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诗人的蜀漂往事
马琳
唐代幕府制度有一个独特的现象,就是大批文士入幕为僚,幕府创作也随之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文学现象。高适、岑参、杜甫、韩愈、杜牧、李商隐等,都是非常典型的幕府诗人。“自古诗人皆入蜀”,唐代入幕蜀中的诗人,可谓幕府诗人中的蜀漂群体,更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绚烂风景。
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废除州、郡制,改益州为剑南道,治所位于成都府。开元年间置剑南节度使。安史之乱后,乾元元年(758)分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和剑南东川节度使。辖境相当今四川大部,云南澜沧江、哀牢山以东及贵州北部、甘肃南部一带。经济方面,蜀中自然优越,社会安定,发展迅猛,一片“水陆所凑,货殖所萃”之景。《旧唐书》记载:“至德二年,……十二月,置凤翔府,号为西京,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为五京。”即是说,蜀中的成都是当时全国的“五京”之一。安史之乱后,益州开始成为全国赋税数一数二的大州,“扬一益二”之说也开始出现。《蜀中广记》记载:“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日扬益。”《容斋随笔》记载:“请为两都、江陵、扬州、成都、汴州、苏州、洪州等署常平轻重本钱,上至百万贯,下至十万贯,收斛斗匹段丝麻。”军政方面,蜀中周围山高地险,易守难攻,可南抚蛮獠,西抗吐蕃,素为京师所重。加之北面大巴屏障,内部丘陵纵横,当北方政局不稳时,帝王更首选蜀中为避。玄宗为避安史之乱、僖宗为躲黄巢入关均用此策。
人文方面,历来蜀地之于诗人,不仅仅是躲避战乱与多舛命运的避风港,更是成就其诗才与文名的福地,甚而成了一日都不能忘却的精神故乡。在诗人们的眼中,成都有“喧然名都会”的繁盛,有“季冬树木苍”的气候,还有“水绿天青不起尘”的空气质量。他們的歌咏,成就了蜀地烟火的千年风华。仅唐代就有初唐四杰、李杜、王孟、高岑、薛涛、元稹、李商隐、贾岛、张籍、李洞等多位诗人入蜀。盛唐特别是中唐以后,藩镇势力日趋权重。在科举守选制度、官员铨选制度特别是节度使奏荐制度下,以蜀中为首的剑南道各府、州,几位不同时期的幕府诗人为我们呈现出了一种别样仕途的景象。
杜甫雕像
肯信吾兼吏隐名:杜甫的入幕与离幕
《旧唐书·杜甫传》记载:“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武”即严武,“甫”即杜甫。杜甫与严武不仅是世交,还曾同朝共事,关系密切,多有诗作往还,酬唱不歇。
上元二年(761),严武出任成都尹,甫一上任便力邀杜甫作其幕僚,并作诗《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一首劝道:“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腹中书籍幽时晒,时后医方静处看。兴发会能驰骏马,终当直到使君滩。”杜甫兄啊,您不要总以文才自恃,应该去做官,最好能做到侍奉皇帝左右的近臣,这样才能充分发挥您的能力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严武可谓苦口婆心。对此“劝官”,当时的杜甫是怎么回复的呢?杜甫和诗一首《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奉引滥骑沙苑马,幽栖真钓锦江鱼。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严武老弟啊,您能枉驾出城到草堂来,我可以在杂草丛生的门前用锄头专门为您开出一条路来哦!客客气气的谢绝美意之余,也将高帽子一顶送给自己,一顶送给严武。
广德二年(764),严武再度镇蜀时,亲访草堂,力邀杜甫进入幕府,并推荐他为节度参谋及检校工部员外郎。结束一年半流离生活重回草堂的杜甫,有《草堂》诗一首:“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以成都治乱,为草堂去来,四句领起全意。“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砜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主动请缨入幕之意,还是很明显的。
入幕后的杜甫,暂时打消了去蜀之念,专心为严武出谋划策,或助严武军事训练,或同严武分韵赋诗,或陪严武观水赏水,生活倒也充实。但时间长了,距离近了,严武的“穷极奢靡,赏赐无度”也让杜甫心生不满,并作诗讽喻,如《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客云充君褥,承君终宴荣。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今我一贱老,裋褐更无营。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贶情。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钱注杜诗》里点评道:“史称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公在武幕下,作此讽谕,朋友责善之道也。”只是不知,严武在看到这首诗时作何感想,是否能够容得了这个“朋友”和他的“责善之道”呢?
