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中国女神西王母
有朋友来问西王母的事,勾起了我一点回忆,故稍就此说之。
2013年,我“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结合了中国俗文学学会、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甘肃泾川县人民政府主办,在北京办过一次西王母研讨会。后来还去泾川祭了西王母,并扩大办了两岸三地的论坛。
当时大家不但围绕西王母文化渊源、历史地位、精神内涵、重要意义做了许多讨论,还想确立西王母降生日为“华夏母亲节”。认为泾川历史文化悠久、是西王母文化的发祥地,其西王母信俗又被列入第二批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故把农历七月十八西王母降生日确立为“华夏母亲节”,对于丰富中国传统节日、弘扬中华女性优秀道德质量、实现中华文化复兴可能很有意义。
《中华读书报》舒晋瑜对此曾写了一篇报导说:
将农历七月十八西王母降生日确立为“华夏母亲节”,是6月30日举行的“新世纪的西王母--西王母、女性文化、华夏母亲节研讨会”所探讨的主题之一。
目前我国日历中一般以5月第二个周日设立为母亲节,这一日期延习西方习俗;此前青海省妇联亦曾倡导设立“中华母亲节”。
“华夏母亲节”的设立有无必要?以西王母降生日确立为此节日,有多大可行性?与现实生活又有何关联?
来自两岸三地的二十几位学者就西王母文化研究拓展到女性文化研究的意义和价值,西王母文化在海峡两岸文化交流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以及华夏母亲节、西王母文化、西王母女性文化对提高泾川知名度和影响力等议题进行深入探讨。
谈及对西王母信仰的由来,两岸著名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主任龚鹏程娓娓道来:两岸对西王母的崇拜是有沿习的,西王母与舜帝、黄帝、周穆王等历代王朝都有交往,掌管长生秘诀,神格甚高;汉代以后西王母的内涵不断扩大,送子娘娘的原形就是西王母。《十洲记》里的西王母则在海上。这一传承发展到明清以后到达新的高峰。“王母和玉帝总是被人们相提并论,但实际上王母的神格高于玉帝。泾川发现过《王母经》,青海各地也有《王母经》。台湾王母的庙有几千座,体系庞大;大陆各地的王母庙也不计其数,福建、安吉等地都有,其数可能以万计。北京原来在东便门内有太平宫(又叫蟠桃宫),拜的时间是三月三。妈祖和观音都是王母的分化,在某种程度上王母甚且代替了女娲。”龚鹏程说,日本学者有《满州娘娘考》,娘娘崇拜最核心的就是西王母。这些都说明了西王母的信仰在中国非常普及。
泾川被称为西王母故里,是西王母文化发祥地和祖祠所在地,始建于西汉元丰元年(公元前110年)的王母宫是目前中国仅存的一处祭祀西王母之地,被誉为“天下王母第一宫”;海内外有数千家王母宫,泾川王母宫是两岸公认的西王母祖祠,可与福建湄州妈祖祖庙相提并论。
如今,泾川始于宋天宝戊辰年(公元968年)至今已有1045届的西王母祖庙庙会,多年流传下来的西王母祭祀仪式、王母蟠桃会、采圣水仪式等成为泾川独特民俗文化的象征,泾川西王母信俗被列入第二批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西王母吸引了大批台湾同胞前来寻根问祖、拜谒母娘,每年朝圣者达10万人以上。
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俗文学研究专家高国藩提出,有西王母女性文化最重要的内涵是化生万物,因而先秦两汉的西王母是作为求子之神而存在,故进入《周易》占卜之列,同时被崇拜为婚姻之神。古代人民进入西王母庙中祭祀华夏母亲,一是为了求福求子,二是为了婚姻美满,三是为了求财,四是为了长寿,健康快乐,按照汉代人概括的八字箴言,即生不知老,与天相保,如此代代相因,演变为长乐不衰的西王母女性文化。
