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亦 | 湘雨(上)

湘雨(上)

文|韩墨亦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寅夜。一场茫茫的大雨,正覆盖着大地。在高速公路上整夜奔命的长途客车到达了湖南。客车呼啸着向前行驶,车身在轻微的震颤,路面上溅起了剧烈的水花。

客车在有服务区标志的路口下了坡,一路滑行,疲惫地冲到了巨大的钢结构棚下,沉重地喘了口气,扎扎实实地停了下来。随着乘务员通知客车在服务区暂停半小时的话音结束,昏暗浑浊的车厢内活了,蛰伏的人群纷纷起身,渐次向车门口蠕动。蘸满清凉氧气的夜风就毫不客气地灌进了车厢里,挤压着被反复使用过的空气。他的大脑开机了,看到手机里住进来了一条信息。他艰难地把身体拖下车,劲风扑面而来,T恤衫被刮得贴在身上。所有感官的开关在瞬间被打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下子被浸泡到了冷水中。拥挤的水柱争先恐后地砸在钢铁棚顶,发出沉闷的空荡荡的响声。雨帘外的积水流淌到了棚内干燥的地面上,人群步伐凌乱而努力地躲避着地面蜿蜒爬行的汩汩清流,来回穿梭。这画面非常熟悉,似乎曾经经历过,像是前世记忆的碎片,又好像是某个梦中的混沌场景。只是在瞬间之后,梦里的场面再也记不起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远行,目的地是莞城,是女友丛艺生活的城市。莞城,一个会让他神经兴奋的地名。印象中,那是中国距离太阳最近的一个城市。十年前被家里包办婚姻的前一天,他坐上了去莞城的长途客车。

十年前,他笃信自己的梦想。他是为了王冠、城堡、红酒、鲜花和掌声而生的。王子和公主会穿过森林、高山、雪地和沙漠前来相爱;十年后,他的身体开始凋零,灵魂逐渐黯淡,他才终于接受了现实,相恋多年的女友已经嫁与他人,孩子都已经到了始龀之年。那种沉重,只有他自己懂。宿命把残缺和孤独硬塞进了他的灵魂里。

童话里,不是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而是白雪公主去掉了灰姑娘的外衣。人家本来就是白雪公主。

一个人的旅途,夜晚会更加漫长。睡不着的时候就戴上耳机,反复的播放着《Trouble is a friend》,任由灵动迷离的旋律塞满听觉。这位澳洲Electronic-Rock团体Decoder Ring中的优质创作甜美女歌手Lenka,面部轮廓分明,有着桀骜而决绝的眼神,身体里是不折不扣的西欧的血统,脸颊却好像一位东方美女。失眠一直持续到凌晨。车窗外林林总总地漂流过一束束惨白的灯花,各种色调的广告牌播放而过,良莠不齐的楼群身影懵懂地生长在荒芜黯淡的郊薮中,分泌出的黏稠彩色光束相互交叉晕渲,画面就像是一张半个世纪前的黑白照片,潮湿粘连而漫漶不清。

半睡半醒的罅隙里,依稀看到路边的交通地名标牌上依次闪过岳阳、汨罗、长沙、株洲、衡阳、耒阳、郴州等城市的名字。东莞就在眼前。在他的心目中,东莞是一朵水晶玫瑰,绽放着他的爱情。客车刚进入服务区的时候,他感觉仅仅用睡眠潦草地把自己的意识包扎了几秒钟而已。他给丛艺回了信息,已经到了湖南。想你。爱你。丛艺迅速回应,夜里冷,照顾好自己。艾拉舞由兔。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脸。在荒芜的灯光下,他看着镜中的脸,泪眼不晴。

半小时后,人们整整齐齐地回到了座位上。大雨也有了一丝松懈的意思。前方回馈给乘务员的消息说雨小了。客车遂驶出服务区,努力地爬上高速公路,奋不顾身地冲进了风雨中。

丛艺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莞城。她要为家里分忧,供哥哥读大学。而他则按部就班地继续读书。丛艺的母亲反对他们交往,因为笃信他和她的命运相克。所以她就一直拒绝见他,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地址。直到那年遗机订婚前的前两天,她终于慌了神。

那是晚上的九点多,遗机百无聊赖地整理着书柜。手机响了起来,当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床头拿起手机的时候,铃声却停止了。沉默之后,铃声再次响起来。电话里传来的问候声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是丛艺。

遗机哥哥,我告诉你地址,你会来找我吗?