果然,短短三五月后,杜甫便萌生辞幕归隐之意,并作诗明志。如《立秋雨院中有作》:“山云行绝塞,大火复西流。飞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解衣开北户,高枕对南楼。树湿风凉进,江喧水气浮。礼宽心有适,节爽病微瘳。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如《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幕府秋风日夜清,澹云疏雨过高城。叶心朱实看时落,阶面青苔先自生。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在束缚中蹉跎岁月,在无奈中寄人篱下,杜甫想回到草堂隐居,却又不得不在友人兼上司的关照下糊口过活,个中滋味让人同情。人心总是相互的,杜甫对严武的期待落空了,严武也渐渐对杜甫的行为心寒了。于是,永泰元年春(765),杜甫托病离幕,从入幕到离幕,不足一年!“野水平桥路,春沙映竹村。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府中瞻暇日,江上忆词源。迹忝朝廷旧,情依节制尊。还思长者辙,恐避席为门。”离幕不久的杜甫,仍以友人身份作此《敝庐遣兴奉寄严公》一诗,期待严武再次光临草堂,就像从前那样置酒张乐。而严武呢,不仅没有再踏入草堂半步,而且连唱和的诗也懒得写了。
政客终究是政客,文人毕竟是文人。分道扬镳之后,杜甫去蜀东下途中,惊闻年仅40岁的严武猝然辞世,悲痛之余作诗《哭严仆射归榇》:“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风送蛟龙匣,天长骠骑营。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
叶送往来风:薛涛的美丽与哀愁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年幼时的一句谶语,埋下她一生的宿命。薛涛十四五岁时,父亲溘然长逝,抛下寡母孤女。为了生计,小小年纪而又天生丽质的薛涛不得不凭着自己通晓诗文、擅长音律的才情,加入乐籍在欢场侍酒赋诗、弹唱娱客。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韦皋,能诗善文,温文儒雅,听说薛涛诗才出众,便破格将妓女身份的她召入帅府侍宴。薛涛即兴赋诗,清丽凄婉,境意绵长,韦皋及在座宾客莫不叹服称绝。从此,帅府每逢盛宴,必有薛诗,一时间,薛涛才情,名动蜀中。
薛涛雕像
一年以后,韦皋愈加觉得应该让薛涛正式进入幕府,从事幕僚文牍工作。为郑重其事,韦皋还准备奏报朝廷,请求让薛涛担任校书郎官职。后因世俗规矩所限未付现实,但在当时世人心中,薛涛已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校书了。诗人王建就曾赠诗薛涛写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成都的花花世界,名士的争相唱酬,让薛涛多少有些飘飘然了。韦皋发现了这一点,便借着一次慰问边地守军的名义,将她派往偏远的松州体验生活。赶赴途中,薛涛写下了十首著名的离别诗,总称“十离诗”。十首七绝,每首都一个题目,依次为:“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诗中薛涛将自己比作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将韦皋比作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女校书低进尘埃里的取悦与悔过,让韦皋动容,速将薛涛召回成都,宠爱如初。
韦皋的继任者李德裕,同样非常欣赏薛涛的才貌,薛涛更成为李德裕在任时不入幕府的幕僚。成都城西的“筹边楼”落成宴会上,酒过三巡,受李德裕之命,薛涛写下了《登筹边楼诗》:“平论重写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豪迈雄浑,见地高远,哪里像是出自一个风尘女子之手?
在薛涛的有生之年,剑南节度使总共换过了十一位,无一例外都对她青睐敬重有加。之所以如此,才情美貌以外,更得益于她的见度和气节。
太和六年(832)一个秋日的黄昏,一代才女薛涛香消玉殒,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段文昌亲自撰写墓志,并题写“西川女校书薛洪度墓”。“渚远清江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从唐末诗人郑谷《蜀中三首》里的诗句来看,薛涛坟被桃花围绕。“昔日桃花无剩影,到今斑竹有啼痕。”从清初诗人郑成基的诗句来看,当时的薛涛墓旁已无桃花,唯有修竹万竿。今天,位于望江楼边的薛涛墓,仍旧掩映于一片竹翠之中。
树好频移榻:李商隐的欲言又止与欲罢不能
历经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等六位皇帝,辗转于令狐楚、崔戎、王茂元、郑亚、李回、卢弘止、柳仲郢等七人幕中,李商隐的一生,真可谓以幕僚始,以幕僚终。
