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丨我的一生就是在抗拒结束生命的欲望中度过的
日记(译者:叶廷芳、黎奇)
1911年
2月19日
现在是夜里两点,我这最幸福的和最不幸的人怀着一种独特的灵感去睡觉(只要我能容忍这种想法,它也许将继续伴随着我,因为它比以往的一切灵感都站得高),这种灵感告诉我,我有能力干一切事,并不局限于某种特定的工作。倘若我不加选择地写下一个句子,比如“他望着窗外”,这样它便完善了。
3月28日
我的幸福、我的能力和所作所为的每一种可能从来都存在于文学之中。在此我有时所处的状态(不很多)依我看与博士先生您所描写的、洞察事物的状态非常接近,处在这种状态中的我完全生活在种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之中,对每一种想法都能加以充实。在这种状态中,我不仅感觉到我的极限所在,也感觉到人类的极限所在。这种状态中缺少的可能只是智者所有的那种激动时的平静,即使不是一点都没有。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根据是,我的最好的作品不是在那种状态中写成的。——我却不能完全献身于这种文学使命,尽管这是必须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撇开我的家庭关系不谈,由于我的作品产生缓慢,由于其独特的特性,我便不能赖文学以生存。因此我成了一家社会保险公司的职员。现在这两种职业绝不能互相忍让,绝不会产生一种共享的幸福。一个中的最小的幸福也会成为另一个中的莫大的不幸。如果我在某天晚上写下什么好东西,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就会继续激情中烧,什么也做不成。这种交叉矛盾变得越来越难处理了。在办公室我表面上履行着我的义务,却不能满足我内心的义务,每一种未曾得到履行的内心义务都会变成不幸,它蜗居在我内心深处再也不肯离去。在这两种永远不能平衡的努力之外难道我现在还要加上神智学这第三者吗?
8月20日
我阅读了关于狄更斯的文章。是那么难读,局外人会认为,人们从一个故事一开始便在内心经历着它,从遥远的一个小点到越驶越近的由钢铁、煤和蒸汽组成的火车头。然而现在它驶近了却并不想任它离去,而是想要为它领跑,并有时间为它领跑,以自身的活力跑在它前面,而它只是跟在后面冲撞,任人逗引着向前冲撞。
我对此不能理解,甚至不能相信。我只不过时而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单词中,比如说在其带变元音时(比如上面的“冲撞”)我便会在一瞬间摸不着头脑,尽管我的头脑本来就是没用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是我鱼一般的感觉的开端和结束。
10月3日
在办公室口授一篇给一个区长官公署的较长的通告。在结尾时(本该一蹴而就的)却卡住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着打字小姐K,她在这种时候总会特别活跃,挪动座椅,咳嗽,手指在桌上敲敲点点,弄得房间里的人全都注意到我的不幸。我寻找着的灵感现在也具有了使她静下来的价值,但它价值越高,却越是难以找到。我终于想出了“痛斥”一词及整个句子,但仍怀着一种厌恶和羞愧,把这些含在嘴里不肯吐出,仿佛它是一块生肉,一块从我体内割下的肉(我就是感到这么费劲)。我终于把它说了出来,但大为吃惊:我身上的一切都为文学创作而准备着,这么一种工作不啻是一种神仙般的消解和一种真正的生命活力;而在这办公室里,我却为了这么一件讨厌的公文,不得不从有能力获此幸福的躯体上割下一块肉来。
10月21日
一个相反的例子:当我的头头与我商谈公事时(今天谈的是卡片索引),我不能长时间盯着他的眼睛,否则我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苦涩,这苦涩不是把我的目光,就是把他的目光驱走。驱走他目光的时间较短暂,但更频繁,因为他不知道原因何在,顺从着移开目光的诱惑,但很快又收回目光,因为他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的眼睛的一种一时的疲劳。我更使劲地抗拒着,为此而加速我的目光的曲线运动,最爱注目之处是他的鼻子上下,并切入脸颊的阴影之中,经常通过他的牙齿和关在嘴巴中的舌头来掌握他的脸的方位——如果需要这么做的话,我虽也垂下眼睛,但从不低于他的领带,一旦他的眼光移开,我便得以准确,而无所顾忌地看着他,这时我的目光就全无障碍了。
10月28日
尽管咖啡馆的老主顾们和雇员们喜欢这些演员,但是他们头脑中鄙视的成见吞没了敬意,他们轻蔑地将这些演员视为饿殍、流浪汉、犹太鬼子,就像在历史上的那些时代中一样。总跑堂要把勒韦扔出大厅,开门的侍者——一个过去的妓院雇员和现在的皮条客——大吼大叫,恨不得吃了奇西科,只不过因为她在看《狂野的人们》时出于激动想要把什么东西递给演员们。
11月5日
