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川红 | 看电影（小说） / 四六文摘

看电影

文|齐川红

操心扒苦刚把闺女养大成人，就预示着即将属于别人家了，跟院子里鼓起骨朵的栀子花被摘一样。只要有闺女的人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不能说，没一家拦挡着不叫闺女出嫁，嫁不完的姑娘，过不尽的年，所以姑娘大了，就得说婆家，找个“接收单位”。玲是腊月三十出生的，才过了17周岁，新年一到就虚数19了。自己还不觉得就成了大姑娘了，去集镇，常有男人蹬着自行车超越她，回头看她一眼，还有迎面而来的，眼睛探照灯一样总是落到她掩饰不住的胸脯，有的偷偷瞄一眼滑过，有的却肆无忌惮，让她脸红羞涩，不舒服。遇到紧急事，特别暴雨铺天盖地去抢场，她也不敢跑，宁可淋着，草帽也要护着胸部的颠簸。政府宣传晚婚晚育，那是他们的事，那是城里公家人的事，咱是乡下人，不懂大道理，咱得有自己的打算。不说国家的号召好不好，也不说早婚有没有害，结婚是男人女人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历程，跟花开一样，只是有的花开得早，有的开得晚，有的在春天开，有的在秋天开，因人而异。农村人没多大抱负，到了一定岁数就谈婚论嫁，早了可以挑挑拣拣，有选择的余地，如同溜包谷花生，去晚了只有溜人家剩下的。在这怀春的时候，玲对自己的事没放在心上，说没放也不对，只是不露一点痕迹。娘认为女孩子家，就是心里想，也不要表露出来跟花痴一样，不然别人会说闲话。玲是温顺听话的妮子，脸羞面薄，当然不想被别人背后说。娘悄悄和爹咕哝，有媒人说就应酬，没人说就等。合适了，管它早婚不早婚；不合适，耽误了，也应了国家的政策，反正婚姻大事，不能委屈闺女，花儿不能随便就插，至少要差不多，拿得出手，上得桌，也要叫亲戚邻居都看得下去。玲眼湿润了，有欲哭的感觉，以后便只管吃饭睡觉，下地干活，不动声色，显得很沉稳。

但是火红的石榴花是浓密的叶子掩藏不住的，大活人更是，外人看得清，看得真，就替你宣传了，谁谁家的妮子不小了，盘子亮，身材也好，肯干活，针线好，不焦磨（话多）。说的就是玲。这不就有媒人主动上门了。一般都是娘在堂屋接待，爹在牛棚出出进进忙碌，似乎不管不问，玲要么在灶火烧饭，要么躲在西厢房拉下门帘，屏息细听。牛经纪媒婆的嘴最不可信，可是又离不开这些人。媒人说有个小伙家里富足哩很，玲说，能多富？堆着金山银山？说一个小伙脾气好，嫁去就当家，保准不受气。玲说，会不会是个憨子？不知为啥，光和媒人唱对台戏，当然不是面对面，而是在心里。每次媒人来，娘都笑脸相迎，不必大方得茶叶白糖招呼，白开水倒哩勤就中。媒人走时，娘总是送到门外，说，我和妮子商量商量，妮子犟，倔。玲心里说，我咋犟，倔？说是这样说，却没和她商量，跟没事一样，等于娘自己就否决了，别说见面了。她也不提不问，其实她在心里也否决了。媒人都有倾向性，介绍的男方不是跟自己沾亲带故，就是得了男方好处，难免添油加醋虚夸贴金，捡好的说。她也反感有些媒人不知道筛选，啥人都给她介绍。从介绍的小伙身上，就看出媒人的眼光，介绍个不咋样的，不只失了她的身架，也掉了媒人的水准：啥牛就往牛市上拉。

好多天，她还没有见一个。私下听到人们说她眼高。一定是哪个媒人嚼舌头。就是眼高，咋啦，有翅膀还要飞上天哩。有时故意仰着头从人群中走过。倒听到村里谁谁见人了，她心里不免毛毛的，装作不屑，但心里不美气，有羡慕，有醋意，人家不咋样还见了，不管高矮胖瘦，自己还连个人影都没见。谁谁见了却没成，男方不愿意，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早上起来偷偷对着镜看自己，辫子又黑又粗，脸白白的，努起红润的嘴唇，相当俏皮好看，故意挺一挺腰身，顶起男人禁不住喜欢看的地方，媚得跟女特务一样。应该自己挑过的才轮到别人。

一个雨天，又一个媒人上门，照样娘接待，她躲在房屋纳鞋底。媒人开门见山，咱闺女想找个啥条件的，说出来我好给咱闺女操个心，嫁出去闺女还是闺女，还得了半个儿，逢年过节拎俩果包看你，多美。挺会套近乎，会说话。娘笑吟吟，就咱这个穷家，丑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知识没文化，笨哩跟个烧火丫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不会花里胡哨，能挑个啥，有人要就烧高香了。看你说哩，谁不知道咱闺女一朵花，要是过去，早进宫当娘娘了，谁家娶了，才是烧了高香。也没要求，差不多就中。差不多是模糊语言，像摸不着的天边，倒是具体说出来好办，比如说个富足的，相貌就无关紧要了。按娘的意思，不一定要太能，太能就是奸诈，狡猾，把她卖了还帮着数钱，当然也不能太老实，太老实主不了事。不一定要太俊，太俊招惹人，容易花心，也不能太丑，太丑看着不顺眼。不一定太富，太富了看不起人，去了不受抬举，也不能太穷，太穷了日子难过。面面俱到的“差不多”，才难找。

