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讲坛——世界爱虎日
从冰雪覆盖的针叶林,到温暖潮湿的热带雨林,老虎的足迹跨越南北。而这般威武强大的“万兽之王”,却因为频繁的人类活动,失去栖息地与食物、遭受捕杀盗猎,陷入生存的绝境。据2020年数据统计,全球仅剩6种老虎亚种,野生老虎数量仅为约4000只。保护老虎,保护老虎栖息地的行动刻不容缓。
如今,有越来越多的动物保护机构与动保人士为救助老虎、保护野生动物而努力。距离解焱老师的演讲已过去6年的时间,我国野生东北虎数量已经提升至37只。但保护老虎仍旧是一项需要为之长期奋斗的事业,更需要思维的创变、大众的参与和广泛的共识。
解焱
中科院动物所研究员
生物多样性保护知名学者
保护地友好体系发起人
保护好最美、最自然的地方,是我现在的梦想。但是这个梦想历经了很多的演变。我出生在大凉山,生长在非常自然的环境中,从小就喜欢观察动植物。
有一次,我把一个小甲虫装在火柴盒子里,每天都去观察。一个月后,这个小虫子的体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感到很新奇,就去询问我父亲,“这只小虫为什么一个月不吃不喝,还能活着呢?”他帮我做了一个木头盒子,将小虫装进之后寄到《中国少年报》。少年报很快给了我一个回复,没有告诉我答案,但是给了我一个空白的课程表。在那个时候,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激励了。
但我的梦想真正的定型是因为一个人——珍妮古道尔。她现在已然满头白发,但我总是会回忆起高中时代,阅读她的著作《我和黑猩猩》时看到的图像,那是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女性。她是英国人,但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非洲做黑猩猩的保护。正是这本书,让我意识到我未来的一生,是想按照和她一样的方式去生存。所以高中毕业时我填报的所有志愿都与大自然相关。非常幸运,我考入了南京大学动物学专业,接下来学习动物遗传,后来进入中科院学习动物生态学。我的事业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展开。
1994年,我进入动物所开始工作,加入了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这十年的时间让我认识到生物多样性是什么、有着怎样的价值。
2005年,我步入了梦寐以求的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也是世界最著名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我主要负责中国项目。在过程中,我曾经去羌塘做藏羚羊的保护,然后去安徽做扬子鳄的保护,但我花费时间最长的,也最为钟情的就是东北虎。
这个物种在过去的一百年间,从十万只下降到三千多只。我们国家以前基本所有的土地都有它们的存在。但如今,就只是在边界区域中保持着良好原始森林的地方,还残存着不到五十只。
我们划分了三处三个不同的亚种,其中最有希望的就是东北虎。因为中国东北虎是和俄罗斯远东地区一个庞大的东北虎种群相联系的。
2005年,俄罗斯做了一个非常全面的调查,走过了所有老虎分布的区域,记录东北虎的踪迹点,统计下来约有五百只。我们国家在和俄罗斯交界的两个地方有东北虎存在,但仅有二十只左右。
最近普京放老虎进入中国的新闻引起很大的反响。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是因为老虎有很强的领域性,尤其是雌老虎。雌老虎要繁育后代,并确保它们能够生存,所以它必须占领充足的空间。而且它需要排外,需要在这个空间里捕捉足量的食物,一年大概是五十多只大型有蹄类动物,例如鹿或野猪。特别有能力的雄老虎占领三到五只雌老虎的空间,与它们交配。
而其它的老虎是老弱病残或者亚成体,例如普京放出的老虎就属于亚成体的范畴,那么它们是处于游走状态的,就如同单身汉,只要能够饱腹,走到哪里都无所谓,所以它们可以跋涉很远很远。普京的老虎被放出来之后,就一直向南到达了中国境内,或许是因为中国气候比较暖和,俄罗斯太过寒冷。现在它们又返回了,可能是食物短缺造成的。
那老虎的生存圈到底有多大呢?通过给东北虎戴项圈,长期跟踪它的活动范围,我们可以得到答案。上图中不同颜色的斑块,代表着每一头雌性老虎长期活动领域的范围,约为四百五十平方公里。
我们保护任何一种动物都不可能只保护一只,而是一群。通过我们的计算,最小的一群数量为十八只。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保护8100平方公里的连续生态系统。而我们国家最大的老虎保护区只有1000平方公里。所以每每我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觉得,老虎保护没有希望了。
我从2005年一直做老虎保护,虽然遭遇了很多的挫折,但是仍然怀有信心。我们一定能把老虎保护下来。五十年前,俄罗斯的老虎只有三十到四十只,现在有五百只,我希望五十年之后,我们中国的老虎,现在二十只,未来是有三百只!
