应允李进前的挑战;想了想,却又觉得李进前尽管看似雄心勃勃志在必得,且有着赵夏莲和“三权分置”政策作坚强后盾,但自己毕竟在村里苦心经营了十多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前几天瞎子祖爷等人和王安平的先后来访,便是明证,到底鹿死谁手,目前还远不是下结论的时候,因此还是应该铆足劲头好好的和李进前竞夺一番。主意打定,遂慢慢的下了仲景坡,踱回到自家的房院门前,摸出钥匙从外面打开院门暗锁,走进了一楼东间的卧室。
卧室内,若凤和禾禾仍在呼呼熟睡。张天远慈爱的摸了摸酣梦中的儿子的脸蛋,为他重新盖上蹬掉了的毛毯,这才唤醒若凤,向她详细述说了刚才在坡上看到的情景。
若凤一听也着了急,立刻出门站在院内,大声唤着睡在三楼的若桐。待若桐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走下楼梯后,三人便坐在一楼中间的客厅内,郑重的商议起了对策。若桐一听完张天远和李进前、赵夏莲酒后约定的述说,就有些发急了,大声说道:
“姐夫,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这样答复李进前呢?换了我,打死也不会松口的。仲景村的耕地咱们'天凤’公司经营少说也有十三四年了吧。最初那几年又是提留款,又是特产税,隔三差五还得给村里镇里集资捐款,再刨去种籽、化肥、劳力各项投入,咱使死累活一年到头手里也落不下仨核桃俩枣。最近几年国家政策总算好了起来,种地不要钱了,而且还有补贴,咱总算该直起腰喘口气了。这时候他李进前就想来横插一杠子啦?这不是典型的牛打江山马坐殿吗?噢,你怎么不问问他,前几年他李进前干什么去啦?噢,他李进前是国民党蒋介石啊,共产党刚一打败日本鬼子,他就要来抢夺胜利果实啦?姐夫,什么叫懦弱?你这就叫懦弱!什么叫卖国,你这就叫卖国!……”
若凤白了弟弟一眼:“若桐,怎么个说话呢?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你姐夫也有你姐夫的考虑:和李进前既是同村又是同学,打小就玩在一处,感情很深的,而且中间又夹着个赵夏莲;村里现在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说赵夏莲这次回村兼任支书,首要任务就是为了推行'三权分置’改革。'三权分置’是市镇两级领导定下来的政策,咱'天凤’公司胳膊拗得过人家的大腿吗?——即便没有赵夏莲,没有'三权分置’,现在市场经济商品社会了,那耕地的承包权又不仅仅属于咱一家人,你就是不允约,难道就能阻止得了人家和你的公平竞争吗?”
若桐低头冲张天远伸了伸舌头,又做了个鬼脸,这才一本正经的说道:
“嗯,姐姐,姐夫,这还真是个麻缠事儿。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抛开赵夏莲'三权分置’的事情不说,看李进前的举动,还真有些胸有成竹、功成在我的样子;假若李进前的'香雪’公司果真赢得村人拥护,在耕地里改种上了酒黍,那我们'天凤’公司就会失去土地;一旦没有了土地,那我们'天凤’公司这只老虎还怎么活呢?”
张天远望着这个刚刚二十出头尚满脸孩子气的妻弟,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繁花盛开雨丝飘飞的春日中午。就是那个中午,若凤左手挎着一个蓝底白面的碎花包袱,右手拉着瘦弱疲累的若桐,踩着满地落花也踩着满地泥泞,一路顶风冒雨的来到了仲景村,从此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早出晚归,奋斗打拼。那时候,若桐还是个流着鼻涕端着木碗可怜巴巴需要大人照顾的孩子;如今,眨眼之间,孩子就已长大成人了。其实打心底里讲,这个妻弟对自己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就是多数时候爱调皮捣蛋,爱戏谑调侃自己而已;然而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一直是自己和若凤照看着他走过来的,两人之间的那份兄弟情谊自然为外人所不能够感受理解。不过,毕竟由于年龄、经历各方面的差异,两人中间的代沟还是存在的,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也往往不能够达成一致。现在,他听了若桐的话,就很有些不以为然,口里沉吟着说道:
“若桐,你说的虽有道理,不过我想后果还不至于那么严重:要知道世界上没有爬不上去的高山,也没有趟不过去的大河。即便赵夏莲把全村土地都实行了'三权分置’,即便李进前把全村土地都改种了酒黍,只要国家政策好,只要咱们肯下力,我想'天凤’公司该怎么发展还会怎么发展的。你说是不是?”
