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电影《归来》的精神分析
张艺谋的电影《归来》是根据严歌芩的小说《陆犯焉识》改变而成,肯定与原著大相径庭。就电影反映的主题,以及电影的手法和人物的表现力,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归来》的画面背景:一个普通老师冯婉喻,苦苦期盼被迫分离10余年的爱人归来,有一天她的期盼终于实现,爱人陆焉识(学者,教授)回到了她身边。可是冯婉喻却依然活在与爱人的分离、并固执的等候陆焉识归来...这是一个怪诞,意味深长的画面。
(一)陆焉识是谁
陆焉识首先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作为高于普通生活的艺术作品,陆焉识已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文化符号。电影通过幕幕画面,映射了这个符号后面人性深层的东西。
陆焉识有三个身份代表:高傲的高级知识分子,文革的右派,归来却未归的丈夫。这三个身份,分别镶嵌在三个色彩迥异的关系背景中。
第一个身份,被嵌在他个人的人格结构中,反应了他的自体-客体关系。
高级知识分子,本是高贵,文明,智慧的象征。但在中国,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在尊严层面,被贬到臭位置,并被排在末位的九。所以,陆教授,最多被冠以高傲的教授,他本人的个性里也有自傲,清高,正直的特质。知识分子身份,在扭曲的社会地位中,本身是一个危险,而他人格的正直、清高,将把他自身推向实际的危险。他高贵的身份,现身在落后的社会背景,就像对的人事出现在不对的时候,只好落得整个人的分裂样。
说不清,是时代弄人,还是人造时代。但有一点很清楚,当文化被愚昧(或极权或专制)控制时,高级知识所象征的高贵、文明、尊严将陨落。
第二个身份右派,被镶嵌在文化大革命中。
文革,这个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的灾难,它对中国人构成了集体性的自尊伤害。陆焉识作为一个右派代表,折射了革除“右派”其实是对“知识”的革命。这场革命犹如一场文化施虐,致知识所象征的美好、正义、善良、和谐...在历史舞台上彻底退席!时至现在,那些无价的善美的东西依然缺席。
右派陆焉识,是价值主体被文化阉割的符号。他的满腹学识一文不值,还被划定为“危险”分子,他与虚弱的外部世界是一种对立关系。但再强大的个体与国家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陆焉识那个高傲的身份,终被置换成了右派分子、被追逃的犯人、被囚禁的罪犯。
第三个身份“归来却未归”的丈夫,被镶嵌在存在又不存在的亲密关系里。
陆是冯婉喻的合法丈夫,是亲密的爱人关系。后来虽被迫分离,但仍然是心灵上的爱人。再后来,他成为了妻子的陌路人,成为了他妻子永久“在场的缺席”的丈夫。
尽管陆焉识的右派被洗清了,也尽管他最终没有被文化革掉他的自我,他还是一个有文化有健全人格的主体。悲情的是,之后在他亲密的婚姻关系中,扮演着守候并照顾妻子的念信的人,以一个空身份的丈夫存在。这隐喻着,在一个扭曲的时代,他是一个男人主体丧失的主体。
(二)冯婉喻是谁
陆焉识是电影(包括原著)的主角,但真具有精神分析的社会意义的人,是冯婉喻而非陆焉识。
陆作为一个有个性的文人,不幸被文革定罪为右派,可这个“右派”带给了不同厄运的家庭成员,比右派本人更具历史的戏剧和悲剧性。
陆焉识仅是那场反面历史剧中的直接受害者,冯婉喻却是其中伤得彻底的悲剧人物。毕竟,陆从劫难中归来后,依然还能清醒的活着,而冯婉喻的清醒却被劫难凝固,只可永远醒不来地活着。
失忆症的隐喻。冯婉喻在生命的中年罹患失忆症,她同样是一个文化的符号。
选择性失忆症是一种心因性疾病,病因是遭遇重大的精神刺激。冯婉喻失忆症的受刺激明摆着是那场文化施虐。
问题是,冯婉喻何以选择对爱人路焉识的遗忘,却深刻记住了文革办主任方师傅?更戏剧的是,她何以将她深爱的陆焉识置换成了她痛恨的方师傅?又何以那么固执地等候永远归不来的主体(那么,她究竟在等候什么呢)?