那么,能否将“华夏母亲节”设立为中国的母亲节?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叶涛围绕深度挖掘和保护传承西王母文化,阐述了做大做强西王母信俗、扩大西王母文化影响力等问题。他认为,泾川有历史文化资源,也做了很好的资源开发和旅游开发,关键是扎扎实实做事。西王母信仰是两岸没有分歧、没有争议的共同语言和文化共识,在民间信仰、民俗文化交流方面同根同源。因此,不妨碍将“华夏母亲节”确立为母亲节。
继新疆、青海各地推展西王母文化之作为后,泾川如何加大力度,推广并深化西王母文化?中国民俗学会理事、海峡两岸西王母文化研究首席专家张怀群表示,泾川西王母研究成果显示,西王母是历史人物,是戎族首领,确有其人。西王母是神话中的主角和神话的题材,同时是道教主神之一。西王母是民俗中的纪念物件,更是文学艺术的素材,从屈原到当代,西王母是很多作家诗人创作的艺术主角。长寿、和平、智能、团圆和谐总根源是母亲的博爱之美,这是西王母文化的本质。西王母的显赫地位已确定,得到学术界、道教界的共同认可,但是如何适应新世纪发展,和现代接轨,使其超越道教、民俗,由庙堂走向现实,还需要开展系列活动。
“文化基地的建设,要变输血为造血,防止变成‘空城’”。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赵小玲在做过若干调研之后,发现很多城市申遗或打造文化基地之后,往往不注重后续培养利用。她说,我们在提出文化面向世界、国际化的同时,更要开阔思路,以民俗文化的包容之心,借力发展西王母文化,使之成为文化产业品牌。
然而,据我浅陋之观察,西王母是我国民间信仰的核心,但近年之研究颇为不足。新疆近年正由天池管委会主持大型《西王母文献集成》的编辑工作,有十几大卷。青海则以昆仑文化为名目也在做大型文献集成并办论坛,又成立了昆仑文化研究院。这些虽都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可是目前西王母研究其实还是不行的。其缺失大约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重古轻近。目前之研究集中在古神话、古史、古地理、古文化考辨上。以先秦到汉代为最多,南北朝隋唐西王母研究就少见了,更不要说宋元明清。但事实上西王母信仰是越来越普及,越来越提高的,后面远比前面重要。而如今放弃江湖河海不谈,仅在滥觞细源上考来辨去,不知是何道理。
或许正因那些上古端源文献有缺,根本也不可能有什么定论,才能任凭想象、驰聘推测,敷衍成我一家之言吧。所以学者们才乐此不疲地争相为说。唐宋以后材料大多、问题太复杂,便谁也懒得涉足。
同时,因历史原因,大陆曾禁止「反动会道门」的活动,故学界朋友对明清间罗教、白阳教、先天教、天理教、青莲教、龙华会等拜瑶池金母、无生老母、无极老母的民间宗教极为陌生。对此领域罕能措手,也是必然的。明清之情况已如此,那就更不要说对现今之西王母信仰无力关注了。
二、关注现今西王母信仰的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主要是民俗调查式的。其缺点,一是范围颇有局限,大抵集中于西北,不知西王母信仰是全国的。例如东边沿海地区,山东淄博有淄川王母山,福建政和、福清也有西王母山,浙江湖州安吉也有。就是北京,过去东便门内亦有太平宫,又称蟠桃宫,拜王母,每年三月三为蟠桃会,故北京竹枝词有都门杂咏云:“三月三日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地飏。”而泰山的王母信仰也很重要,碧霞元君(泰山老奶奶)固然与王母有关,山上还有著名的王母池,此池便又称为瑶池。山东临海如昆嵛山上,我去调查,也发现有王母庙、王母会。诸如此类,王母信仰遍布全国,目前之研究与调查尚不普遍。
其次是海外之西王母信仰,远热于大陆内陆。仅台湾慈惠堂体系,即有庵庙二千座以上,东南亚也差不多如此。而此活态的存在状况,大陆学者多半不知道。少数人知道了,却也没有真正的研究。至于外国汉学家之成果,则同样缺乏关注与了解,如日本奥村义信《满洲娘娘考》,台湾早已刊行,可是至今大陆仍无刊本,也少见学人引用。
缺点之二,是对西王母信仰之内容缺乏整体掌握,民俗调查多仅注意其祭典活动而已。从前屈大均《广东新语.西王母条》曾记载广东人祭西王母时,王母两旁其实还有三对夫人,两送子、两催生、两治痘疹。王母「注寿,注福,注禄。诸弟子以保婴为事」。我们做西王母的学者,史学背景的大抵只关心其与帝王之关联,民俗学背景的则多注重民俗活动。可是信俗并不仅存在于活动中,而更存在观念中。