若桐并没有开口,倒是一直坐在旁边凝眉不语的若凤说话了:“天远,赵夏莲回村就是为了开展'三权分置’工作,这点目前看来已无疑问,而李进前这么大的动作,并且看上去还胜券在握的模样,想必也早有了充分的准备。如果二人联起手来共同行动,那便形成了二比一的局面,咱们……咱们只怕不很占优势呀。赵夏莲的立场站位已不必说了,你不是说王安平前不久还找过你,和你谈起过'三权分置’的事情吗?——要不,先去找他打听打听情况?”
一语提醒了张天远和若桐,两人点了点头,同时说道:“对,就先去找王安平打听打听情况,争取取得王安平的支持。他毕竟是村里领导,政策吃得透,信息摸得清,有着一定的威望和影响,而且看样子又不大支持'三权分置’的事情。——王安平若要不给个准话,咱再去往镇上打听!”
厨房内,子良伯和栗花婶已烧好了早饭,若凤又叫醒了禾禾;一家人仓促吃过早饭,张天远便一路步行着走至村部大院。刚好赵夏莲不在,赵士乐、李有才等四五个人正在东边的厢房里清算账目,填写报表,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山响;王安平则脱去鞋子,双脚高高翘放在正房迎门的办公桌上,手里高高举起的一沓报纸遮住了面孔。听到脚步声音,王安平从报纸上沿抬起眼睛,见是张天远,不冷不热的打个招呼后,复又低头看报,全然没了几天前去往仲景坡上、迎接李进前回村时候的亲热随和模样。张天远叫了两声,王安平方才颇不情愿的放下报纸,趿拉着鞋跟随他走到村部门口的大槐树下;一问,王安平道:
“天远哪,你老叔我这俩眼……唉,不说了不说了,光棍老了变眼子,咱还是书归正传吧:李进前回到咱村投资建设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这是造福桑梓、回报乡邻的大好事儿,不单村里,就是镇上也都应当大力支持,积极配合。嗯,至于土地'三权分置’嘛,是个新生事物,又是赵家闺女这次回来主抓的项目,咱一个小小的村主任,比芝麻粒还小的官儿,上不了席面的狗肉,有谁会把咱夹在眼角呢?所以呀,内情一概不知,一概不知!”
王安平一面说话,一面摇头摆手,转身走进了村部大门。
张天远独立大槐树下,半天没有出声,他明显感觉得出王安平没有实话实说,而且听王安平的语气,还隐隐有些记恨他前几天和赵夏莲、李进前聚宴时没有邀其前往的意思。从村部出来,他摸出手机拨打了小王的电话,吩咐他开车把若凤和若桐接了,赶来村部门口;然后坐上车,一路疾驰,直奔水源镇而去。
17
赵夏莲手搭凉蓬,心不在焉的仰望着天上的太阳。虽然天已将午,但初冬的太阳原本就没有多少热力,再加上一片乌云恰又飘过,将其严严实实的遮挡起来,因此四周立时便变得冷飕飕的了。
钱兴胤满眼期待的盯着赵夏莲的脸色。
良久,赵夏莲方放手转身,淡淡一笑,一字一板的说道:“钱兴胤呀钱兴胤,你一翘尾巴,我就猜得出你要拉什么屎,我说怎么忽然如此反常的对我亲热起来,原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嘛。可惜啊钱总,我不得不十分遗憾的告诉你,别说现在'三权分置’工作还处在务虚阶段,大规模的土地整治还没开始,即便'三权分置’工作进入实施阶段,大规模的土地整治全面铺开,我也无法帮你这个忙。——要知道如今在村里,村支两委不管出台什么重大决策,做出什么重大决定,都要发扬民主,接受监督;村支两委干部包括我,只是村民意愿的执行者,也是村民目光下的被监督者。何况还有乡镇党委政府的统一规划部署,农业开发公司的参与实施呢。所以你有什么想法,我不反对,更不阻挠,你将来可以回到村里,正大光明的参加工程项目招标活动嘛!”
