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京都人来说,祇园祭比奥运会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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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中的广告语仍是“2020 东京奥运”的字样,令人恍惚过去一年是不是遭遇了折叠。东京据说已开始了第四次紧急事态宣言——如果说第一次是紧张,第二次是绝语,第三次是无所谓,那么到第四次,恐怕只有苦笑。居酒屋的禁酒令似乎仍在继续,据说近来年轻人罹患痛风的比例大增,因为居家饮酒过度的缘故。自从我有了在酷暑之日通勤的经历,到家后也忍不住开一罐冰啤酒。

不过,对本地人来说,祇园祭显然比奥运会更重要。这祭典不单是面向游客的盛会,更是本地人维系历史、现实、未来之间联结的重要仪式。一进入七月,三条四条之间,寺町通、河原町通的长街中又悬满灯笼,龙笛的曲调像流水一般浸润了街市。原本就是为了祛除疫病的祭典,在眼下更有不寻常的意义。虽然祇园祭山车联合会要求“观览自肃”,七月十四日晚,还是聚集了七千多人。这固然比不上2019年36万游客的数字,但远望去,的确是人头攒动的景象,冰淇淋、刨冰店门口排了很长的队伍,到处都是穿浴衣、摇团扇的人,只是多了口罩的新风景。

江户初期绘卷《十二月遊び》之六月祇园祭,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这几年每到七月,本地花店都会卖一种叫“桧扇”的植物,也就是射干花枝。城内店铺橱窗内也随处可见射干插花,据说这是从前祭典上常用作装饰的植物,但翻看江户时代有关祇园祭的绘卷,暂未见到射干的影子。射干是鸢尾科鸢尾属的植物,别名乌扇,日文中叫“桧扇”,是因其宝剑般笔挺的青叶状如古代贵族女子手持的桧扇。江户时代博物学家毛利梅园天明七年(1787)六月廿八日曾对自家园中的射干写生,记曰“乌扇”、“射干”,都是汉名,并未见“桧扇”,或许说明“桧扇”之名诞生较晚。射干的黑色种子在日文中叫“射干玉”,在和歌中是“黑”或“夜”的枕词,也可写作“乌玉”“乌羽玉”“夜干玉”,倒是历史久远的词汇。射干花与祇园祭的关联,也是最近几年由京都市政府重新提倡,京都府花商协同工会还推出了包裹有“厄除”字样纸张的射干花枝。

暴雨之日从井上花坛买回的射干花枝,外面是写有“祇園祭 疫病退散 厄除 京檜扇”字样的纸张

前日在附近的井上花坛买了一束射干花,年轻的店主夫人嘱咐我一定要将花枝放在水里。又笑说,有客人以为这是除厄用的“粽”(竹叶裹成长条粽形,捆作一小束,其外覆红纸,墨书“苏民将来之子孙也”,悬于门前,自古用于除厄消灾,曰“祇园粽”),把它挂在门上,没几天就枯萎了。射干有橙色六瓣的精致花朵,花枝很耐保存,是非常好的夏季花材,端正凛然又精神抖擞的样子——难怪京都人喜欢,就像喜欢性情暴躁、生命力旺盛的海鳗一样。

街市中售卖“祇园粽”的临时摊铺

虽然才七月,但商场里早已开始准备中元节的赠礼——每年中元节、岁暮,日本都有向人赠送礼物的风习,二者合称“盆岁暮”。各家百货店趁机推出各自的名品礼单,可在店里购买,也可网购或邮购。中元节的广告从五月开始就能见到,进入七月更是随处可见;一到十月,就开始宣传岁暮的礼单。百货店之间也展开激烈的竞争,各自选定丰富的名品,印成精美的小册,做出好看的网页。我常去的商场是高岛屋,这里“盆岁暮”的活动叫“赠以美事”(美事を贈る),将“美事”训作“みごと”,意同“見事”,即出众、优秀之意。同时又与训作“びじ”(美事)的汉文词双关,即“美好的事”。与其他商场径呼“夏天的礼物”、“岁末礼”相比,这名字的确起得很妙。