很多人在问我们,为什么要保护老虎?为什么要保护白鳍豚?其实我们不是在保护它们。大家可以看看图上的数字。正是老虎生存的空间,在给我们提供水,空气,还有各种各样的生态服务。如果没有这样的空间,我们人类无法生存。四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面积,换算成对应的资源,这是一头老虎能给我们提供的各种生态服务功能。同时,老虎的存在也是我们生态系统是否健康的标志。
在过去二十年做老虎保护的工作过程中,我们用红外相机监测老虎,然后志愿者进山去清套。这种捕兽套对东北虎的威胁最严重。它实际上是一种铁丝弯成的套子,做法非常简单,但放置在森林中,可以永远地存在,会勒住动物的脖颈或身体,导致老虎的猎物、甚至是老虎的死亡。所以每年下雪的季节去清套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
一月份我们又在组织志愿者的清套活动,另外我们除了志愿者去清套,我们希望当地能加强执法,所以我们联合了十家当地的执法的单位,包括管理饭店的工商,还有林政,派出所等等。另外就是要联合当地的老百姓一起来做保护。
我有个很多年的梦想,是到我去世的时候,老虎的数量能到300头。从2005年一直做到现在,我不断地去思考,我们做了这么多工作,有这么多钱的投入,这么多做保护的人的投入,每年虎和人的冲突仍然在日益地增长。老百姓因为要保护老虎,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而在偏远穷困的地方,他们生产的产品又很难卖到我们在城市里认为值钱的价值。所以老百姓非常贫穷,然后他们就要去下套子,我们每年都要清套,单单是一月份一个月的时间,就清理了两千多个。
我逐渐意识到,其实我们不是在跟老虎打交道,我们是在和人打交道。我们要和对这些野生动物,对环境造成破坏的人打交道。所以两年前我开始思考,不能够再把我的工作,我的精力,所有的这些理想只倾注在一个自然保护区里头。
全中国的自然保护区有两千多个,占了我们陆地面积的15%,而加上各种各样其它类型的保护地,共占我们中国陆地面积的18%。这些保护地就像我刚才讲的老虎的栖息地一样,给我们提供了不可胜数的生态功能,而这些功能我们大家都没有意识到,我们都觉得那都是我们该得的。
我们再看看,当它退化,当它不能够给我们提供足够功能的时候,我们在遭遇什么——是雾霾。我们全国自然保护地的平均覆盖率为18%。通过这两张图的对比,我们可以观察到自然保护地覆盖率仅为5%的地区,雾霾分布更加严重。这些地方的自然保护地不够。不够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老百姓要生存,当地政府要生存,有发展的压力,所以它不能建保护地。
所以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样能让老百姓在自然保护地周边,长期继续地生存下去,但是他们要做对保护地友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才能去彻底解决我们的雾霾问题。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偏远的地方和我们城市中的所有人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每一个自然保护地基本上都有自然保护地管理机构。这个机构根本上的责任就是缓解当地的社区、政府或者企业给自然保护地造成的危害。而归根结底,这些危害的造成是因为他们要利用,要发展,要生存。所以我们要从民间的角度看,怎样能够尽可能地帮助当地老百姓以更好的方式生存下去?他们能生活得更好,环境能保护得更好,我们城里人也能生活得更好。
我们正在推动建立一个保护地友好体系。这是2013年,我们二百多位专家共同启动,建立,规划,设计的。这个体系的根本就是要让当地老百姓去生产那些对环境友好的产品,对保护地友好的产品,对野生动物友好的产品。然后我们通过一个平台,帮助他销售到城市中,让老百姓的劳动是物有所值的,而不是让他们劳动了,最后挣到的钱却很微薄。如果能够做到让他们的收入与城市里面的人的收入相匹配,那这些老百姓就能够生存下去。
在老虎的栖息地中间有一片湿地,这片湿地为什么好?就在于它周边都是老虎的栖息地,流下来的水,水质都是很优良的。而水边的大部分田地都是水稻田。水稻田以前使用的都是农药化肥,我们从3月份和当地的三家老百姓合作,开始生产保护地友好大雁米。为什么起名为大雁米呢?因为这块湿地同时是春秋两季十万只候鸟栖息的地方,而其中的大雁会以这些水稻或者残留的食物为食。
我们针对老百姓少用的农药、化肥、除草剂、抗菌剂、杀虫剂的剂量做了一个统计。如果这些数字我们能够在全国八千多个自然保护地不断地复制,那么我们将能够减少多少对环境有害物质的使用。所以我们称这些老百姓为保护地友好斗士,他们在当地的行动,真正地减少了对环境的破坏和威胁。
现在我们已经在全国十几个地方在发展保护地友好的项目点,有产蜂蜜的地方,产茶叶的地方,产青梅的地方。这个青梅是当地老百姓自己种植的,而它们实际上在过去就是当地的原产物种,所以跟环境融合得非常好,形成的青梅林和天然林能够很融洽地结合在一起。但是在过去的两三年间,青梅滞销了。滞销了怎么办?老百姓说我没法生存了,我要把青梅树砍了,去种甘蔗。种甘蔗使用的农药化肥是非常可怕的,所以我们想让他们把青梅保护下来,帮助他们把青梅卖出去,他们就能生存,当地的环境就能保护下来。
而这个体系不是仅仅依靠我们这些做保护的人就能够实现的。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体系,它包括当地老百姓,当地的保护管理机构、民间组织,还有城市的加工企业、销售企业,以及我们每一个消费者——这些在城市里头看来和保护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我们所有产品收入的8%会返回到当地做保护,这是为了确保我们的产品长期都是对保护有益的产品,同时也是城市里面的消费者能够去直接支持实现保护的一个机制。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形成了两个闭环,一个闭环是让环境保护形成闭环,另一个就是希望通过城市的人购买的这种行为,能够形成经济上的闭环。
2013年的时候是一个理念,2014年的时候,我们有二十九个发起者,我们注入资金是完全三年不退股,永远不分红的,就是为了要让这一个企业成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企业,要让它去团结大家一起来做这个事情。
所以我个人的这个梦想已经变成了我们二十九个人的梦想。我希望某一天,真的能够让我们全中国有2%的人,通过这样的一个体系,可以很容易地参与到自然保护的行动中,那我们自然保护的梦想就能实现了。
十八年时间,我走到哪里去开会都是老朋友,“又见面了,朋友好啊!”,仿佛开朋友聚会一样。但是也就是十八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保护不能只在我们保护的这个圈子里面做,我们必须要让全社会的人一起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