这是命运的召唤。他记得她慌里慌张的语气。那是下了很大勇气后的如释重负。

那一年,遗机二十一岁。他的嘴边已经变得毛茸茸的。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嘴边长出这种令人讨厌的褐色细小绒毛。还有就是他对自己两腿之间的多出来的一个小丁丁,这个寑陋的尤物,让他非常的沮丧。这种疑惑一直伴随着他的青春期。他不明白男生为什么不能像女生那样,可以拥有清秀的长发,银铃般的声音。女生胸前隆起的软香酥玉般的两只小宝贝是那么的神秘,女生们的衣服是那么的漂亮、精致,就连牛仔裤的褶皱里都是那么的可爱。他常常为自己有这样罪恶的念头而自责不已。

乘务员为遗机选了距离目的地最近的下车地点。此时,眼前的天空艳阳高照。

遗机终于踏上了这座距离家乡一千三百多公里的陌生城市。

迅速地把身体从客车里掏出来,他把目光从旅途中放出来,送到这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他看到的是二零零八年七月怀抱里的东莞市石碣镇。工业化大时代的厚重气息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鳞次栉比的店铺披红挂绿,打扮得风情万种,明净的玻璃橱窗画面精致时尚;商品琳琅满目的,令人眼花缭乱。商店里音乐百花齐放,男女歌手的歌声在小提琴、热瓦普、钢琴、冬不拉、中阮、弹布尔等各类乐器的簇拥中散发出萎靡的气息;一幢幢健硕挺拔的高楼笔直站立;纵横交错的道路像蜘蛛网一样全方位地覆盖着城市;各种雍容华贵的轿车珠辉玉映,形成了一条车的河流。现代化都市炽盛的繁华集体绽放在南国的天空下。

他给丛艺打了电话。

在听到丛艺甜甜的应答声音时,遗机忽然有种恍惚的异感,好像眼前的一切来自遥远的未来。

七月蔚蓝的天空下,莞城喧嚣的街头,丛艺和她的闺蜜橘子头顶着明媚的阳光慢慢地向遗机走过来。遗机的目光燃烧起来,渲染了整个夏天。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单纯而独立的女孩。她穿着嫩白的纯棉T恤,旧而干净的牛仔裤,米其色运动鞋,头发乌黑发亮及肩,浑身洋溢着女孩子特有的青春芳香。她的身上没有被任何化妆品腌渍的气息。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着遗机的眼睛,一副手脚没处放的样子。两年不见,丛艺看起来有些憔悴,身体也略显得单薄。

橘子是个黄冈女孩,圆脸,娇小乖巧。过去的几年里,遗机和丛艺在网吧视频聊天的时候,橘子常常会作为“配角”出现在画面里。那天她穿着过时的碎花吊带裙子,裸露着稚嫩的肩背,像离巢的雏鸟。她看起来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说话的时候总是用试探的眼神盯着对方的脸,目光游离、脆弱。遗机知道橘子的童年,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婚。不堪忍受后妈的虐待,十四岁就跟同乡出来进厂打工。繁重难熬的体力劳动苦不堪言。而厂方都会押一个月工资,所以在厂里工作不到两个月是没有工资的。就这样反复的进厂出厂,加上是未成年人,所以一直没有拿到过完整的工资。她是丛艺最好的闺蜜。

看到遗机拖着行李箱,橘子建议先租间房子。丛艺说去东方大厦吧,以前厂里有个姨姨那里住过。

东方大厦是一栋七层建筑,在这片街道上并不显眼。上楼的时候,橘子主动帮着遗机抬行李。每层楼的格局都一样,穿过走廊,有一个公共阳台。三个人商量后选择了502房间。这是标准的单间,包含独立干净的洗手间,有一把阳光躲过大厦“崖缝”和窗户的筛选洒在室内的地板上,是太阳偷偷塞给这个房间的礼物。这里的房子都是本地居民的,他们靠房租生活,住在一楼的楼梯间里,整天穿着睡衣躺在椅子上看电视。工厂附近的公寓基本是打工情侣的合租房,两三对情侣共同承担房租。每对情侣在房间里都有一套床上用品。平时各自上班,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情侣相约在闲暇时间,轮流到房间里燃烧荷尔蒙。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大多数是临时鸳鸯,在老家有各自的家庭。在南方用青春和和汗水换取微薄的工资,供养孩子上学、一家人开销。有时候男人会帮助女友教育子女,以及协调婆媳关系,甚至夫妻关系。他们是没有未来的,但彼此心照不宣。即使在深夜里撕裂对方的瞬间,也不去想,可能第二天就会分别,今生永远难以再见面。