七月,街中随处可见射干插花

为呼应“美事”,高岛屋每年都会请画家设计印在礼品册封面和海报上的主题绘,对画家而言也是难得的宣传机会。前些年,高岛屋请过设计师木村英辉,他喜用宝蓝、朱红、黑、金等强烈的色彩,绘出跃动鲜活的海产与蔬菜。为吸引年轻人的注意,2016年曾请漫画家松浦浩之画过漫画风格的美人。大概这种创新不大受欢迎,2018年回归传统,起用日本画家福井江太郎,中元是金地宝蓝玫瑰,岁暮则是金地玫红,极华丽。而我喜欢的还是2019年漆原樱的作品,当时她刚从美术大学毕业,以温柔细致的笔触描绘了种种食物。夏天是戴着草帽的女生自行车篮里的南瓜、茄子、玉米、番茄、秋葵、青椒……冬天是热腾腾的汤锅,大螃蟹、煮好的海带高汤、划好十字的香菇、整棵大白菜……这风格深受女性客户喜爱,毕竟百货店里最多的还是女性。2019年末,路过高岛屋,看到漆原作品时心中涌起的宁静的喜悦,现在还记得。2021年中元节的主题绘是青空白云,小麻雀衔着樱桃。作者是日本画专业出身的山崎铃子,也很年轻。

《梅园草木花谱》中的射干,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京都人最爱的百货店是大丸与高岛屋,在街头或公交车上,经常能看到本地人手中的购物纸袋,不是白地玫瑰花纹样的高岛屋,就是绿、赭、白三色条纹的大丸。大丸滥觞于京都,历史可追溯至1717年京都伏见地区的吴服店“大文字屋”,1726年在大阪心斋桥开分店,随后又去名古屋开了“大丸屋”。维新之后,大丸几经改革,终于在战前由传统吴服屋成功转型为百货店,先在商业天堂大阪站稳了脚跟,随后扩张到各大城市。不少京都人似乎对大丸有别样的好感,比如我韩语班的两位本地同学,平时购物都去大丸。问起原因,说家里长辈也喜欢大丸,对大丸的纸袋有非常高的忠诚度。我偶尔也会去大丸地下一层买点心,那里有名店老松的夏柑糖,在四条附近是唯一一家。

听说老一辈京都人若手里拎了大丸的纸袋,则绝不会进高岛屋,反之亦然,因为这是“没有礼数”的行为。据我观察,如今似已不太讲究这种规矩。2020年7月,日本实行塑料袋、纸袋收费计划,街头百货店纸袋少了许多,人们也开始习惯携带购物袋。

纸袋虽是近代以来美国的舶来品,但在日本也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京都不论老铺还是百货店,都有自己设计的纸袋,是行走的广告,也是街头风景的一部分。高岛屋纸袋所用玫瑰花环纹样诞生于战后复兴年代,至今设计经历了四次更新。曾收到房东夫人所赠从前买下的围巾与包,仍留着高岛屋的玫瑰纹样纸袋,是现在早已不用的旧设计。前几年鸠居堂京都本店也重新设计了纸袋,由从前的茶色变成了白色。整理杂物之际,有几个鸠居堂旧纸袋,我也未忍丢弃。

进入七月,街市中到处挂着“祇园祭”字样的灯笼

然而日本的过度包装显然太不环保,通常是一层包装纸,一层纸袋(有时东西买多了,会再套一层。若是下雨,外头还要套透明防雨袋),并贴心问询问客人要不要“递送纸袋”(お渡し袋,即转赠他人时的新纸袋)。尤重环保的欧美人到日本往往大感惊异。2020年7月之后,高岛屋地下食品卖场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大方赠送双层纸袋,不过结账时店员往往眼疾手快,行云流水般为一切蔬果分别套上保鲜袋,贴牢胶带,再帮客人整整齐齐装入环保袋。我经常制止,牛油果不需要套袋子,苹果、香蕉之类外面已套了塑料袋——店员踌躇,总会再确认一句:

“您真的不要么?”

“没关系,我可以先收起来么?”

“当然可以,我来帮您?”

我进城通常背双肩登山包,这显然不是京都女人会有的举动,她们举止无不娴静优雅,穿着无不妥帖精致,绝不会把土豆、番茄一股脑儿装进登山包。不,她们根本不会背登山包逛高岛屋。而我还不时将白葱、水芹、山药等形态修长的蔬菜插入侧袋,并堂而皇之到楼上商场买衣服,多么“没有礼数”!

