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辛弃疾是不幸的,他出生在沦陷区,自己组织义军对抗外辱却力所不及,带领上万人的队伍归顺南宋朝廷后,虽然一生不停地主张抗金,但他最终再也没有能够真正走上抗金前线,他临死时,也只能遥望千里之外的故园高喊“杀贼,杀贼!”以寄托壮志难酬的情怀。
辛弃疾又是幸运的,他的人生从来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抗金复国,这使他终身目标清晰,从来没有为任何状况调整过自己的人生设定,他志意坚决,目标单纯,因此他的一生活得清爽干净,志虑忠纯。
(辛弃疾像)
他的一生,与很多人一样,是悲欣交集的一生,但他的悲欣交集从来都不是以“自我”为出发点的,因此,他的气质是大气磅礴的,是标准的英雄气质。他又是才华横溢的,他时不时流露于词端的文人雅思,又经常让我们读到一个单纯得让人心疼的精神世界。
比如这首《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全词如下: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这首词作于淳熙元年(1174)年初春,这一年,辛弃疾三十五岁,距离他带领人马南渡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这里的叶丞相指叶衡,当时的叶衡在建康任江东安抚使,辛弃疾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依照《景定建康志》记载,叶衡于淳熙元年正月帅建康,二月即召赴行在。叶衡拜丞相兼枢密使是后来的事情,所以这首词标题里的“丞相”二字,是后来加上去的。
(叶衡像)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据《景定建康志》记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对于壮志不得展的辛弃疾来说,登高望远,巍巍青山似奔腾而来,胸中思绪不免激荡,于是感慨万端,有了这首词。
(现在的赏心亭)
“高人”,当然指叶衡,叶衡是主战派,《宋史·叶衡传》称叶衡“得治兵之要”。同时,叶衡对辛弃疾又非常赏识,他不仅召辛弃疾担任了自己麾下的参议官,后来还向朝廷力荐,称辛弃疾“慷慨有大略”。因此,辛弃疾自然要歌颂他,他歌颂叶衡的词句很特殊,你看,那万山群壑像万马奔腾而来,他们是想要同叶衡这个“高人”共语时局,或许是辛弃疾潜意识里太喜爱兵马行军之势了,他眼中的青山也被他拟人化地赋予了性情,成了急于表达自己情志的人。
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叶衡很快被调回朝中,他是主战派,必然会遭受主和派的反对和迫害。因此,收复失地,恢复旧国的大计终究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因此,青山向高人奔来的场面很快就消失了,取代而来的是烟雨迷濛,于是,群山像万马在烟雨中低喑不前,所谓的“望来终不来”,表达的是词人的盼望之切与失望之深。注意,上片表达了失望之情,但并没有提及半个愁字,但“愁”却在不知不觉中酝酿了起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下片直接写愁,这份“愁”是通过上片的失望累积出来的,所以,这首词上下片的粘连是所谓的“词断意不断,形散而神不散”。词人的哀愁不是直接表达的,而是借助于对沙鸥的调侃表达出来的,透着俏皮与诙谐,但这份诙谐,是泪中的笑:人们都说头发总是会在愁怨中变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水面上的沙鸥,它通体皆白,那它岂不是一身都是愁吗?
(通体洁白的沙鸥)
这当然是词人的幽默洒脱,因为沙鸥的通体洁白是它的自然特征,与愁绪毫不相干,词人“拍手笑”的沙鸥,实际上是词人的自况,这是无奈人的自我解嘲,他越是“笑”,越衬托出他强自解愁,但却不能自解的痛苦,越是深思,越觉得词人的纠结与痛苦是深沉的,是让人心疼的。
“拍手笑沙鸥”句意境很可能来自白居易《白鹭诗》的启发,白诗有句:“人生四十未全哀,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也垂丝。”相比之下,白居易的诗更直白,是直抒胸臆的表达,而辛弃疾的“拍手笑”却以笑衬愁,这份笑,是苦恼人的笑,而这份愁,要来得更加深挚与浓烈。
(纪念馆内的辛弃疾像)
这段时期的辛弃疾,痛苦之情更加集中和浓烈,因为他似乎猛然看到了复国愿望实现的可能与希望,但希望却在转瞬之间就破灭了,所以,他的痛苦更加深切了,同时期的作品《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更加直白地表达了他的痛苦与无助,他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同是赏心亭,同是辛弃疾,同是淳熙元年,可与这一首词对看。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