钱兴胤回头望了望邬辛旻也即赵夏莲刚才看到的妙龄女人,见地上积满厚厚落叶的小树林内,邬辛旻正带着麦兜和其他几个孩子玩得投入,便嘿嘿一笑,凑过脑袋,语调狎昵的说道:
“夏莲同志,打官腔了是不,公事公办了是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哦,我又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咱现在虽说不是一家人了,可麦兜毕竟还是咱们两个爱情的结晶嘛。所以啊,说什么村民当家作主,说什么村民监督管理,说什么乡镇规划部署,说什么公司参与实施,那不过是需要的时候摆个样子给外人看看而已,你还真准备拿来搪塞你亲爱的前夫啊?”
赵夏莲心里恼恨麦兜的有奶便是娘,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和仇人打得火热,又懒得再听钱兴胤的歪理邪说,便别转身去,依旧手搭凉蓬仰脸望天,半句也不接腔。钱兴胤脸上僵硬半天,忽然自我解嘲的嘿嘿一笑,说道:
“好啦好啦,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夏莲书记,这件事情我看就不用再拜托你啦。不过一客不烦二主,我还想请你帮我另外一个小忙:听说兴茂在采沙场的职务被撤销后,心里对你怨气一直很大,你看将来能不能叫他去到土地整治项目工程指挥部,负责采买物料,监理工程,或者干脆在村里给他谋个差事,跑跑腿传个话什么的,挣俩辛苦小钱养活老娘媳妇儿子?夏莲,其实细究起来,我这可全是为你考虑的:当今社会,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仇人少堵墙,农村的事儿,可是复杂多了;你安排了兴茂,既给了我面子,又笼络了他,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
钱兴茂是钱兴胤出了五服的本家兄弟,两人原本感情极淡,只是最近几年不知何故突然间亲密了起来;赵夏莲和钱兴胤结婚不久,钱兴胤更是通过赵夏莲的爹和王安平,把钱兴茂安排到了村办采沙场负责,而采沙场则又专门供应“黑马”房产开发公司下属的建筑队用沙。结果几年时间采沙场非但没有赢利,反倒还多有亏欠,村民为此意见很大。赵夏莲回村担任支部书记后,第一件事就是通过走访查帐,了解到了钱兴茂在采沙场经营中多有暗地捣鬼中饱私囊行为,遂召开村支两委会议,毅然决然的将其拿下,同时根据上级保护环境、恢复河道的政策文件,彻底全面的停办了采沙场。为此钱兴胤很不高兴,多有怨言。此刻,听钱兴胤提起安排钱兴茂去到工程指挥部的事情,赵夏莲不由得冷冷一笑,道:
“钱总,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就兴茂那个蚂蚁腿上都想剐四两油的德性,你说我敢叫他去到工程指挥部负责采买物料、监理工程吗?你说我敢把他安排到村里跑腿传话吗?再说,就是我同意了,可如今村里大小一应事务,都要经过两委成员商议,还要经过全体村民决议,作为村支书,我也得尊重绝大多数群众的意愿。所以,你的这个忙我依旧帮不了!”
钱兴胤再次吃了闭门羹,脸色涨得通红,沿着石子甬道前踱几步,返身过来嘿嘿一笑说道:“啥事都让群众当家作主,让群众监督管理,那还要你们这些基层干部干啥?——说到底不过是走个过场,摆个样子嘛。就凭你和你爹,哦不,咱爹,咱爹,就凭你和咱爹在村里的影响,只要你一声令下,安排兴茂去到工程指挥部或是村部,他谁敢站出来说个二话?夏莲,你就帮帮这个忙嘛!”