我要写作,额头却在不停地颤抖着。我坐在我的房间里,房间就处在整个寓所的噪声大本营中。我听见所有的门在碰撞,这种声音只不过为在其间歇中跑动的脚步声所淹没,我还听见厨房里炉门如何关闭。父亲乒乒乓乓地推门关门,披着垂地的睡衣穿过我的房间,隔壁房间里在把炉灰刨出来。瓦莉不知在问谁,父亲的帽子是否已刷过,她的叫喊声穿过前厅,仿佛穿过一条巴黎的街道,那头叫喊着回答,发出几近亲切的嘶嘶声。寓所的门把被拧动,声音像发自黏膜炎患者的脖子中,然后像女人唱着简短的歌词的启开,复以一种沉闷的男性的冲撞关上,听上去真是肆无忌惮到了极点。父亲走了,现在开始了较柔和的、较分散的、更无指望的嘈杂声,由两只金丝雀的声音领唱。在此之前我便已想过,金丝雀的声音再一次使我想起,我是否可以启开一条门缝,像蛇一般溜到隔壁房间里去,爬在地板上请求我的妹妹们和她们的小姐安静下来。
当昨天晚上马克斯在鲍姆家朗读我小小的汽车故事时,我感到一种苦涩。我同所有的人都隔绝了,将下巴埋在胸脯上抵御这个故事。故事中杂乱无章的句子有着宽阔的裂缝,足以容双手同时插入;一句响得高,一句响得低;一句磨着另一句,像舌头磨着一只蛀空的牙齿或一只假牙;一个句子以粗糙不堪的开端迈步走来,导致整个故事陷入令人厌烦的莫名其妙之中;一个是对马克斯的模仿(指责是压低了调子的——而我却得到鼓励),它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地跑了进来,有时候看上去像是在一个舞蹈学习班的最初一刻钟内。我的解释是,我时间太少,安静的时刻太少,未能将我的才能的潜力构成整体发挥出来。因此不断出现断裂的开端,这些断裂的开端比如说贯穿于这篇汽车故事始终。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够写下较大的整体,从开头到结尾一气呵成,那么这个故事将永远不能脱离我,我将能够平静地、睁大眼睛,作为一篇故事的直系血亲来倾听人们朗诵它。可是像现在这样,故事的每一小段都在无家可归地流浪,并将我朝相反的方向推去。——假如这个解释是正确的,那么我还将感到高兴呢。
11月15日
昨天晚上已经有了预感,我一把将床上的被子掀开,躺了下去,又意识到了我拥有的一切能力,仿佛已将它们攥在了手心里似的;我的胸膛在膨胀,我的脑袋在燃烧,为了给不起床工作寻找安慰,有一阵子我反复念叨着:“这不利于健康,这不利于健康。”并想以几乎显而易见的强制性把睡意拽过来笼罩在脑袋上。我总是想到一顶带檐的帽子,为了保护自己,我以强有力的手把它按在额头上。昨天我失去了多么多啊,血液是怎样被压迫在脑袋中,有能力干一切,却被某些力量抑制住了。这些力量对于维持我的生命是必不可少的,在这里却纯属浪费。
我在感觉良好时能够逐字逐句地构思,甚至在一瞬间确实找到了具体的表达语言。然而接着,当我坐在写字台边试图把这一切写下来时,它们便表现得枯燥、颠倒、笨拙、与整个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畏畏缩缩,尤其是漏洞百出,尽管原先的构思并没有丝毫忘却。多半原因当然是,在脱离纸张时,我只有在升华的时刻(虽然我非常向往这种时刻,但对它的畏惧有过之而无不及)才会产生好的构思,但由于这时想到的内容是那么丰富;所以我不得不有所取舍,我只能盲目地、听凭偶然地从潮流中摘取,抓到什么是什么,以至经考虑后写下的东西与原先包罗这些内容的丰富世界简直没法比。由于没有能力将那丰富的世界诉诸笔端,所以这丰富的世界既恶劣又烦人,因为人们既为它所吸引,却又无法接近它。
12月3日
单身汉的不幸,无论真假,很容易被周围人猜出来;以至他——如果他是出于爱好神秘而成为单身汉的——会诅咒自己的决定。当他走来走去时,尽管外衣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双手插在高高的上装口袋里,胳膊肘成锐角,帽子掩着脸;一种虚假的、与生倶来的微笑掩饰着嘴巴,正如夹鼻眼镜遮掩眼睛一样,裤子之窄小超过了瘦腿的美感要求,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处境,谁都可以告诉他,他在受着什么煎熬。吹拂他的寒风发自他的内心,朝着他的内心注视的是他的双重面孔的另外那悲哀的一半。他简直是不停地搬着家,但每次总是期待一段时间,有其规律性。他走得离活人越远(最可恶的玩笑是:他必须像个奴隶一般为这些活人干活,他对此是有意识的,却又不能表露这种意识),他就越感到只需要一个更小些的房间便满足了。当其他人必须被死神击倒时,即使他们一辈子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尽管由于他们的虚弱,他们早就该倒下了,但他们总还会抓住他们所爱的、强壮健康的血亲和姻亲;而他呢,这个单身汉从生命的中途开始便似乎出于自愿地只求越来越小的空间;一旦他死去,棺材对他正合适。
12月29日
结尾(甚至一篇小文章的结尾)的难处不在于,明明前面的内容不能导致一团火产生,我们的感情却硬要在文章的结尾处燃起一团火来。结尾的难处是这么产生的:哪怕最短小的文章也要求作者进入一种自我满足和忘我潜心的状态。从这种状态走出来步于日常生活的空气中,没有强有力的决心和外界的鞭策是难以办到的。所以,与其将文章圆满结束,平静地滑出去,还不如在此之前,借不安的推动力挣脱出来,然后反过来用双手从外部来完成结尾。这双手不仅要干,而且必须锲而不舍。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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