他们的青春淹没在工资卡里逐月递增的微薄数字里。

中午时候,三个人一起去吃饭。橘子提议说我们厂附近的七月巷有个店,饭很好吃的。

遗机准备叫一辆计程车,但被丛艺拦住了,她说没多远的,穿过两条街就到了。

夏日十一点的莞城,活跃的阳光骄傲地填满了街道的每个角落,工业区里大楼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院墙外面有生长得兵荒马乱的藤类植物,生命力旺盛。三个人走在工厂林立的马路上,他们尽量走在建筑物泼下阴影里。已经是中午时分,工业区门口的人流逐渐的汹涌起来。街上到处晃动着穿工装操着各地口音的年青男女。满大街都是过剩的雄性荷尔蒙大军。远处有着大片的像雨后竹笋一样生长的在建高楼,伸展着细长起重臂的塔吊在有条不紊地作业着,镶着绿色护网的高楼裸露出城市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

城市一片繁忙的景象。路上,橘子和丛艺锁着十指亲切呢喃,两个人动作夸张地打情骂俏,遗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十多分钟后,遗机开始腿脚发软。橘子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饭店说,到了。“美美”餐厅,绿底搭配白、红色字迹的店名,是看上去很舒服的艺术体。

店内桌椅、柜台和地面都很整洁,给人一种使用频率很高的感觉。三个人讨论后点了套餐砂锅面。大约十分钟后,一锅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套餐是西红柿炒蛋,煎丸子,咖喱烧肉片,一盘青菜。外加一碟辣椒油。

丛艺热情地指着青菜介绍说这是生菜,在热汤里绰一下就可以了,辣椒油很好吃的。一边说一边把配好的面放到遗机面前。此时的丛艺像一个幸福的小女人。遗机拘谨地接过碗。橘子把面拌好后冲着收银台喊,老板,把一次性筷子拿过来,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模样”。遗机微笑,他在莞城温情的七月,在时隔两年后的这座南方城市里看着丛艺,看着她琥珀一样细腻的皮肤里分布着的精细的青色血管,看着她捞面、拌面的身影,看着她一脸甜蜜的样子。这个热情大方的女孩,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杂质。每当看到她蹦蹦跳跳的样子,他就有种想大哭的冲动。遗机没有过挨饿的经历,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把食物放进胃里,剩下的就是胃的工作了。

丛艺和橘子大口地吃着饭,橘子自我解嘲说,好久没吃过这样的美味了。

我听人说,南方工厂里的饭菜很好啊。遗机不解地问。

好他妈个头啊。橘子愤愤不平地说,厂里的饭难吃的要死。

丛艺疼惜地看着橘子,拈花微笑。她向遗机解释,餐厅里只有收费窗口的饭菜还算可口吧,但价格偏贵。只有哪个月加班费多了,才有多余的钱犒劳自己。听得出,丛艺和橘子的口音都沾染一些粤腔的轻柔。

丛艺过得并不好,但她已经习惯了人生中的不公和坎坷。遗机感到很难过。同时他更多的是迷茫,自己千里迢迢的奔来,为的是和丛艺会面,可见面之后该做什么呢?

那个夏日,在那个陌生城市的下午,遗机的内心像潮水退去之后的海滩一样,一片狼藉。

回去的路上,遗机顺便买了竹席和凉被、枕头,在房间里洗漱过,就安心地把自己存进了南国夜晚下的梦乡里。

公寓楼的夜晚,常常会有一些压抑的呻吟声在楼层的黑暗中沉淀下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敲门声音。打开门的一刹那,遗机感觉眼前一下子亮了,他看到了他的丛艺,他异常激动起来,他竟然语无伦次地说,你来了。丛艺羞涩地微笑。遗机上前抱住丛艺饱满弹性的躯体,开始亲吻,丛艺害羞地躲避遗机的唇,她的目光几次被遗机的目光撞飞。看到遗机的行李散落在床上,丛艺说,把你床上的东东收拾一下吧!不然咱们怎么睡?遗机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小物件,零钱包、钥匙链、镜梳盒、墨镜、充电器、笔、记事本、Mp3、学生证、信用卡、感冒药、驾照等。丛艺的手指柔和鲜嫩。物品陆续的被收集到了行李箱里。收拾完毕,丛艺拿着一只保险套笑得花枝乱颤,调皮地用四不像的广东话问,遗机哥哥,里个系乜野嘛?遗机看了,脸顿时红了起来,尴尬地夺过来放到了箱子里。