恰在此时,麦兜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了来,站在赵夏莲面前,仰头叫道:“老爸,我口渴了!”
赵夏莲愠怒的望着麦兜,喝道:“渴了饿了,就想起妈妈来啦?简直没心没肺,没皮没脸,人家不过随便逗你玩会儿,你就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啦,就真跟着人家没完没了的顺杆子爬啦?——走,买水去!”说完一把拉了麦兜便走。
“老爸,老爸……”麦兜一边绞股糖般的扭着身子一边连连大声的喊叫着。赵夏莲仿佛没有听见,只管扯着麦兜大步前走。
钱兴胤站在当地,满目恼恨的望着赵夏莲远去的背影。邬辛旻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站在钱兴胤面前:“怎么,没谈成啊?”钱兴胤尴尬的张了张嘴,答不上话来。邬辛旻冷冷一笑:“你不是很能说嘛,你不是很能干嘛,怎么就谈不成了?当初哄骗我的那套功夫哪里去了?哼,我现在倒是怀疑你和她究竟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我现在倒是怀疑……”
“嘿嘿,好事多磨嘛。要不,我再找她谈一次?”钱兴胤把头凑到邬辛旻面前,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说道。
邬辛旻阴阳怪气的一笑:“哟,再谈一次?只怕谈着谈着就旧情复发了,只怕谈着谈着就破镜重圆了。哎我说钱兴胤,如果你们旧情复发破镜重圆了,准备拿我怎么办呀?”
钱兴胤哭丧着脸:“天地良心……”
邬辛旻咯咯大笑起来,手捏粉拳轻轻捶了钱兴胤一下,嘟嘴说道:“人家逗你玩呢,看把你给吓的。告诉你吧,女人哪,最经不起的就是男人的死缠烂打。只要火候到,就没有熬不烂的猪头。去吧去吧,去找她再谈一次吧!”
钱兴胤如同得了大赦,高喊一声“遵命”,撒腿便跑。
“回来!”邬辛旻在背后厉喝一声。
钱兴胤戛然止步,疑疑惑惑的转过身来:“又……又怎么了?”
邬辛旻笑得满脸开花,嗔道:“你就这么去谈吗?难道就不能找个借口吗?”说完伸手过来,掌心里托着一颗墨绿色的水晶弹球,“呶,你宝贝儿子把弹球忘在了小树林内的石桌上,你拿去还他吧!”
“得令!”钱兴胤接过弹球,呼喝一声,屁颠屁颠的朝着赵夏莲和麦兜追去。邬辛旻双臂抱胸,侧歪脑袋望着钱兴胤的背影,嘴角忽然掠过了一丝含义不明的笑。
赵夏莲拉着麦兜,在禾襄公园大门前的摊点上买了一瓶纯净水;麦兜接过拧开盖子,一口气便喝下将近大半,伸袖抿了抿嘴,提着剩下的半瓶水转头就跑。“回来!”赵夏莲恼怒的跺脚喊道,“还没疯够吗?还没狂够吗?你到底有点心眼没有?”
麦兜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嘻嘻笑着:“老爸,我把弹球忘在小树林里啦!”
“那你怎不早说?”
“我刚才一直喊你,可你就是不听,只管拉着我跑,跑,跑!”
赵夏莲恨恨的说道:“你……”一语未完,背后却传来钱兴胤的声音:“不用跑了,不用跑了,我把弹球给送回来了!”
钱兴胤将弹球递给麦兜,让他去到一边玩会,然后嘿嘿笑着凑过头来:“夏莲,在机关上班久了的人,就是死劲,这点你也不能除外,我们夫妻一场,我觉得我有义务、有责任开导开导你。俗话说,大小是个官儿,强似卖水烟儿,如今市场经济商品社会,人人都在剜窟窿打洞的想法赚钱,人人看见钱都眼红得比娘老子还亲。你难道就不心动吗?你难道就不想利用手中职权为自己谋点儿私利吗?”