终于见了五里外一个村子的一个小伙，没见之前就通过亲戚熟人打听了，才答应见面。见面不在她家，也不在他家，主要不想叫双方村里人看到，评头论足，选择一个离男方不太远的不爱说闲话断了来往的老亲戚。娘陪着一块去见，为了尽可能不让村里人知道，她和娘一前一后拉开一段距离。有人问娘干啥，娘说下地。有人问她，她说往合作社买点盐。她真到合作社给没来往的亲戚买了一个果包。第一感觉就是健壮魁梧，恐怕一下子能扛二百斤粮食，大眼嘟噜，四方脸，就是脸不黑不白，紫糖色。只留下两个人时，她羞涩得不知说什么，红着脸，低着头。他也是。冷场了一会，他起身给她递一碗茶时，她才问叫啥，家里几个人，姊妹几个。其实以前媒人就说过了，只不过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对答。没说几句媒人进来说，都忙，以后见面有的是机会，成了好好说，说一辈子。媒人不想他们谈得过多，谈得投机，生怕被忽略了，显不出自己穿针引线的技能，更怕被甩掉。

媒人的腿勤快，来回几趟，传了男方满意的意见。娘说看你的面子，恁热心，黑它黑，只要人黑心是红哩，还能捡个啥，就这样吧。趁热打铁，选个日子订了亲。一订，说明有了婚约，双方都不能再说了，外人也不能再好事张罗了。也有反悔的，如果男方反悔，定亲看家钱可以不退，女方反悔，就必须退。一订了亲，玲觉得更羞了，人们说她有婆家的人了，好像脸上盖了那个人的章子。出门小心翼翼，抿着嘴，给人的感觉不情不愿。好像也受了那人无形的约束，有绳子系着，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被监视着。不能跟没订亲的女孩一样爽朗大声说笑，跟孔雀开屏一样展现天然的姿态，也不能跟结了婚的媳妇一样大胆说荤话。娘一再唠叨，有家的了，不要再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她反驳：谁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娘又说：真是女大不中留，还跟娘刁嘴了。

订亲后，她尽量少和他见面，甚至不见面，不到他的家，有婶娘打趣：到你婆家去，老婆子给你个钱，扯一身花衣裳。她红了脸：不去，给100块也不去。有话通过媒人，即使经过他庄时也绕远一点，也不允许他来，还很少到集镇了，怕遇见。她想以后成了好说，要是有了变故多丢人，以后再说一个胜过他还好，人们会说人往高处走，有眼光，会选个好的。不如他就会被人们小看，选来选去，选个疤拉扣住眼，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可是有关他的消息不时传到耳中：“玲，我遇见你客了。”人们把女的对象称为“客”。“玲，我去卖粮食，你客也在，还帮我忙哩。”“有一次，自行车没气，经过你婆家去找了个气筒。”打着她的旗号央求人家使唤人家，她心里有点生气，但怪不得，骂不得，恨不得面对面吆喝他：以后不准理他们。自己又不好意思了，你是人家啥人？还不到管的时候，况且会听你的吗？听媒人说下湖北扛麻袋了，她有点幽怨：不知道吭个气。一下子跟没这个人，消失了一样，心倒静了。

这天傍晚从地里回来，在村头听到一个妇女说玲婆家那儿放电影。电影是个稀罕物，令人向往，不知多长时间才能看上一次，自己村穷，一年半载才请一回，她就有半年没看了。一到村里放电影，学校操场的空地早早就被一些小孩站了位，男女老少倾巢而出，都来了，还有周围村子的人，围得黑黝黝的一大片，占不到位置的只好到背面看反的。本村的人称他玲的客，他的庄说她一定是他的女。她觉得成了那个村的媳妇，挂上他的名，成了他的附属，吃了亏似的，心想以后嫁过去了，还得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多好，跟铃铛的铃就错个偏旁。又听到有人说吃了饭去看电影去。她心一咯噔，感到有了某种光彩，那是到她以后的家。有婶子看见她说：不快吃饭，去你婆家看电影？她不理，故意撅起嘴，赶紧离开了。婶子在身后补充说你的客也不来接你？她心说不在屋，就是在屋，接也不去，不，不允许他来，来了撵他走，他要来了就不答应嫁。原先说不过二十周岁不嫁，国家法律规定的，谁敢违抗。现在他要是来，过了二十也不嫁，不愿拉倒。她心不在焉喝着稀饭，来了几个妮子，邀她去婆家看电影。一般情况下，到外村看电影，男子去的多，女子很少去，不是自己的村，生疏，家人也不允许去，害怕遇到流氓坏蛋，除非有亲戚。不去。她生硬地拒绝。她们打趣：还没嫁去，就拦挡人，我们又不是去要饭。娘笑了。她也暗笑了。娘替她答应：吃了就去。

