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记
在北方,过年是一个仪式感极强的节日,办年货约等于是过年的灵魂。而去澡堂洗澡就是过年灵魂里最完美的收官之作!
昨天下午,受好朋友刘哥邀请,一起去澡堂洗澡,临去之前,我老婆安顿说:这回一圪蛋洗好,一年不要洗了!
的确,平日里都是在家里洗澡,家里洗澡和澡堂子洗澡就好比手机上看电影和电影院里看电影一样,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我去澡堂子的时候,刘哥已经去了。还别说,在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中间找到一个熟悉的人,原来难度系数还是蛮大的。加上戴着眼镜,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雾化成模糊的一片光斑,我摸摸索索才在一个泡澡池子里找到刘哥。刘哥微闭着眼睛,脸上呈现出一种冥想般的憧憬。听见我的声音,也不睁眼,灵魂出窍般地吐出两个字:来了?
大概被他的这种情绪渲染的原因,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池子,结果水太烫和太冷感觉是一毛一样的,都是那种心肝肺弹起来的疼的感觉。我忍不住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夸张地叫了一声。我这声音的震慑力还是挺大的,不远处,好几个正在水龙头下冲洗的白条男人,茫然地一边摸着满脸的泡沫,一边寻着声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样的好奇,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得知声音是从我这里发出的,一脸不屑而心知肚明的又报复般的开足了水流的马力。
我朋友刘哥终于睁开了那双空洞而出世的眼睛,用四分之一的余光瞟了我一眼,仿佛早有所料地坏坏地笑了两声,又陷入冬眠般的冥想中。经过上次的鲁莽,我这回找到窍门一般,慢慢地浸润在热汤里,感觉全身有无数多的小窗口瞬间打开,身体里的热度、黑暗和外面世界的光明和炫目漩涡般的交错汇合,互相挤兑、适应、碰撞、妥协之后,整个身体被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浸泡在一起。原来果真有一种说话都觉得多余,睁眼都觉得浪费的感觉,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刘哥那一脸的姨妈般的的慈祥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感觉内心深处另一个自己早就腾云驾雾而去。
澡堂子里洗澡的人陆续多了起来,人的脚步声,认识的人互相之间打招呼的声音,与水龙头流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隔间里搓澡、拍背、打电话、吐痰、清理嗓子的声音与循环放着一首水淋淋的老歌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如果不是雾气里或明或暗闪过去的一个个一丝不挂的身体,那感觉特别像小时候冬日里的早市,被一种热气腾腾的氛围唤醒,心中那份久违的慵懒和惬意开始安营扎寨、呼朋唤友。
水真的是人类的原乡,沉浸其中,人会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懒懒地飘在水中,像羽毛一样轻盈,像落叶一样虚无。泡澡的人也越来越多,也有如我一样那种莽撞的人急急忙忙跳进来,很快又夸张地弹了起来的,然后一个人骂骂咧咧地拍打几下水面,又不愤气地较着劲儿躺了下去,发出那种介乎于踩在鸡脖子上和挠在痒痒肉上的呻吟,接着随着大片水花渐渐平息下来,那具猴急的肉体开始像挂在墙上的腊肉,陷入了深深的沉寂和冥想中。当然也有一些人一开始就是小心翼翼的,先用手或者脚轻轻划一下水面,试试水温,然后哈着气慢慢与水打成平手,然后再像腊肉一样挂在那里,任由着随水荡漾。
泡澡的池子在淋浴和搓澡的中间,不时有赤身裸体的人从眼前经过。年龄小的经过人多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用手或者毛巾遮一下羞处,脚步略有不安地闪了过去,即使淋浴也找那种边边角角的地方,然后埋头冲洗起来,那缭绕的水雾中,即使是背影都充满了光泽和蓬勃。而人一旦到了中年,单从走路的姿势上就能看得出来,这些油汪汪的家伙被生活抽空了羞涩,无论身材多么好或者不好,都可以坦然地甩着一尾快风干的是非到处晃荡。或者干脆站在水池的台阶上晃着腿抽烟,大声打着电话。只要你有兴趣,三分钟就能知道这个人从事什么职业!而大多数的人喜欢使劲用那些免费的浴液和牙具。有一个家伙,我亲眼看见他隔一会就用免费的牙刷刷了六遍牙,我那时候还阴暗地揣测:这一个蛋刷好,一年不用刷啦!