大中五年(851)夏,39岁的李商隐获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聘入梓州幕,次年代掌书记。“薄宦仍多病,从知竟远游。谈谐叨客礼,休浣接冥搜。树好频移榻,云奇不下楼。岂关无景物?自是有乡愁。”失去妻子、体弱多病、官职低下、远离家乡……《寓兴》中的李商隐,志气消沉,意兴索然。因树木繁茂颇有景致,而频频挪动卧榻的位置,这是当时居所里的情境,更是李商隐二十多年的幕府生涯。一棵棵大树,一次次遮荫,炎凉不匀,冷热自知。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四年的蜀中幕府生涯告一段落,大中九年(855)冬,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奉调长安,李商隐在随其回京途中写下这首《筹笔驿》。筹笔驿,是诸葛亮出师征伐曹魏时驻扎下来筹划军事之地,位置在今天的四川广元北朝天峡上。尾联一个“恨”字,他诸葛亮的遗恨,何尝不是我李商隐的襟抱!前方一步比一步近的长安,是柳仲郢的长安,甚至是所有人的长安,唯独不是李商隐的长安。
无奈之余,李商隐回到故乡河南荥阳,居家未久,便郁郁而终,享年47岁。李商隐的坎坷一生,几乎与四十年牛李党争相始终,不得不说这是一出莫大的悲剧。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由于牛李党争,对一代“诗哲”李商隐的逝世,整个文坛官场竟罕有悼念之辞!仅有的两首《哭李商隐》,且都出自崔珏,此为其中一首。作为李商隐的挚友,崔珏层叠嗟惜,哭友人之死,更哭友人之未遇而死。
谁此登临看月明:吴融的忧国与思乡
从咸通三年(861)初涉科场,到龙纪元年(889)进士及第,吴融已是44岁“高龄”。及第后一月,吴融便奔赴四川,辅佐于西川节度使韦昭度幕中。
就在吴融进士及第前一年,也就是文德元年(888),朝廷任命岐国公韦昭度接替陈敬碹为西川节度使,但陈拒绝交出兵权。韦便与王建、顾彦朗等一起围攻成都。
“平门桥下水东驰,万里从军一望时。乡思旋生芳草见,客愁何限夕阳知。秦陵无树烟犹锁,汉苑空墙浪欲吹。不是伤春爱回首,杏坛恩重马迟迟。”吴融这首《赴职西川过便桥书怀寄同年》,作于随韦昭度入蜀途中。诗中有感于赵崇的提攜之恩,以及对恩人的不舍之情,满纸离愁。
入蜀之后,随军征战,吴融行迹遍历西川,如《登汉州城楼》,有着典型的边塞怀古之情:“雨余秋色拂孤城,远目凝时万象清。叠翠北来千嶂尽,漫流东去一江平。从军固有荆州乐,怀古能无岘首情。欲下阑干一回首,乌归帆没戍烟明。”诗里的汉州,就是今天的广汉及其周边的什邡、绵竹、金堂等地。汉州的壮丽河山,韦氏的治蜀有功,也冲淡不了诗人心底里的孤寂与对时局不定、山雨欲来的忧心。
杜牧像
“小园晴日见寒梅,一寸乡心万里回。春日暖时抛笠泽,战尘飞处上琴台。栖身未识登龙地,落笔元非倚马才。待勒燕然归未得,雪枝南畔少徘徊。”这首《灵池县见早梅(时太尉中书令京兆公奉诏讨蜀余在幕中)》写于灵池县,就是今天的成都龙泉驿。诗人在某个晴朗的清晨看到龙泉山下早开的梅花,勾起连绵的思乡情愫,忆及自己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离开故乡,赴京赶考,登第后便马不停蹄的来到战火纷飞的蜀地。诗人谦称因为自己并无袁弘那样敏捷的文采,所以更希望能在边地建功立业,凯旋而归,然而却事与愿违。诗中隐约间透露出建功无望的遗憾,以及诗人徘徊异乡时对故土亲人的悠悠念想。睹物思情,跃然纸上。
“分栋山前曙色开,三千铁骑简州回。云间堕箭飞书去,风里擎竿露布来。古谓伐谋为上策,今看静胜自中台。功名一似淮西事,只是元臣不姓裴。”这首《简州归降贺京兆公》里所写的分栋山就是今天的龙泉山,简州就是今天的简阳。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虽然这场胜利并不能挽回节节败退的大局,虽然韦昭度并没有裴度平定淮西那样的雄才大略,甚至这次的攻伐劝降也多是王建之力。但无论如何,这场胜利还是让吴融看到了一丝曙色,得到了一个自己身处其中的理由。至少,比起《萧县道中》“满川落照无人过,卷地飞蓬有烧明”的那种漂泊于宦途、前路无望要好得多、有希望得多。山前、曙色、云间、风里,铁骑、伐谋、上策、功名,无论是对自然美好的关照,還是对战事无情的体验,都灌注着末世诗人深沉的时代认知。
“十二阑干压锦城,半空人语落滩声。风流近接平津阁,气色高含细柳营。尽日卷帘江草绿,有时欹枕雪峰晴。不知捧诏朝天后,谁此登临看月明。”这首《太保中书令军前新楼》,作于诗人即将离开成都之时,约为大顺二年(891)春夏之交。“不知捧诏朝天后,谁此登临看月明。”吴融的感慨,是当时的落寞,更是对后来天下的一语成谶。与吴融有过共事之雅的王建,在韦昭度离开成都后,很快成为西川节度使,接连占据两川、三峡,并被赐封蜀王。趁唐朝灭亡之机,自立为帝,国号大蜀。王建在位期间,励精图治,“与民休息”,成为一代明主。只是不知,王建这样的作为,能否够得着吴融的“登临看月明”呢?诗中多有对仗句式,构成一种对称美和均衡感,而这种“美”与“感”的事物恰恰是最为符合自然规律的。它以通俗易懂的语言、潇洒走心的笔法,词工律正的记述了所见、所闻、所忆、所思,隽美而发人深省。
吴融蜀幕的三年,也是大唐王朝从风雨飘摇到大厦倾塌的三年,他饮家国之恨、负黍离之悲,以精纯细腻之笔写事物本末,以凄冷清疏之笔抒个人襟抱,以直切老道之笔讽社会现实,在“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的唐末,时有激愤之音进出,着实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