她倒一盆热水，用香胰子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同出了门。娘叮嘱：记着一路回来。一个姑娘回头笑：玲一去就不回来了。娘说：明儿就给你说个婆家，先把你给人家。一路上玲觉得她们在送自己出嫁，那边知道她去？他现在干啥？奇怪，第一次想起他来。

还没到，一个同伴又提议：玲，干脆到你老婆子家拿个凳子，站着腰疼。她可不好意思去。同伴可不管这，不用分说，拉着她去。她不免慌乱，心里忽然产生一丝怨恨，他要是回来到她家请她，她该多高兴，多有面子，现在被拉着去，是主动送货上门，掉了身份。哼，就是他在家，也不看他一眼，也不多待一下。

家里只有他的爹妈，还有他上初中的妹子，心里一半失望，又一本踏实。一家人非常高兴，一边说着客套话“他哥今儿回来了，我还说叫她哥去请你和你娘来”，一边让座，倒茶，问吃饭了没。她们说来找个板凳。老婆子拿出两条板凳，却留下她：坐一会。骂一句：鳖娃吃了饭就出去了，八辈子没看过。同伴走后，老婆子吆喝小姑子到厨房烧锅，一会端出一碗荷包蛋。她推辞我不吃，吃过了。老婆子说自己的家自家的饭，早吃早安心。老婆子老公公说去看电影了，留下小姑子陪着，吃完一同去。其实借口去找儿子回来。小姑子热情，活泼，姐叫个不停。听说电影是《庐山恋》，她看不看无所谓，本来都是同伴拉扯来的。小姑子说，我哥肯定在看电影，不哩我去叫喇叭喊一下。那多丢人，她阻止道，别。不哩咱俩去看。她说去也晚了，恐怕没地方了，看不到，听不见。小姑子想着爹妈找着哥了，回来，自己去看，给他们一个单独的机会，要是哥能把她留下来更好了。

小姑子说：“我哥回来拿回一包包钱，要娶你哩。”她笑笑不知咋说。不咸不淡一句没一句找话聊着，心里都在等一个人，骂一个人。忽然听到外头人们的脚步声，和议论声。这么快电影放完了，都回来了。一会儿，几个同伴说笑着送板凳来了，她赶紧出来。她们诡秘一笑，认为她和客单独在一块，弄不好跟电影里一样亲上了，还做了说不出口的事。她起来要和她们一块回去。小姑子极力挽留：一会我哥就回来了，要不就住这，和我一个屋。同伴瞅她一眼，坏笑道：天黑，你就住下。黑暗中她剜了她们一眼，和她们一起走了。

出了村子，通往家是一条小路，两边是黑黝黝的包谷地，夜风吹得叶子哗啦啦响。她们谈论着电影《庐山恋》的内容，她没看，插不上嘴。走着走着，猛然发现前面有个黑影，她们吓了一大跳，站住了，住声恐惧地望着。那个身影向她们走来，她们围在一起紧张地手互相攥着。影子说话了：你们看完了。是她的客。他怎么在这？莫非不怀好意？一个同伴失声叫到：“你咋在这，像个鬼，吓死我们了。”

“我……我……。”他结结巴巴，笨笨磕磕说不成句。一个同伴笑着说：“玲，你们也《庐山恋》一下。”拉起同伴一同丢下她快步离开。她刚要跟上去，他试探想拉住她的手，刚碰住温热细腻的指尖，她就闪开，回头轻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心腾腾跳着快步追上了同伴。

他呆站着，直到身影消失还没离开。露水下来了，风也真冷，最后怏怏回去。

收了秋，种罢麦，他家人去央求媒人说想娶亲，不想她很快答应嫁了过去。成亲后再没看过那部电影，她不无遗憾说错过了。忽然想起问：你咋在那条小路？干啥哩？

他那天刚回来就遇到放电影，村里的嫂子逗他不快请丈母娘媳妇来看。一遇到唱戏或放电影，结婚的请丈母娘来，没婚的都要请未婚妻来，借此联络一下感情。自订婚后，几乎没见过她，心里想哩很。胡乱吃碗饭，就想去叫她来看电影。又怕她不愿意去她家。夜色朦胧徘徊在她村口，听到有人说几个姑娘去玲老婆子家看电影了，玲也去了。他飞快折回，可是那么些人往哪找？就在外转着。一想散场时她们回去一定经过那条小路，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出事？

他说了一句她认为最动人的情话：错过天，错过地，错过电影，就是没有错过你。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齐川红，河南新野人，《半月谈》民情调查员，诗文散发于《农家女》《黄河黄土黄种人》《现代青年》《半月谈》《南方周末》《演讲与口才》《法制文萃报》《人之初》《看天下》《新传奇》《乡土·野马渡》《南阳日报》《襄阳晚报》《南阳晚报》《南都晨报》《快乐老人报》《老年日报》《佛山文艺》《躬耕》《河南日报》《河南法制报》《益寿文摘》等纸质媒体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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