澡堂子里工作的人,大概因为长久被水气浸润的原因,每个人都像泡得时间太久的豆芽,无声无息低着头干活,甚至他们之间工作上的交接也几乎不用语言,无精打采地用眼神打着哑语。
门口进来一位老者,蹒跚着从这边过来,埋头干活的服务生仿佛长着后眼,根本无需思量,转身就把那长者程序化地搀了进来。那么近距离的看着一具衰老的身体,心里掠过几分说不上来的悲凉。松松垮垮的皮肤像一件做得不够贴身的大衣,潦草地挂在劣质的衣架上,脚好像粘在地板上似的,几乎是挪动着蹒跚过来,私处的毛也变成了惨白的一团鸟窝状。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水池边上,想要跨过几厘米高的台阶也觉得无比吃力,只好低声唤我:后生,拉大爷一把?其实说这些的时候,也没等我的许可,手早就伸了过来。
我慌忙从水里爬起来,用力撑着他,他的身体原来如此的轻薄,几乎我一抱就把他放到了水中。我径直把他放在水中,事后瞬间又有些后怕自己刚才草率的决定,他如果像先前那些人因为水温太烫弹起来摔着了怎么办?事实上,他连弹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一个婴儿一般,安静地、听话地、无能为力地顺势躺在水中,人老了原来皮肤都会变得不那么敏感和讲究。我又小心翼翼把他的身体挪成舒服的样子,然后我沉默地走开,我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看到生命的真相一般,挥之不去地要把这种衰老的样子对号入座地安置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和紧绷的胴体,看了看自己的私处,还好颜色正常、相貌圆润,这才松了一口气。
与泡澡池这边的沉闷相比,搓澡的地方立马变得沸腾和热闹起来。几个搓澡师傅蓄势待发,像夜店的门迎一样,看到我从远处走来,有个年轻的师傅一个健步就弹到我的面前,几乎是半推半抱的把我扶上了搓澡台。特别像上了案板的猪,任由着师傅毫无商量的余地,开始往我身上浇水。我也只能开弓没有回头箭,无所事事的听从师傅的指挥。
我左边的搓澡台上有个人大声的打着电话,我三言两语已经听出来这个人是做买卖的,而且在他的口中这是一笔50万的“大买卖”,因为他不断地强调:不能做成一锤子买卖,我把五十万的生意给了你,你还跟我这么抠掐,有意思吗?
我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躺着一个!此人的身材瘦小精干,也在打电话,比起左边那个人的声音,明显显得含蓄低调多了,仿佛召开秘密会议一般,偷声唤气地捂着手机低语道:听我给你说!你记!第十七页把那个的字去掉,第二十二页把那个句号改成叹号......我仔细考虑手提袋的颜色还是换成淡蓝色的比较庄重.......不要给我买,我除了牌子衣服,其他都不穿.......
我忍不住又刻意地看了看那个一丝不挂的身体,他的身体严谨地缩在一起,举手投足果真像领导的派头,但从电话全方位的操心来看,权不大。后来一听他只穿牌子衣裳,又觉得我低估了这个人的地位,不过接下来,他补充了一句“我至少也得穿某匹狼的”!我敢打赌,他顶多是个科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安顿的事情越来越细。我离得那么近、耳朵那么灵都听得那么费劲,那时候忍不住为接电话的操起了心,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时,搓澡师傅一边死劲儿搓着我的身体,一边胸有成竹和我搭话道:老板是开煤矿的吧?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师傅犹豫了一下,还是婉转地说:恶水卷子(污渍)里有一股煤渣味儿!
我定盹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老小子话里有话,是说我一年没洗澡了呗!
明显知道这是嘲讽的意思,但也不好说什么话,因为我听见,恶心卷子正在像雨点一样掉在地上!况且,我现在这个年龄,真的已经活到了宠辱不惊,不要说你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样说,就是我老婆眼指鼻子骂我脏怂的时候,我照样可以云淡风轻地漾着脚片子吃瓜子!
骂上又不疼!
接下来,这个师傅开始兜售他的产品,一会说抹点盐杀菌的。
我说白撒就撒点。
他十分鄙视地说:可能不?!这明显是个肯定句,用否定语气说出来,更显得鄙视!
这个师傅又说:你肾脏也有点虚,我给你按摩一下就好了。
我说白按就按按。
他开始从鄙视变成了赤裸裸的讽刺:怎么会!
这人一看我果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也不想在我这根老油条上浪费时间,就不耐烦地说推我麻利起身,翻着白眼,冲我身上浇了一桶水,自己又站在门口向远处走来的白花花的裸体热情地喊着:来来来,老板,我给你搓!
我灰悻悻地爬起来,跻拉着不合脚的拖鞋,从那些一丝不挂的身体中穿梭过去,站在水龙头下狠狠地冲着自己挂满污垢的身子。有那么一刻,竟然觉得自己身体还那么绵绵的,滑滑的,仿佛十八岁那个蓬勃的自己正从远方赶来!
出了门,夜风冰凉,总感觉自己像丢了一条棉裤似的,冷飕飕的......
那感觉就像赤犊子(赤身裸体)被抽了两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