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年走回村子
小年是二十三,小年一到,年也就到了,小村就有了一种喜气,一种幸福的气息。这种气息,从空中的阳光里飘出来,从远处的笑声,还有杀猪的热闹声中弥漫开来。这种气息是看不见的,可是,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它伴着阳光,一寸寸地向小村靠近。
小年来了,年就来了。
小年来了,笑声也就随着浓酽起来。
那时,我们在院中跑着,笑着,笑声清亮亮的,在阳光下飞扬着。今天,行走在异地,我仍能听到我童年的笑声,在冬至之后的蓝色天空下飞扬着。
那一刻,我迷蒙的泪光中,又看到了小村,看见独守老家的娘。
是的,小年之后,小村是洁净的。
那时,树叶已经落光,一间间的黑瓦白墙的房子,在天空下显得干干净净的,泛着瓷色的光。小村卧在两山相夹的一处谷地里,一条白水清清地流淌着,如一道银子一样。
这儿无风,冬天不冷。
天空,蓝得如一块玻璃,没有一丝云翳。
天光,白亮白亮的,如过滤过一样。
娘拿着扫把扫着院子,轻悠,缓慢。扫帚一下一下在地面划过,留下自然流畅的划痕,哗啦、哗啦、哗啦……今天,想到那流畅轻快的声音,竟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舒畅。那,该是故园的声音了。
高高的树杈,直直地伸向空中,如碳素笔画的一样。
一缕缕炊烟,袅袅地浮上空中,如大写意画中抹下的一笔淡淡的墨色,悠然,袅娜。
小年之后的小村真静,静得如白玻璃一样。
小年之后的小村真净,净得如蓝玻璃一样。
小年一到,小村的静中,就沁一种浓浓的祥和之气,也呈现出一种忙碌的气息。忙碌,本不应该静,可是,小村的忙碌就是那么静,那么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进行着。
一到小年后,小村人就开始吊酒。
小年后吊酒,是小村的特例,谁规定的,没人规定,十里不同俗,是这儿的风俗吧。这时,天晴朗朗的,四下里一片亮光,在天地间晃动着。
吊酒人家盘好了灶,将酒甑子放上去。酒甑子下面放一口锅,装着一锅水,叫地锅。上面放着一口锅,装了水,叫天锅。灶里烧火,火苗呼呼地响着,舔着地锅。地锅的水开了,水汽冲入甑子里。甑子中是酒糟子,水汽带了酒糟子里的酒味,冲上天锅底部,遇冷凝成水珠,顺了紧挨着天锅底部的酒吊子流出来,流入瓮中。
这,就是酒。
这酒,白白亮亮的。
你以为这样的酒股子很细啊,一点儿也不细,筷子粗。
小年之后,几乎每天都有酒气浮荡在村子上空。
这时,就有爱喝两盅酒的人,顺着酒香来了。主人酒瓮上放了酒盅,还放着一盘玉米花,或炒黄豆什么的,专为喝酒准备的。在小村,吊酒人不怕别人喝酒,相反,还喜欢人喝,这说明酒吊得好,有人喝;也说明自己有人缘。
喝酒人喝了了几杯酒,一脸红晕。
才吊的酒,有爆劲儿。
然后,喝酒人一笑,歪歪斜斜走了,一直走到山弯处。山弯处,传来山歌声:“人在世间啊要学好,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二面倒——”歌声摇曳着,一直飞到天上,和白云纠缠在一起,飘向了远方。
小年后,小村人就开始烧火粪了。
火粪你不知道啊?在小村,种洋芋就得用火粪,这样,挖一个坑,扔一个洋芋种子,再扔一把火粪,等到洋芋长成了,一锄头挖下去,拳头大的洋芋一个个滚出来。不下火粪,哼,洋芋只能长指蛋大。
火粪能泡地的。
火粪也能肥地的。
烧火粪,就得割火粪柴。
一到冬季,娘就背了背篓上山割火粪柴,割葛藤、割铁杆蒿、山茅草,还有荆棘。然后,娘将这些捆了,从山尖背回来。有时,太阳落在山尖上,圆圆红红的,如一个大碾盘,更如一个血块。山边,一个黑红的影子,蚂蚁一样缓慢地蠕动着。
我知道,那就是娘。
我扯长声音喊:“娘哎!”声音远远地传开去,震得落日一晃一晃的。
对面山顶上,娘应了一声:“哎!”声音经过山顶的风吹着,歪歪扭扭地送来。我听到了,就笑了,很高兴。
今天,我仍经常会梦见那种情景,娘的声音在梦中长长地传来。我醒了,一抹,一脸的泪。窗外,一种鸟在一声声地叫着,很是孤单,很是凄清。
娘将火粪柴背下山,放在点洋芋的地里摊开晒着。
小年一过,火粪柴晒得差不多了。
娘提了锄、铁锨,喊一声:“娃儿,烧火粪噢!”
