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这两人每次重逢,历史都会重现
那天晚上我们在深圳一幢高楼的楼顶平台上吃饭。平台四周和上方有粗壮钢架做装饰,天空隔成一个个大方块。各路人马纷纷落座,坐我对面的谢冕教授指着天空问:“大侠,你抬头看看,这上面是不是装着一层玻璃?”
我抬头望天,天色灰灰黄黄,渺渺茫茫,没有平日的清晰与深邃。我凭感觉说:“没有玻璃。”
“怎么可能?”谢老师张头再望,然后摇头看我,“肯定有玻璃。”
主人晃了过来。大家拉住他问平台上方是否按了玻璃,他说:“当然没有。按玻璃干什么?露天多好。”
谢老师低声说:“奇怪,很像有玻璃。”
一会儿,月亮出来了。谢老师雀跃着说:“有了月亮,看起来就不一样了,确实没有玻璃。哈哈……。”笑声尖亮,仿佛一定要让月亮听到。
92岁的谢冕先生仍然是一派诗人天真。他需要月亮。有了月亮,他就知道真正的天空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旁边儿空椅子上多了一个人,他俩很快就聊得眉飞色舞、推杯换盏起来。我一愣,赶紧抓起手机一通拍照。
“历史啊!”我哈哈大笑,“我拍到了当代中国诗歌史上重要一章。”
他俩也笑。
刚来的这位穿红色T恤的汉子叫徐敬亚。2021年春分之日,谢冕和徐敬亚在深圳重逢,喝酒,开心畅谈。诗人或略知四十年前朦胧诗时代的读者,当知道这个镜头意味着什么。
我忙着拍照,听不清他俩聊些什么。是打听某诗人的下落,还是在询问某诗集的命运?
1970年代末,中国迎来一股诗潮,众多诗篇、诗人、诗群于各地涌出。让正统人士目瞪口呆的是,诗不是熟悉的那种味道了,写法全变了,意象全乱了,都读不懂了。1980年《诗刊》第8期发表章明《令人气闷的朦胧》一文,说现在有些诗用语让人感到稀奇、别扭,致人思想紊乱。他评价此类诗晦涩、怪僻,并将此类诗体命名为“朦胧体”,朦胧诗因此得名,论战也正式开始。
反朦胧诗阵营有臧克家、艾青、丁力、郑伯农、程代熙等,而冒着“政治风险”支持朦胧诗的评论家,则以谢冕、孙绍振、徐敬亚为代表。他们分别写了《在新的崛起面前》、《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崛起的诗群》等文,因文章均有“崛起” 字样,故有“三个崛起论者”之称。
而我的镜头里,赫然有“两个崛起”:第一个和第三个。
当年谢冕对新诗的探索和创新给予充分肯定与支持,认为朦胧诗人不拘一格,大胆借鉴,作品充满新意。徐敬亚《崛起的诗群》长文,则从理论层面阐述了朦胧诗的诗学内涵,尤其现代主义倾向,从形式到内容把朦胧诗的艺术主张系统化。
现在这样的几句话似乎就可以把那场争论讲清楚,可是在那个年代,这是一场持续数年、惊心动魄的论战,多少人的命运从此改变。
没有朦胧诗之争,徐敬亚、王小妮可能不会成为“深圳人”。
朦胧诗赢了——这总算仍然是一件无比清晰的事实和史实。
朦胧诗是那个时代的月亮。而这两个人,谢冕和徐敬亚,是托起月亮并守护至今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