凌晨两点钟的城市,夜色下的世界像上古神话传说里一片巨大的庄严而华丽的城堡。遗机发现自己的心依旧是孤独的。

这些年你一直都是这么过的吗?遗机看着这个南方七月的夜晚下丛艺的眼睛。

丛艺沉默。她咬了咬嘴唇。许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不远处,暮色弥漫下的车间里依然有压抑而亢奋的灯火。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呢。

莞城被誉为“世界工厂”,在高产似母猪一样的车间里,只有机器、流水线、效益。厂里的那些情侣,他们也只是荷尔蒙交融,性器官的相互摩擦纠结,在汗水湿透头发的时候,也不会去想明天是否还会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社会底层的人注定是父母制造的工作机器,没有性别,没有感情,没有灵魂。

工业园区的人群如同蚂蚁一般忙碌着,使人联想到古埃及修建恢宏壮观的金字塔一样“史诗般”的场面。丛艺陆陆续续地说起了橘子的浑浊人生。她是个从来不去思考明天的女孩。去年她因为多次迟到被劝退,碰巧的是几天后汶川发生了地震,许多工厂响应号召优先安排工作给灾民,几乎所有的工业区都收起了招聘的牌子。她只好晚上滞留原来的厂里,白天出去碰运气找工作。直到厂里发现了她,厂卫部下了最后通牒,当天下午六点前必须离开。没有新的栖身之处,没有熟人,没有吃饭,甚至没有打公用电话的钱。其实,在她身上也从来没有超过50块钱。发工资了就去泡网吧、去购物、去吃美食。当她拉着拉杆箱走出工厂大门的时候,平日熟悉的街道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曾经工作过的厂房也像个巨大的怪兽一样兀立在那里。在那个夏日,橘子被这个满怀恶意的世界攥在手心里,不知所措。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只能去网吧,蜷缩在空位置上过夜。广场和公园的夜晚是不能逗留的。

第二天,一个五十多岁的当地男人过来搭讪,问她想不想玩玩。

我饿,橘子嗫嚅着,我两天没吃东西了。男人带她去吃饭,她要了馍夹菜和盖浇饭,满足地吃了起来。吃过饭的橘子跟着男人去了一家小旅馆。房间在二楼,窗外就是大街。困乏使她的身体接触到床不久就不由自主地关闭了知觉。男人压榨完后埋怨道,小姑娘身上好臭哦。还有就是,做X的时候睡着了,真坑。算我倒霉…… 橘子回答说她实在太瞌睡了。穿好衣服,男人问橘子想要什么,橘子想了想说,想要一个布绒偶。男人就往马路对面的小商店走。这时橘子仿佛想起来了什么,她把上身探出窗户,有些底气不足地冲着男人的背影喊,我想吃方便面。男人没有回头。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塑料袋,装着两组方便面和几瓶矿泉水,胳膊掖着一个大大的熊仔。

城市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橘子是一只幼小的雌鱼,无家可归,就这样被轻易的拿走了第一次。

这就是江湖啊。遗机把一瓶脉动递到丛艺手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倏忽间一些往事萦绕在两个人周围。冬日明媚的阳光下,N城郊区空旷田野间的小路。丛艺认真倾听他说话时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大而圆的眼睛的样子。学校外的街上,昏暗的路灯下,一双男孩、女孩蜗行马路的情形。丛艺生气的时候赌气地跺着小皮靴的样子。面对面、额抵额一起吃泡面的时光。在电话里诉说母亲粗暴地反对她使用手机和上网时绝望的哭泣。

你一直都在写文章吗?