有时外出工作,晚上搭阪急回来,刚好可以在高岛屋买菜。因为接二连三的紧急事态宣言,商场缩短了营业时间,刚下电车,奔进商场,就听到关门前的《友谊地久天长》。好在店里依然人头攒动,店员也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努力宣传打折食品。一次买足一周的食材,需要充分的计划,我迅速对旬物摊与各地特产摊进行扫荡。大包小包离开时,一楼卖场的柜员已在柜台上盖好罩布,端然立于道旁,凡有客人路过,即齐齐躬身行礼。我做不到目不斜视,总是低头回礼,快步出门。

祇园祭期间,高岛屋商场内张挂的灯笼

江户时代京都诗人中岛棕隐(1779-1855)有一部《鸭东四时杂词》,是描写京都花街四时风情的竹枝词。金戒光明寺文殊塔下的石阶旁,有一座不甚起眼的儒教式墓碑,写着“文宪中岛先生 清心前川孺人墓”,正是中岛棕隐夫妇之墓。中岛出身儒者之家,少年时沉迷花街,被逐出家门。从前我对他作的艳词很不以为然,近日重新翻看,见到有歌咏祇园祭的,原诗云:

画幕猩毡客压栏,千家社会极其娱。冷炎繁瘠无应异,今日浑成富贵看。

虽然意思不大,但注释描绘的江户时代的祇园祭风景却惹人流连:

都下神会之盛,莫祇园会若焉。六月七日迎神,十四日送神。仪卫最繁盛。先期四条坊及左右巷上,设山棚、山车、陆船、弄繖,鼓吹喧阗,动魂褫魄,遍街灯烛,炜煌如昼。户户金屏猩毡,轴帘褰幕,张饮尽欢。会日神舆及棚车过门之家,宾客蚁会鳞萃,士女填街溢巷,不啻袂云汗雨。

祇园祭时节街中辉煌的灯笼,所谓“遍街灯烛,炜煌如昼”

江户时代的祇园祭在旧历六月,我很喜欢的黑川道祐著《日次纪事》六月十四日条有“祇园会”,也有非常详尽的记述。《鸭东四时杂词》中还有一首歌咏夏季鸭川边纳凉的情致,“恰恰连宵无一雨,绮纨络绎不知还”云云,句子仍不足观,还是注释琳琅可爱,学《东京梦华录》之类的笔记体,忍不住抄录如下:

鸭水纳凉之夜游,自六月七日至十四日为最盛矣。相继之晦日,夜夜四条桥南北,凉棚茶店,鳞次栉比。两岸一带皆妓馆,分茶、酒铺、羹店杂错其间。
小脚店则有泥鯂、团鱼之羹、红鬣青鳞之鲊、诸色海味、诸色素食、下酒下饭,零碎作料不托、水引、河洛、合羹、胡饼、铗子、牢丸、包子、糖糕、糍糕、诸色糖果,西瓜、甜瓜、林檎、杏、桃、杨梅、诸色水果。琉璃店则鱼缸、葫芦、鼓铛、铁马、灯碗,各色盏碟。杂货则烟管、烟袋、摺扇、团箑、梳篦、发朵、香囊、彩胜、水上浮、纸画儿、远视画。凡儿戏之物,泥孩、陶犬、惜千千、颡叫子之类,名件甚夥,不可毕数。伎艺则走索、戴竿、吞刀、弄丸、藏㩎、觔丰、傀儡、角觗、口伎、影伎、猕猴猫鼠之戏、演史、学乡谈、说诨话,种种无所不有。竟夜火炬烛天,弦歌鼓吹,嘈嘈鼎沸,欢笑海涌,游者不觉达旦。

文中名物,如今多半已不可见——如“惜千千”,是《南宋市肆记》中出现过的物品,方以智《通雅》考证曰是“转轮戏”,真是可爱的名字。而“嘈嘈鼎沸,欢笑海涌”的热闹,的确是疫病流行之前祇园祭的情形。

《鸭东四时杂诗》卷首所载地图,描绘鸭川以东的名胜古迹

七月已过去一半,祇园祭最热闹的时候也要过去了。七月中至八月,是我经历了许多回的酷暑与喧嚣,是急管繁弦般的夏季狂欢,每令我涌起满心的哀愁与不舍。足见生活在此地,应当用五月份就开始准备过中元节的心情,早早准备应对季节的变换与一刻不停的流逝。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苏枕书

客居京都

爱好养花种菜

著有《有鹿来》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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