赵夏莲转过头去,依旧一言不发,仰脸望天;天上的太阳已躲过乌云,光线复又铺洒着大地。背后,钱兴胤继续喋喋不休的说着:“土地整治,那是多大的工程,多大的投资,只要伸手稍稍那么一捞……得,你把工程全包给我,咱们联手来做;别的不说,光吃回扣就能让你满嘴流油哩!”
“还有吗?”
“夏莲,其实我这不单纯是为你为我考虑,我是在为麦兜考虑呢。麦兜眼看着就要长大了,要上学,要上班,还要买房买车谈朋友……”
“我看大概不是为了麦兜考虑吧。你钱兴胤的秉性脾气为人行事,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
“夏莲……”
“开导完了吗?”赵夏莲冷冷说道,“你开导完了,我也该走了!”语毕一把拉起麦兜就走。
“夏莲,夏莲……”钱兴胤接连叫了两声,赵夏莲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已早拽着麦兜走出了丈余多远。钱兴胤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半晌,忽然狠狠的跺地一脚,语调生硬的冲着赵夏莲的背影叫道:
“赵夏莲,别昂着你的脑袋,好象谁欠下你二百黑馍钱似的,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副傲相。告诉你,现在我钱兴胤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教书育人的穷小子,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看着你爹脸色说话行事的小角色了。你区区一个副镇长,芝麻粒大点儿的官职,萤火虫屁股大点儿的光亮,在村里大家都敬你服你,可出了仲景村那一亩三分地儿,谁也不会拿你当一棵葱,我当然更不会拿你来炝锅底儿。我告诉你,早晚总有一天,我钱兴胤会让你在我的面前低下脑袋的。——我有这个信心!”
18
李进前在两位身穿艳红旗袍、脖围雪白貂裘,打扮得雍容华贵的漂亮女侍引领下,走出电梯,踩着铺了厚厚地毯的廊道端直前行。黄克敬早便候在十六号房间的门口,瞧见三人走近,立即快步迎上前来:“李总好。李总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不敢不敢!”李进前利用和黄克敬握手寒暄的时机,快速端量着这位原先虽有数面之交,但却从未深入接触的“宏发”公司的少壮派人物,见其年龄顶多不过三十二三岁,相貌英俊,身材颀长,一双清秀的大眼睛精光四射,骨碌碌转动极快,心里明白是个狡诈诡变的角色;暗思:今日这场“鸿门宴”,看来还真得多个心眼!
两人联袂走进房间,两位漂亮女侍轻步尾随于后。房间极大,暖气开得又足,空气中浮动着阵阵似兰似麝的幽香,几盆依墙摆放的花草或青枝绿叶,或蕊红瓣白,皆生机勃勃,令人眼目一新。李进前感觉有些燥热,刚一脱下风衣,立即便有一个女侍伸手来接;李进前把风衣搭在手臂上,不让其接。那女侍冲着李进前嫣然一笑,莺莺语道:“先生,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你配合!”李进前只得咧嘴无声一笑,将风衣递了过去。
两位女侍将李进前的风衣用撑子撑起,挂在墙角处的红木衣架上,然后并排端立,莺呢燕语般的说道:“祝先生们午餐愉快!”略略躬身,悄步退出,并从外面带上了门。
“'水秀江南’果然风光旖旎,名副其实!”李进前仰头打量着东侧墙壁上的大幅《杏花春雨江南》水墨图,赞叹说道,“瞧这春雨中的杏花,真是鲜润,真是素艳。啧啧……”
“那是那是。请我们禾襄市酿酒界的大腕会晤聚筵,还不得精心挑选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啊。”黄克敬回答完毕,转头笑道,“两位司花,过来见见李总!”
“李总好!”
房间里原来另有两位身着黑色西装套裙的美貌女郎,生得唇红齿白,青春窈窕,听得黄克敬招呼,双双迎上前来,脆生生的叫道。
“好,好!”李进前和两人分别握手,黄克敬在旁介绍道:“这是我们'宏发’公司的两位司花。怎么样,漂亮吧?”见李进前愕然,复解释道:“校有校花,班有班花,我们'宏发’公司呢自然就有司花了!”