中国人向西王母求寿、求财、求福、求婚恋、求子,有子之后又向之求保婴、除痘疹、保平安。这些信仰内容,整合于西王母,分化为福禄寿三星、财神、月老、注生娘娘、送子观音、痘花娘娘等。
包括沿海所祭拜之海上保护神妈祖,事实上也生于这种分化。因为汉代焦延寿《易林》就记载:“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拜请百福,赐我善子。引船牵头,触物无忧。王母善禄,福不成灾”。其中,「引船牵头,触物无忧」者,正与妈祖之神性无二。做现今民俗研究者不能只是记录现象、报导活动,还应多针对这些问题进行考索。
再者,我所说“对现今王母信仰关注不足”者,还在于对现在王母信仰在小说、戏剧之中表现缺少研究。有关或涉及王母的现代小说戏曲不计其数,但民俗学者无力参研,现代文学学者又不关注,实在非常可惜。至于西王母信仰与文化产业如何结合,论文就几乎是零。
三、孤立研究。西王母是个体系。以神系来说,它代表的是整个昆仑山的神仙体系。这,目前青海已经注意到了。但昆仑神系所云昆仑山,并不就只是现今的青海新疆间的那座昆仑山。它一方面涉及者广,包括天山、阿尔泰山、昆仑山等均属之;另一方面它还是还是仙山,或观念里的神山,并非现实世界某一座山。此外,西王母又代表整个女神体系,杜光庭《墉城集仙禄》所显示的就是这个体系。辖下女仙众多,有许飞琼、杜兰香、萼绿华等。扩而大之,还有我上文所说的广泛的娘娘崇拜。这样的西王母,自然应有综合的视野才能掌握。
无奈大陆学界是分科分领域的。做历史学的,无神话思维,老要把神话传说凿实地讲成史地。做民俗学的又与史学、文学学者分成另一大摊,基本上是各玩各,且只会从小传统的角度看问题。道教学者也跟史学系、民俗学的人不搭界,独自讲其《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录》等等。佛教界呢,自说其观世音而不知与西王母有关。甚至还有许多人怀疑西王母怎么会跟佛教有关呢?
实则怎能无关?明清宝卷中就有《王母降下佛坛经》《王母消劫救世经》等等一大堆。那些拜西王母的教派,都是三教合一的,故吸收了佛教的「劫」与弥勒降生传说,以讲母娘唤子、真空家乡。能不注意吗?
此外,西王母信仰可能也与伊朗、高加索、中亚之文化交流有关,必须有更大的视野去做综合的考察才行,孤立的、单一的视角研究已经不行了。
最后,我还要针对开会时高国藩先生提到的问题做个小考证。
高先生的论文《华夏母亲西王母女性文化内涵与周易》中引了《殷墟书契后编》所载《东王母卜辞》辞曰:「壬申卜贞,于东母、西母若。」以此可知殷时已有西王母崇拜。我过去引用过《文心雕龙.诸子》引《归藏易》的事,也证明了殷人已信仰西王母有不死药,嫦娥就是吃这药飞升的。故此卜辞之西王母绝无问题,但东母是谁,高先生也不晓得,只说那应该都是母系社会。
我以为东母与西母一样,确有其人、确有其国,而且由殷商一直维持到唐代,历时甚长。唐玄奘取经时就曾听说其事。《大唐西域记》记载:“此国境北大雪山中,有苏伐利拿瞿罗国。唐言金氏。出上贵金,故以名焉。东西长、南北狭,即东女国也、以女为王,以女称国;夫亦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农而已。土宜宿麦,多畜羊马,气候寒烈,人性燥暴。东接吐蕃国,北接于阗国,西接三波河国”。
这可是真正唐僧记载过的女儿国哩!
这也不是虚构的小说家言,因它其记载极为详实,与另一西行求法之慧超所记相同。据慧超《往五天竺国转》说,当时该国属于吐蕃国所管,“衣着与北天相似,言音即别,土地极寒也”。可见这是在古西藏西北部、和阗以南的国家,以女王主政,氏族制度仍属于母系社会。
过去的研究者,认为东母西母应如后来东王公西王母一样,一在东一在西。没料到东母也在西,所以历来没人想到过上述文献所载的东女国可资印证卜辞。
这么西边的国家为啥竟名为东女国呢?《新唐书.西域传》有明确的答案。它说此国“羌别种也,西海亦有女自王,故以东别之”。西域这种母系国不少,东西乃是相对而说的。
我不敢说唐代这个东女国就一定是卜辞中的那个,但东母西母并称之情况,正不妨由此设想。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