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月夜聊200期:南宋杭州除夕风景
今天是羊年除夕,大家都在抢红包,我也不例外。中国的农历年早已经变了很多次味道,不是先前的样子了。前不久我看夏坚勇写的《绍兴十二年》,里面详细地描述了874年前杭州城里(那时候叫做临安)除夕的场景,挺有意思的。特地今天给大家分享。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这是鲁迅一篇小说的开头,背景是十九世纪末期的浙东乡村。其实八百年前的临安也是这样的,而且更确切地说,“最像年底”的这一天应该是小年夜。这一天是总揽全局的意思,也是继往开来的意思。先前的一切忙碌和热闹都在这一天趋向高潮,好些商家到了除夕就关门打烊了,因此所有的采购都必须抢在小年夜完成。到了这时候的采购往往不是为了奢侈,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省略的。到了除夕,街道上反倒偃息下来,清静了许多,就像一台大戏开演前夕舞台上的那种清静一样。按理说,除夕是年底的最后一天,而且又是和新年有着肌肤之亲的,也是应该“最像年底”的。但除夕的忙碌和以前的不同,那是转入了一个个家庭的忙碌,那些洗、扫、煎、煮,全都是一家一户闷头做的,只有声响和气味飘逸出来,在坊巷里汇聚,久久不肯散去。一家一户的忙碌毕竟缺少互动效应,因此也就少了许多场面上的热闹。而且还有一层意思,小年夜以前的那些日子都是属于“人”的,所有的忙碌都是真实的人间烟火,无论粗枝大叶还是精工细作,都透出居家过日子的温暖。而一旦进入除夕,日子就要交给鬼神了。一切都凸现出约定俗成的仪式感。禁忌渐渐多起来,气氛也越来越神圣乃至神秘。举止言谈都变得拘束了,真正是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的。
临安除夕的神圣乃至神秘是潜藏在无数个坊巷庭院里的,而年底的热闹则汇聚在从宁和门到万岁桥的这条城市中轴线上。御街——我们且先借用这个名称——的热闹在小年夜这一天达到了极致。大大小小的瓦舍勾栏营造出这热闹的背景音乐。各家商铺的市招彩棚是为这热闹点缀的布景。流动商贩的吆喝总是生猛亢奋,是这热闹里喷薄跃动的精气神。而摩肩接踵的人流则是这热闹里自愿自觉的龙套,他们把热闹点点滴滴地聚拢过来,又枝枝蔓蔓地分流出去。这一天,不光是小民百姓,连宫里也派人出来采买年货。宫里过年的大宗用物自然都有各地进贡,现在要买的都是些零头零脑的小物什,诸如门神桃符、迎春牌儿、钟馗财马、时果市食,甚至发压岁钱或红包的小口袋。还有一种讨口彩的小摆设:在柏树枝——柏树以叶片的形状分为圆柏和扁柏,这里要用扁柏——上缀以杮饼,插于桔中,取三样东西的谐音称为“百事吉”。这东西民间用得,宫里也用得,很热销的。从和宁门到朝天门,御街两侧以中央机关为主。过了朝天门,就进入了密集的商住区,绵延直到万岁桥。刚进入腊月的时候,各家商铺的老板还不大走出柜台。他们笃悠悠地拢着手,彬彬有礼地和顾客应酬,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过了腊月半,有些商铺开始把货物搬到门前,这是步步为营的战略,也是准备短兵相接的态势。老板们也不再那么笃定了,他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上窜下跳,脸上的笑容和遗憾都极其夸张,甚至还要和满街那些蝗虫似的流动商贩比试着秀嗓门。这一秀不打紧,仿佛启动了军备竞赛的阀门,反刺激得对方更加来劲,那叫卖声是甚嚣尘上、响遏行云的。若仔细听去,其间又五音杂陈,杭州方言中掺和着北方官话的腔调。自宋室南渡以后,不光北方的皇室、官员和士兵扈从南下,大批的商贩小民也历经颠沛流离,移居临安。起初那几年,临安居民的语言系统中,可以明白无误地分辨出“杭音”和“北音”。经过十多年的掺沙子,那带着黄河水的泥浆味和中州大地上槐花香的北方官话亦入乡随俗,逐渐融化于“杭音”之中,形成了临安独特的语言系统。这是一种既不同于原先的杭州方言,也与周遭的吴越方言迥然有别的新语种。它体现了一种贵族气派和天子脚下的优越感。正因为语言中附着的某种身份标识,土著居民也乐于攀龙附凤,以能说几句洋泾浜的“北音”为时尚。例如他们呼玉为“御”、一为“倚”、百为“摆”,这些都是北方官话的腔调,镶嵌在吴越方言中,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临安人的皇都意识。