是的。文字是镌刻在我宿命深处的魔鬼符号,它们不定时的涌现、迸裂。凭感觉,我认为某些文字就应该这样写,这样写才是完美的。对完美,我有着无止境的追求。从来没有想过要“写作”,但是,文字却从我的灵魂里生长起来,我会不由自主地调遣、糅合的它们,组成句子,就如同幼鱼游水、雏鸟扇翅一样,是本能。有朋友欣赏这些文字,说写得好。

最好的作者是永远的读者。文学已经成为我的神圣信仰。

可文章并不是阿拉伯神灯。才华不能当饭吃;爱情不能当饭吃;遗机卡里的钱即将亮红灯。

遗机决定工作挣钱养活两个人,这将是他毕业后第一份工作。但是,曾经耗时四年塞进遗机大脑里的专业和莞城工业区的职业在供需关系上暂时是空白的。莞城的写字楼在东区,但是那里却没有丛艺适合的工作。两个人商量后决定,遗机进丛艺所在的服装加工厂工作。

工厂在招聘中,遗机顺利入职。丛艺为遗机争取到了相邻的车床,遗机开始跟着丛艺上夜班。工作内容是操作缝纫机。先把小浣熊图案贴在一块布上,一组10个,一台机床拥有10个针头。贴好后,按下机床启动键,10个针头迅速迈出庄严的步伐,率领着10个小浣熊图案定格在布上。

第一天上班,遗机很兴奋。进入车间后,他看着哪里都新鲜,忍不住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尤其是看到丛艺的身影就在自己对面的车床边忙碌着,他的内心里就充满了温暖。车间里充满了浓郁的青春气息。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此时的他和她是同事,很多时候都是眼神交流。闲暇时候,他们的目光会长时间的纠缠在一起。他们会调皮地冲着对方吐舌头,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做飞吻。这里不是学校,不是N城,这里是莞城,是他们可以凭自己双手挣钱,可以自由地双栖双飞的森林。在遗机的眼里,丛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她的温柔是从心灵深处渗透出来的。遗机就沉醉在这种幸福中。

但是,睡眠不能赊账。到了后半夜,生物钟开始主导一切。遗机的上眼皮逐渐沉重起来,脑海里一片混沌,身体在惯性下被动地工作着。这时,丛艺会在做完自己的工作后飞奔过来,身披着晃眼的白炽灯光来帮他。

但是,工作实在太“赶”,别人能帮他做多少呢?遗机这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适应紧张的流水线。在刚开始的一周里,他不仅效率跟不上节奏,合格率也不到一半,重要的是浪费了部分的资源,致使车间工作的整体效率打了折扣。

生产车间里如火如荼。在深夜困倦头晕眼花的时候,遗机的意识就会潜回客车在湖南服务区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疲惫,意识模糊,丛艺发来了信息,问,车到哪里了?

车间主管小刘是个江西山村男孩,比遗机小两岁。小刘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出来闯荡江湖,进过各种各样的工厂。做过多年的普通工人,一路做到线长、拉长,后来做的主管。他理解新手的难处。巡视到遗机这里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用很长的时间手把手地教遗机,耐心地讲解要领和技巧。但是,遗机却始终无法融入到工作状态中。遗机从心眼儿里佩服小刘这类人群,他们从小就长袖善舞,不管是人际关系还是工作。

令遗机失望的是,前三个月试用期,每个月工资才一千块钱。第二个月转了白班。每天早晨,闹钟还没响,大厦里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洗漱声等就开始沸腾起来。窗外的满天星辰和黑暗已经被搬空。等到闹钟铃响后,遗机快速起床,把身体装进衣服里,简单快速的把身体打扫干净后,到街上胡乱地把早餐倒进胃里,然后就把身体塞进工作中。

