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才懂的黑釉陶瓷之美:集儒释道三家气韵,再来一片人间烟火
在当今琳琅满目的陶瓷市场,很难见到黑釉瓷器的身影;回想陶瓷史上的名品,青、红、白、黄、蓝…争奇斗艳,声名赫赫的黑釉名器也是极少。但事实上,华夏祖先对黑色的崇拜自古有之,黑釉也伴随着中国陶瓷的兴衰从未缺席。当我们绕开台前的缤纷色彩,审视安然于幕后的黑釉,就会发现它忠实记录了中国式的审美哲学,进而呈现出华夏文明迥异于西方的独特魅力。
一、精彩绝伦的上古黑陶
黑色在西方一直不受待见,象征着死亡、凶兆、灾难、邪恶、犯罪等负面意象。但在华夏先民眼中,黑色是天空的颜色。《易经》:
天玄而地黄
这或许是因为北方漫长的冬日黑夜,而黑夜又孕育了清晨的五彩斑斓。因此,黑色在上古有着极为尊贵的地位。如《宋书》记载,舜帝的相貌为“龙颜,大口,黑色”;禹帝治水成功后,也有“天赐黑玉于黑水之滨”的传说。所以,黑陶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出现,绝不是偶然。《韩非子》中详细记述了黑陶在当时的地位:
尧禅天下,禹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而材之,削锯修之迹,流漆墨其上…舜禅天下而传之禹,禹作祭器,墨染其外,朱画其内
此时的黑陶遍及大江南北,龙山文化、滇藏文化、屈家岭文化、良渚文化均有发现,尤以龙山文化的蛋壳陶最为精彩。下图这件山东博物馆藏蛋壳黑陶杯,快轮成型,周身最薄处达0.02CM;中部镂空,内藏陶丸;采用渗炭工艺,发色均匀;抛光手法娴熟,数千年后依然光彩照人。如此纤细精妙的黑陶器,应是贵族阶级祭祀或陪葬所用。
山东博物馆藏蛋壳黑陶杯
所谓渗炭工艺,就是在黑陶烧制即将完成时,于窑顶徐徐加水,催生大量浓烟。浓烟中的碳分子渗入陶器表面,形成均匀的黑色光泽。许慎《说文解字》:
黑,火所熏之色也。
恰恰体现了渗炭工艺的过程。可惜的是,夏末商初诞生的原始青瓷,凭借更出色的抗摔、防渗特性,挤压了陶器的生存空间,高绝的黑陶工艺就此失传,直到1989年才复烧成功。
二、上古黑色崇拜
虽然黑色在陶瓷上的表达告一段落,但其意象的延伸没有停止。尤其是老庄思想的诞生,将黑色审美提高至哲学层面。在他们看来,寂灭的黑色是最原始的色彩,为众色之母。老子《道德经》: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庄子也在《天地》中写道:
无色而五色成焉…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此外,战国时期“五行”之说诞生,让黑跻身正五色之列,表水德,主北方。总体而言,上古是尚黑的时代。夏朝在祭祀、战争、丧葬等重要场合,黑色都是绝对的主角,甚至女子都以皮肤黝黑为美。《左传》:
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
保留了夏朝尚黑之风的河南南沟村黑色剪纸
其审美观与当今迥异,让人啧啧称奇。商人也以黑鸟后代自居,《诗经》有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时至周朝,天子出门必有黑色伴身。《礼记》:
天子居玄堂左个,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旗,衣黑衣,服玄玉
这一套纯黑的装束,即便在现代也是非常酷了。可见,后世董仲舒“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的“三统”之说并不尽然,黑色在殷周之时也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三、原始黑釉的艰难求索
3800年前的江南,原始青瓷和原始黑瓷一起诞生,却不是上古工匠的主动追求。胎釉中的铁元素越多,发色就越黑,反之则白,中间为青色。但早期技术根本无法掌控铁元素的多少,更对其中的杂质无可奈何。换言之,无论青黑,只是釉料的天然呈色,而挥之不去的土黄则成为瓷工的梦魇。因此,原始瓷器于秦汉之时并不耀眼。但黑釉的元老地位,加之其庄重深厚的美学意蕴,注定了黑釉将于真正瓷器诞生时迎来重生。
秦以水德立国,尚黑之风浓郁。《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