绍兴十一年年底的欢乐还有一层原因,今年的立春在年前,而下一个立春则要等到后年的正月,明年两头不见春,也就是所谓的“无春年”(很有趣,我刚发现,明年恰恰也是“无春年”)。无春年有很多说法,例如“两头不见春,树皮剥到根”,认为将有灾荒。但灾荒是老天作弄,小民能奈其何?你总不能一年不种庄稼吧,只能听命了。比较能够接受的是把无春年称为“寡妇年”,即所谓“寡年无春,不宜结婚”。虽然是凶兆,却是可以规避的。于是一进入秋冬季节,穿红着绿的媒婆便跑成了一道道风景,凡弱冠之男、及笄之女,都忙着攀亲嫁娶。村路上,街巷里,三天两头就见到迎亲的队伍,唢呐和鞭炮渲染着不可一世的喜庆。唢呐的渲染还只是逢场作戏,倏忽之间便随风而去。鞭炮的渲染却是善解人意留连作态的,那炸开的纸屑纷纷扬扬,落红如雨,铺在地上和瓦楞上。过了几日,刚刚褪去了鲜艳,又有新的铺上去。就这样一层一层,汉赋一般铺陈且堆砌。赶在年前成亲虽然有抢的意思,也有不得已而拉郎配的情况,但婚姻大事,断然不会草率的。高门大户自不必说,即使是升斗小民,也要东挪西借,倾其所有,把事情办得风光些,至少体面些的。正因为艰难玉成,那欢乐也相应地放大了几倍。又因为乡里街坊淳厚的风俗人情,一家有事,众邻随喜,把那欢乐又放大了几倍。看着一对对新人的身影,人们的目光里不仅有祝福,更有一种如同恶梦初醒的唏嘘感喟。试想一下眼前的这些少男少女吧!如果他们是来自北方的移民,那么在东京城破时,他们大抵刚会牙牙学语,然后就随着家人颠沛于骨林肉莽之中,由中州、江淮而最终流落杭州。如果是杭州的土著居民,他们一定经历了建炎三年金兵的血腥屠城,也一定经历了每到秋高马肥季节,由北方传来的金人用兵的警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一代人就在惊恐仓惶和饥寒交迫中慢慢长大,随着宛如游丝的“建炎”和战战兢兢的“绍兴”年号一起,挨到了婚嫁的年龄。他们的神情中或许过早地透出了几分沧桑感,但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苍茫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他们终究还是快乐的。
绍兴十一年年底的欢乐是这样实在而琐碎的欢乐,带着点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味道。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又似乎蠢蠢欲动。据说朝廷已和金人签订了和约,今后不用打仗了,皇太后也即将回銮。年岁丰稔,边事寖宁,真所谓“饱暖思淫欲”,青年男女们忙着婚嫁也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我们终于看出一点意思来了:欢乐才是这里的唯一,所谓明年是“寡妇年”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因为在杭州,因为过年,我就想起来这段描写,复制粘贴奉献给大家,也让大家知道当年杭州城过年的风景。了解一点历史,了解一点杭州的过去,毕竟还是有些意思的。让我们一起迎接猴年吧!
文内插图为宋人作迎銮图和清明上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