服装厂车间里几乎全是女工。偶尔进来一个男孩,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单身女孩们焦点。每当吃饭的时候,她们就会跑过来围着遗机搭讪。有一天,一个广西妹子特意买了炸鸡腿夹到遗机碗里。遗机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但鸡腿已经放到自己吃过一半的饭碗里,总不能再放回对方碗里吧。不过,他认为这只是同事之间单纯的关心而已,就像同学们之间的友谊。事后,橘子专门跑来告诉遗机,这帮“骚货”正发情呢!吃她们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知道她们的目光都在跟着你走吧?你可别上当了。代价?遗机颇不以为然,认为橘子多虑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遗机的想象。这天中午,大家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聊到嗨处,广西妹子在笑弯了腰时甚至把身体靠在了遗机身上,并且顺势揽住了他的腰。遗机感觉浑身不自在,认为对方有些过分了。他摆脱对方的手臂。虽然反感,但仍然保持着礼貌。丛艺忍无可忍,积累了多日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分开围观者的躯体挤进人群里,失去理智地夺过遗机手里的筷子摔到地上,委屈地冲着遗机发火。她看到遗机的碗里有只“刺眼”的鸡腿,就抓起那只鸡腿就往遗机的嘴里塞,一边塞还一边说,吃吧,吃吧!到嘴边的肉你怎么不吃呢?有本事啊,魅力挺大的嘛!遗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他不知所措,脸胀得通红,下意识地躲避着,下巴、嘴唇和鼻子上被蹭的都是油腻。他没想到丛艺的脾气居然这样的凌厉。那是遗机第一次看到丛艺露出浮躁的一面。场面一度尴尬起来。围观的人群不淡定了,年轻女孩们悻悻然地离开了,几个年纪大的阿姨纷纷过来劝慰丛艺。橘子也适时赶来,乖巧地给丛艺一个温暖的抱抱,吻了吻丛艺的脸颊,像安慰一只撒娇的小猫一样。正在忙碌的人群安静下来,貌似在做自己的事情,实际上耳朵、眼角的余光则在关注着这边的动态。丛艺愤然地离开了餐厅。橘子慌忙追了出去。遗机望着丛艺匆匆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她了。广西妹子感到无趣,怏怏地离开了。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此后,女孩们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故意在遗机的听觉覆盖范围内讲荤段子。这使丛艺感到深深的忧虑。

就在那个八月的晚上,男孩遗机完成了向男人遗机的过渡,女孩丛艺完成了向女人丛艺的蝶化。在钥匙打开锁的瞬间,遗机突然怅惘起来。此后的若干个夜晚,遗机常常会坐在公共阳台上,把目光扔进黑暗里。伴随着他的是一种迷路的感觉。

在这个夏天,伴随着遗机的,还有热带焦灼的阳光、丰盛而规律的梅雨和机器空间里流水线的气息。遗机最终还是没能适应缝纫机车床的工作。丛艺就跟着他一起辞去了工作。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遗机接连换了几份工作。每次都是半途而废,当然也没有拿到工资。在工作时间,遗机有时候会故意指着他在丛艺颈部种下的“草莓”调皮地问,美女,到“草莓”收获的季节了,可以尝尝吗?丛艺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娇嗔地骂他。在空闲时间里,他们就在这座工业化海滨城市里穷逛,直到用脚步把东方大厦去往海滩的街道和山路在心中绘成了地图。

在南方的雨季即将进入尾声的九月,遗机的父母打来了电话,说家里已经和女方达成共识,取消了婚约。这是他来到南方后,手机第一次开机。然后,父亲说奶奶身体抱恙,希望他回家。几乎与此同时,丛艺的姐姐也接连几天在网上留言,说哥哥要结婚了,要她回来参加婚礼。

针对于家里发布过来的情况,遗机和丛艺进行了认真的分析、讨论。最终,丛艺提议回去。哥哥的婚礼,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将亲眼见证这一“伟大的时刻”。还有就是,莞城是个花花世界,她总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自从经历了上次的餐厅风波后,只要遗机离开视线,她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些女工们饥渴的目光。她经常在宿舍听这些女工们讲,某某(闺蜜)的哥哥很有魅力,好想和他滚床单啊!——把他的手脚绑住放床上,有人接着说,最好再给他在外地的老婆来个现场直播。女工们乐此不疲。在工厂宿舍里住久了,丛艺的听觉对类似话题已经产生了抗体。同时,在遗机眼里,打工的日子是液态的生活,他开始向往家里的固态生活。更重要的是,遗机身上有限的钱花完了,而他们又没有挣到钱。在这段时间里,遗机只能任由丛艺把钱包暂放在他的胃里。丛艺这是坐在自行车上哭啊,而她却不觉得。这使得遗机异常难过。终于,在月底的一天,他们手拉手坐上了回N城的火车。(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韩墨亦,80后。河南省南阳市人。个人收藏两千余册书。身体里流淌着率性灵清的血液,一半是男人,一半是男孩。被宿命分泌出来的粘稠孤独淹没了灵魂,在苍白的世界里,深情地爱着文字。心中有诗,不论身在何地,远方都在更远处。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韩墨亦  |  胶囊爱情(小说)

(0)

相关推荐

  • 寻找生命中的橘子

     寻找生命中的橘子 张正旭 2004年,我带着一卷卷诗稿从故乡出发,到人间天堂的杭州寻找我飞翔的梦想.     我在杭州一家广告公司打工.由于我打工的那家公司生意不景气,大量的产品囤积在仓库,卖不出去 ...