我听了,嘎嘎乐着,跟着娘上了坡。娘用锄头在地上掏出几个竖行的沟渠,不深。然后把柴草铺在上面,铺一层,浇一层土;再铺一层再浇一层土,如此反复,至到将火粪柴堆完为止。然后打着火机,在下面的渠里点着火,火呼地就烧起来,滚滚的烟也就升上了天空。我们围着火堆叫着跳着,脸被照得红红的。
火熄灭了,娘说,火还在土里烧着呢,烧成熟土,就能浇拌大粪了。浇拌大粪,是将烧熟的土一筛,挑了大粪浇上去,搅拌之后,也就成火粪了。
到了正月十五前,趁着有闲功夫的时候,将洋芋种下去,让它在泡乎乎暖烘烘的地下睡着,等一阵春风刮过,一场春雨下过,洋芋苗就出了,绿乎乎的一片。
小年后,一个个出外的人都回来了。
村子的小伙子一般都出去了,忙着挣钱。到了小年过后,一准回来。这时,村子门前的公路上,来往的摩托车就多了。一会儿一辆呜呜地跑过去,再一会儿又出现一辆。车上的小伙子后面,总会坐着一个女子,一把的细腰,长发飞起来。
这儿的村子也就几十户人家,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叫大叫小的。大家见了面,总会停下摩托,把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介绍给自己的熟人。女孩也会跟着甜甜地叫一声叔,或者伯,或者哥。
被喊的人也会高兴地连连答应着,让去家里坐。
小伙子说,还要忙着购置过年的东西呢,散一根烟,踩动摩托,挥一下手,带着自己的恋人走了,一直走向山拐弯的地方,走向阳光的尽头去了。
也有从外面回来后仍是一个人的,当长辈的总是安慰,别急,这么好的小伙子,还害怕没女孩跟。说得小伙子一脸的不好意思,一脸的笑。
家,在什么时候,都是游子心灵的港湾。尤其小年之后,过年的时候,更是如此。
一家家外出的人回来。
一家家笑声传出来。
也有的家人回来得迟一点儿的,当父母的就会站在村口望着。有经过的村人,总会劝一句,不要紧,可能是忙着,过两天就回来了。果然,一两天后,车子进村,车门打开,几个人下车,就有被盼的人。
当父母的一边去迎接,一边满脸的笑。
小村人不指望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混得多么阔,多么了不起,只希望孩子在外面身体健康,能在小年前后高高兴兴地回来,就知足了。
也因此,小村的腊月,总少不了笑声。
我们这些孩子也跟着高兴,说不清理由地高兴。有出外的人回来,一定要成群结队地赶去,看一下,凑凑热闹。当然,出门回来的人,总忘不了带着糖,或者饼干,还有别的吃的,老的少的,都给一点儿。
大人们谦让着。我们小孩却不知道谦让,拿了就吃,嘎嘎笑着。
多年后,我也拖着行李箱,挥别小村,走向远方的城市里。这时,小年,就变成了我的一种思念,一种渴盼,一种情结。
小年一到,年就到了。
小年,于是总藏在乡村的回忆里,藏在古老的风俗里,藏在游子心灵的角落里。
每一年,我都从未停住脚步,总会拖着行李箱,挥挥手,离开小村,一步一步,走向远处,走向陌生的地方,远离了娘,远离了乡情。
在都市,在红尘,我们离开村子的人如一个个陀螺,奔走着,旋转着,没有歇息,没有空闲,甚至没有停下来喘息的机会。
暗暗的,我们的心里总存在着一个希望,就如暗夜里,拢着一盏灯——这灯,就是小年。无论走多远,我们也离不开小年,离不开小年之后的年,就如我们离不开故乡,离不开亲情,离不开母亲,离不开山歌乡俗,离不开自己生长的地方。
人,也是一种植物,山村是母亲,小年是山村给我们打下的印戳。就如我们是母亲生的,我们的乳名,是母亲盖下的印戳一样。
小年过后,新年就站在村口,站在岁月的边缘,陪着母亲,陪着故乡,一天天等着我们回去。
前一个小年和后一个小年的衔接是三百六十多天,一个圆是三百六十度。母亲,还有故乡,还有亲情,是小年的圆心,是年的圆心。我们走,不停地走,可是,我们的心,永远在绕着那个圆心转,永远走不出那块土地,走不出那方亲情。
走了三百六十多天,我们累了,要找个码头歇歇:游子是船,扯一帆风,在事业的风口浪尖,就如秒针绕着表盘一样,一刻不停。终于,累了,想停下来,借一杯茶浇一下身上的征尘,也润泽一下枯槁的身心。
小年是驿站,年是码头,它们都是心的停歇地。
客舍青青,柳色清新,只能供我们一杯酒,忘却心灵暂时的劳累;灞桥曲折,一水映天,我们折柳,我们送别,只能安慰一下我们瞬间的辛劳。
这些,仅仅如一滴露,润泽一下我们的心;如一盆火,稍解一下我们的寒冷。而冬至,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期盼,它能清洗我们心灵一年积累的灰尘。
小年一到,年,就一天天靠近。
我们的心,就一天天急迫。
沿着小年走向新年的路,和故乡的路一样蜿蜒曲折,一直伸向山里,伸向白云的深处。沿着小年走向新年的路,和思念一样长,一样弯曲,一样的柔肠百转,牵心挂肚。
小年过后,乡村的路,积雪早已融化,天空格外干净,阳光特别明亮。远山的线条,变得柔软了;檐下的鸟鸣,变得更加轻快了。
一切,都早已准备好了。
最爱吃的爆米花,娘已炒好,装在袋子里,散发着香味;熬的红薯糖,已经浓稠得琥珀一样,甜甜软软的;过年的豆腐,已经磨好,压着呢。
娘站在年的边上,站在小年之后的每一个日子的村口,站在亮亮的阳光下,站在游子血脉的根茎上,远远地遥望着。
走,沿着小年,回家过年,过娘的年,过故乡的年,过亲戚朋友的年,过欢声笑语的年,过和谐团圆的年,过大红对联大红灯笼的年。回到乡村,回到那棵大柿子树下的屋子,过年。小年过后,一年将近,我们平平安安,问心无愧,无愧于这一年,无愧于娘,无愧于故乡。有这些,就足够了。
现在,让我们沿着小年回去,回家过年!
(作者简介:余显斌,《读者》《意林》《格言》等签约作家,至今出版文集十七本,写作至今,在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千余篇文章,《父亲和老黄》等五百余篇文章在各级征文中获奖,《知音》等百篇文章被高考、会考、中考及各种考试选为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