真搞不清,选择性失忆是通过什么机制才有这些奇怪现象的。但冯的现象,本身就是对“主体在场的缺席”的演绎,以及对“文革精神暴力”的注释。
失忆症有种种防御功能。首先,失忆是精神极度恐惧下的一种症状。只有当你的人生在万般无路时,症状是唯一的逃路。
作为人这个主体,排开生理原因,症状是精神绝境下的绝佳避难所。因为成为不正常的病人,则可堂而皇之的拒绝——社会苛求。
冯婉喻的失忆症,就是她掩护精神创伤的避风港。有了它,她便停顿在幸福的婚姻生活的童话里;有了它,她可以平静地隔离社会的残酷愚弄;有了它,她更能傻冒地抵御“外侵”.....总之,有它,就可以防范“曾经”和“预感”的威胁与侵略。
对于精神打击,失忆症是百毒不侵的防御。至少对冯婉玉喻是如此,你看她自从失忆后,就再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且有了从未有过的淡然,不管外面世界多疯狂,都与她无关。
我并非说疾病是个好东西,而是想说疾病,它的确是人躲避伤害的保护神。但同时,疾病也是精神囚笼,它保护了你脆弱的同时也锁住了你再追求的欲望。比如冯婉喻的失忆症,也关闭了她可以领享新体验的感觉大门。
不过,冯婉喻的失忆很离谱。她不能因为陆作为最好的治疗师而唤醒记忆。她对归来的陆焉识的傻等,也不能因陆焉识的出演(现场还原)而还原真相。这就不得不令人猜想,冯婉喻的失忆症是一种永远治不好的顽疾,是精神绝症。她用那坚忍不懈的意志,死等已归的爱人“归来”的执着,象征性表达了她走在一条不归的路上。
那么,她的失忆症是她的一道永恒的心灵伤疤。对她失忆的离谱,仿佛也有点可以理解:她“选择忘记爱人陆焉识,而记住害人的方师傅”,是因为受伤害的强度和广度(持续20年的精神折磨,伤及两代人,一家三口)大过了人的承受力;她“将陆焉识认作方师傅”,也因这个因,也有将美好(爱人)锁进心底以求永葆的无意识原因。
而只要,创伤的口子太深或太大,尚处于未愈合期,她就只有疼痛的感觉,她的意识里就只有受伤者跟伤害者的关系。她记清楚伤害者的面孔,只是为了防范他。
在肮脏的意识世界里,人的眼里只有肮脏的影像。
冯婉喻离谱的失忆症是否还暗喻了,只要有文革似的精神暴力,就会有失忆症,就会有对“爱与爱人视而不见”的怪异人格,或畸形生活?
肯定。那么就宿命的想,当人遭逢不幸,一定要找个活着的理由,以战胜绝望的孤独。
冯婉喻对“归来”的期望,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有了对“爱与爱人”的永久等候,不,那应该是对爱人的守候,她可以活得很好。
我想,凡象征“爱”的事物,都是我们活着的理由,只有是爱的对象,就值得我们守候。
(三)主体在场的缺席
前面已反映出了这一小标题的意涵。再补充一点,《归来》诠释了一个精神分析关注的核心:人的精神疾患,源自个体的主体性缺席。而主体性的缺席,是来自他建立主体性的早期或关键期,其哺育他主体性生长的对象(指父亲功能)的长期缺席。虽然《归来》中的冯婉喻的“精神疾患”不是源自她早期的自体受伤,但也给了我们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思考:成人期,慢性的,或重大的精神创伤依然可摧毁你的尊严,使你成为一个丧失价值主体的人。
无论是生活在集体社会还是家庭,但凡一个没有自主性的主体,内部一定有一个殖民的主体他者。
《归来》延伸的意义,是爱的缺席,以及对人性之爱的盼归。这里,我更愿意看成是真理的缺席,以及对真理回归的呐喊。真理,应该是一种具普世价值的信仰,是一个尊重和保护人性发展的社会意识形态。只有在这个前提下的土壤环境,人性的爱与被爱需要,人性的平等、自由需要,才可能有开花之时。
遗憾的是,世事沧桑莫过于归来的残缺。不管是人是物是情,若归来等于未归,无疑都是一种悲凉。也不幸的,现实中“主体在场的缺席”有很多,比如,我们以为生活在价值多元化时代,但却只能听一个声音,我们以为是民主宪法治国,却感觉不到公正、法制在哪儿。好多的家庭,其父亲,尤其是父亲的角色功能,如爱、责任等是严重缺席,我们看到的是千万留守儿童那孤单的心灵...
《归来》的末尾画面挺可笑,更令人心酸:陆焉识亲手举起写着“陆焉识”的牌子,面无表情的等候陆焉识的归来。。。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接受一个被分裂为两个陆焉识的自己,更悲哀的,是他必须活脱脱的去接受一个在他妻子心里已死去的自己,他无奈分裂样地活着。
在制造失忆症的土壤里,是没有真理的。失去主体性的陆焉识,与失去记忆的冯婉喻从此平安地生活在一起,是靠着幻想、虚无地去迎接、等待某个“真实”出现为动力的。对他们而言,幻想也即现实。或许,应对现实的残酷与绝望,幻想是一种美妙的处境。
虽然《归来》的结局,是令人不安地等待那个永远不现的“真理”。但我们依旧相信,归来,是盼望被割裂的美好主体复苏、醒来。确切地说,我们宁愿选择相信幻想,相信那被移除的真理,那真善美的东西一定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