  • 徽墨窘境|千年徽墨被年轻人嫌脏,5000一月无人做

    和料车间工人,浑身漆黑. 歙县,古称徽州,以盛产徽墨扬名海内,自南唐墨家李廷硅开始,已有一千多年制墨历史,歙县因此享有"墨都"之称. 歙县老胡开文墨厂是全国有名的"老&q ...

  • 如果我们不去认真体会,我们的生活是为谁呢

    我们有一个最好用的工具,那就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由肌肉.骨骼.血液.神经系统组成,我们的想法时不时蹦出来,让我们能够享受生活,让我们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也能让我们有一颗爱别人的心灵. 可是,我们有 ...

  • 「写作坊·美文」张林|小城的月光

    作家新 干线 小城的月光 那年,我26岁,因长期痴迷于文学,我一直从我的梦里走不出来.我想躺在初春的原野上,一边读自己写下的诗歌,一边看日落.我想拥有一辆崭新的单车,负笈我的梦想,远走天涯. 然而,梦 ...

  • 苏州 │ 踏入这座城,我就有多年老友相逢的熟络感。

    苏州 Suzhou 2017年我第一次去扬州拍菜单的时候,一个人在瘦西湖里逛悠,那是寒冷的1月,但园子里特别美,拿着相机都有些不知所措,哪儿哪儿都好看.吃了狮子头.大煮干丝.扬州炒饭这些个,对江南的菜 ...

  • 莞城住院有怀

    莞城夜色,一派千红万紫.夺我睡眠,楼台犹生暖流事.机虎无情,吞残二指.乡情相依,个个同出使.伴余通宵,同享苦滋.南郭同奏真犹在,皇上独点应何试! 横滘乡亲,上下真情恩施.载我入城,一尘烟纱缎如织.声声 ...

  • 莞城记忆展

    莞城记忆展

  • 厂里的午休时间春光无限

     分分钟看"平民故事",全在这里了   我以前在机械厂上班,厂里有一个福利,就是中午可以午休一小时.那时候大家工作都累,一天十个小时,大家男男女女一个车间也不避讳,女的趴在桌子上小 ...

  • 韩墨亦 | ​湘雨(下)

    湘雨(下) 文|韩墨亦 回到家的遗机才知道,父母是为了赚他回来结婚的.对象C小姐比遗机大3岁,两家是"世交".长辈们普遍认为,年轻人自由恋爱不靠谱.而遗机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排斥 ...

  • 五音疗疾丨肝脾不好的人常焦虑爱生气听听《清明雨上》《青花瓷》

    五音疗疾丨肝脾不好的人常焦虑爱生气听听《清明雨上》《青花瓷》

  • 清明雨上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 ...

  • 清明雨上双亲望,平心相对母子谈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持续地下着.时间的齿轮刚刚咬入清明日的子时,兴隆的手机在突然响起,在这清明雨夜里格外扎心. 兴隆迅速接通电话,是二姐打过来的,告诉他母亲刚刚去世了. 这几日他们姐弟都有提到母亲的状况 ...

  • 清明节,送你一首好听的思亲歌曲《清明雨上》祝福天堂里的亲人

    清明节到了,送一首好听的思亲歌曲<清明雨上>祝福天堂里的亲人 清明节到了,送一首好听的思亲歌曲<清明雨上>祝福天堂里的亲人 展开

  • 卫子妆:清明雨上

    文章原创作者为卫子妆,著作权和赞赏均为子妆所有,谢谢朋友们支持,热爱我们共同的家园. 前些时日的连续的晴,让我们差点忘记了清明时节的雨.忘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 ...

  • 四月,我在等风,亦等雨。我在等爱,亦等你~~

    一 我喜欢听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那样充满震憾力的旷世音乐. 也喜欢"梁祝"的那份美丽与忧伤. 我喜欢那些,时刻能渗入灵魂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喜欢那些,与很多 ...

  • 黄唐起义震惊湖湘(上)

    黄唐起义震惊湖湘(上) 来源:今日宁乡 作者:刘飞平整理 编辑:陶湘 2011-08-12 16:20:07                                      -分享- 194 ...

  • 散文:雨上清明

    写在春季 2021-4-8 淡泊以明志 宁静以致远 雨上清明 文/香袭书卷 春分,清明.春天像一艘小船,在时间的河流中缓缓滑行.你我都在船上,日渐行远.曾经盼着一年一度的春来,而今最怕春去.一轮又一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