“漂亮,漂亮!”李进前听得明白,咧嘴一笑答道;黄克敬冲着两位女郎挤了挤眼,仰头大笑起来。两位女郎莞尔语道:“李总,别听黄主任瞎说,我们不过是'宏发’公司的普通员工,请叫我们阿美阿慧吧!”
寒暄完毕,四人分别脱去鞋子,在一道红木矮几前盘腿坐下,自是李进前面南,黄克敬面北,阿美阿慧并肩东向而坐。阿美阿慧身后的花丛间,一溜摆放着四箱“宏发”公司酿制的养生黄酒。黄克敬目视李进前说道:“久闻李总酒量高深莫测,是我们禾襄市酿酒界的魁首。今日闲来无事,心血来潮,故邀李总一聚,希望能在饮酒方面讨教一二。冒昧之处,还请宽谅!”
“不敢,不敢!”李进前明知“香雪”和“宏发”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两个公司表面看似相安无事,其实私下多有龃龉,黄克敬今日贸然邀己前来必有要事,因此打定了观言察行、随机应变的主意,并不多言多语。
“凡我们酿酒之人,必有一喜一厌:看到别人聚筵时饮用的是自家酒厂的酒,喜;看到别人聚筵时饮用的是别家酒厂的酒,厌!”黄克敬手抚酒箱,笑而语道。
“这个我老李深有同感。”李进前看出黄克敬是在没话找话,便顺水推舟说道,“每次穿梭酒店饭馆,看到别人聚筵时饮用'香雪’黄酒,我就大生知己之感,恨不得替他们把账结了。去年春节,偶过街头,发现一醉酒之人匐卧墙角,一问,喝的竟是'香雪’黄酒,我当即就摸出电话,吩咐司机赶来将其扶进车内送回家去。我说:这样的人三个就能养活我们一座酒厂,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坚决不能慢待!”语毕嗬嗬而笑。阿美阿慧听李进前说得有趣,各自捂嘴吞笑。
“不过今天我想请李总赏光,品尝品尝我们的'宏发’黄酒。”黄克敬并没有笑,接口说道,“我要说'宏发’黄酒沿用祖传秘方精心酿制,味道如何纯正,养生如何有效,李总必会笑话,说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要说'宏发’黄酒里面配兑多少名贵药材,富含多少微量元素,李总又必会笑话,说大家都是老中医,谁也不须给谁说偏方。——用或不用,还请李总定夺!”
“既然黄主任有此美意,那我老李就恭敬不如从命啦!”面对黄克敬的伶牙俐齿,李进前拱一拱手,简洁答道。
“还有一个问题。”黄克敬再次冲着阿美阿慧挤了挤眼,面上闪过一丝“请君入瓮”的狡黠得意之色,——李进前看在眼里,但却并不说破;——道,“喝酒不能闷喝,还得讲个章法,讲个氛围。哥俩好弟俩亲,老虎杠子魁五金,那是乡村俗人的喝法;抱琴赋诗,酣歌醉眠,那是古代雅人的喝法。咱们今天一概弃之不用。咱们创新一种喝法如何?”
李进前脸上显出赧色,笑道:“我老李其实是个粗人,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乡村俗人的喝法,最喜欢的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哥俩好弟俩亲老虎杠子魁五金;不过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今天就依黄主任的了!”
“好,李总豪爽,大气!”黄克敬鼓掌喝彩了一声,然后对着阿美阿慧点头示意。于是阿美返身捧出一个漆金彩绘、约有筷笼大小的木制圆筒,袅娜起步,放至对面《杏花春雨江南》图下的墙根处,距离恰与两人一般远近;阿慧则返身取出两筒精心削制、通体圆润光滑的竹签,分放两人面前。
此时另外两位漂亮女侍各提食盒推门进来,走至四人近前,打开食盒,里面却是四凉四热色香俱佳,充满江南风味的菜肴;一一铺摆矮几上面后,两位女侍莺声语道:“女士先生们请慢用!”双双退出,并再次从外面带上了门。
黄克敬依依不舍的目送着两位漂亮女侍退出,然后从面前筒内抽出一支竹签,说道:“李总,我们两人各取竹签投向圆筒,中者免酒,不中者罚酒。如何?”
言语之间,阿美阿慧已轻车熟路的打开包装,取出酒瓶,分别给黄克敬和李进前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各自归位坐下。李进前心内已隐约猜出黄克敬今日设宴请客的用意,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已说过,今天一切都以黄主任说的为准。”当下先从面前筒中抽出一支竹签投向圆筒,结果并未投中。
“李总请用酒!”紧靠李进前坐着的阿慧语笑盈盈,十指纤纤,捧杯递过酒来。“多谢了!”李进前接杯一饮而尽,然后拿筷搛菜入口,一面细嚼慢咽一面心中暗道:这是要试我的酒量了,——幸得今天早有准备……
“下面轮到我了!”黄克敬说着抽出一支竹签投向圆筒,“啪”的一响,竹签不偏不倚插落筒中。黄克敬面露笑意,道:“李总,承让了!”
接下来,两人便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面轮流投签并以输赢赌酒,但却总是李进前输多赢少。李进前便知黄克敬必是事先练过,然而自信酒量,且有特别准备,因此并不说破,只管投输即饮,饮完再投。阿美阿慧忙于斟酒忙于捧杯,间或夸张的娇呼一声“李总真好酒量”或是“黄主任真好手法”;唯黄克敬稳坐对面,双目溜溜,笑而不语。
大约两个小时过去,李进前和黄克敬已将三箱黄酒饮完。期间两人各去三趟洗手间,李进前醉得脚步趔趄,言语混乱,且又吐了一次,而黄克敬依旧显得十分清醒。
两人又投了三四轮,李进前彻底败阵,屡投屡输。阿美阿慧连斟四杯黄酒,以盘托着送至李进前面前,李进前醉眼朦胧,正要伸手接过,却被黄克敬拦住,道:“李总,不能再喝了。小弟今天邀你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哦!”李进前明白好戏终于要开场了,但却故意装出醉得一塌糊涂模样,伸长脖颈挤出一个酒嗝,大着舌头问道:“兄弟,你说什么……事情,只要……只要哥能办到,哥必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黄克敬使个眼色,阿美阿慧立即翩翩起身,闭门而去,房间内仅剩下了他和李进前。黄克敬把嘴巴凑近李进前的耳朵:“李总,听说你们'香雪’公司买断了酒黍豫JS31号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
“有,啊不,……没有。”李进前醉得东倒西歪,言语颠倒错乱,“兄弟,你,别听别人胡说。——来,喝酒,今天不醉不休!”
“哈哈,人说酒后吐真言,看来在李总这里这句话是行不通的了。——李总,小弟不但知道'香雪’公司买断了酒黍豫JS31号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而且还知道出价是三千万元,而且的而且,小弟还知道酒黍豫JS31号准备在水源镇仲景村,也就是李总的老家准备先期试种!”黄克敬目中闪烁着诡谲狡诈的光。
李进前心内“咯噔”一响,明白再次有人泄密,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啪啪拍着胸膛说道:“兄弟,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说来。哥……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哎这就对了,实话实说,还是好孩纸嘛!”黄克敬盯着李进前的脸,仿佛在判断着他是真醉还是假醉;良久,伸手抚着李进前的脊背,再次把嘴巴凑了过来,“李总,咱就实话实说吧,我们'宏发’的李总愿出五千万,从你的手中把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购买过来!”
“成!”李进前顺口答道。
“真的,李总你同意了?”黄克敬大喜过望,却又有些不相信似的追问一句。
李进前摆了摆头,又含糊不清的说道:“不成,不……成!”
黄克敬面显失望之色,咬牙说道:“八千万,八千万怎么样?”
李进前“咯”的打个酒嗝,口里含糊不清的高声喝道:“哥俩好啊弟俩亲,老虎……杠子魁五金!”语毕一头扑倒在矮几上,发出了呼呼鼾声。
黄克敬气急败坏,最后咬了咬牙,把嘴巴直凑到李进前的耳边:
“一个亿,那就一个亿。李总,一个亿你总该同意了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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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