方今水德之始…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君王臣工,皆着皂衣,就连庶民也以黑布包头,名曰“黔首”。后大汉取而代之,应是以土克水,但刘邦似乎并不擅长此道,先是编了个蹩脚的“赤帝斩白蛇”的故事,以火德立国,礼仪服饰却又沿袭秦朝旧制。《晋书》载:
及秦变古制,郊祭之服,皆以袀玄,旧法扫地尽矣。汉承秦弊。
一句“汉承秦弊”,几多讥讽之意。直到武帝时期,汉朝才改为“土德”,定下帝王服黄的铁律,影响了后世。但尚黑之风,依旧体现在两代造物上。如大名鼎鼎的汉代漆器,以黑红二色为饰,轻巧耐用,工艺繁复,造价高昂。《盐铁·论散不足》:
今富者银口黄耳,金疊玉钟。中者野王贮器,金错蜀杯。夫一文杯得铜杯十,贾贱而用不殊。
西汉云纹漆盆
一个漆器杯与十个铜杯的价值仿佛,可见其珍贵。东汉后期,时局动荡,漆器制造大减。而此时与越窑青瓷一起崛起的德清黑釉,适时满足了漆器紧俏的需求。
德清窑与越窑比邻而居,承百越古窑而来。西汉末年北方的动荡,让大批工匠南迁避难,江南瓷业技术突飞猛进,终于在东汉完成了由原始瓷器到瓷器的质变。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龙窑技术大幅飞跃,提高了窑内温度,并能形成比较理想的还原气氛,使德清黑釉的发色极为纯正,犹如墨染,光泽温和,上品足以与漆器媲美。如故宫博物院藏东晋黑釉鸡头壶,造型古拙敦厚,鸡头流质朴可爱,呼之欲出,配以滚圆的腹部,一派田园之乐,反映了动荡岁月中人们对静好生活的向往。
故宫博物院藏东晋黑釉鸡头壶
但是,作为一同诞生的早期颜色釉品类,黑釉在与青瓷的竞争中败下阵来。青色的美学意义比黑色更加广泛,也更能打动隐逸的魏晋名士。他们穿白衣,用青杯,放浪形骸于竹林之间,庄重的黑色自然没有此等风流。因此,南北朝时期的黑釉烧造极少,逐渐退居二线,将广阔舞台留给青瓷独舞。乱世之人无暇欣赏黑色深邃的美,需要明媚的色彩抚慰他们苦难的生活。所以,唐宋的盛世,才是黑釉一展风采的时代。
一、唐代:黑釉盛世的奠基
南北朝时期,江南的黑釉技术传入北方。入唐之后,随着“禁铜令”的实行,瓷业迅速兴盛,黑釉如雨后春笋般在北方崛起。“南青北白”的瓷业格局,并没有限制北方黑釉的发展;南方则被青瓷垄断,直到唐中后期长沙窑异军突起,才打破青瓷独大的格局。
唐代烧造黑釉的北方窑口极多,从宁夏到山东,遍布黄河流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山西耀州窑与河南的一众窑口。
1、耀州窑
世人皆知耀州青瓷,于北方独树一帜,但那是宋代之后的伟大转型。唐代的耀州窑以黑釉为主打,部分融汇佛教题材或西域风情的产品最为精彩。如下图的塔式盖罐,体型硕大,分座、罐、盖三层。座底堆塑托塔力士,上有莲花纹饰;罐盖取佛家七相轮,塔顶捏塑小猴,手搭凉棚,生动之极。这件器物应是当时安放高僧骨灰所用,器身周正,发色饱满,装饰手法多样,是唐代黑釉的代表作品。
唐代耀州窑塔式盖罐
另有黑釉贴花执壶,壶流下贴兽面纹,两侧花朵纹饰,西域风情浓郁。贴花技术来源于波斯萨珊王朝的金属压印、锤揲工艺。耀州窑所在的铜川毗邻都城长安,乃世界文化交流汇聚之地,有此工艺呈现不足为奇。小小一件黑釉瓷器,反映了大唐万国来朝的壮阔图景。
唐代耀州窑黑釉贴花执壶
2、河南窑口
河南是唐代黑釉的另一主要产地,巩县、鲁山、宝丰、禹县、郏县,形成了庞大的瓷业集群,有“清凉寺到段店,一天进万贯”之说。当地黑釉产品种类繁多,最有特色的则是“鲁山花瓷”。
鲁山花瓷的“花”,表现为大面积的蓝白色块,这种高温窑变的效果,比宋代钧窑早了300年,其因此被称为“唐钧”。故宫博物院藏唐代鲁山花瓷羯鼓,存世量极少,为国家一级文物。
故宫博物院藏唐代鲁山花瓷羯鼓
唐人酷爱羯鼓,洛阳令南卓撰《羯鼓录》,是我国古代唯一一部鼓乐专著,其中记载道:
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鲁山花瓷
瓷羯鼓的用法颇多争议。有人认为是腰鼓一类,但瓷质沉重,舞动不便,且怕磕碰。后来,敦煌壁画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团,画面中乐人跪坐,将鼓置于腿上双手拍击,让人恍然大悟。当然,瓷羯鼓更明确的是其随意挥洒、任意点抹的美学效果,展现了大唐肆意豪迈的风流气度。
此外,河南的唐三彩黑马虽属陶器,却是精彩非常。大唐军力昌盛,马政建设规模空前。《唐会要》记载:
康同马……是大宛马种.形容极大,精力异常
大宛良种,雄壮之极,随帝王出行,更是壮观无比。《资治通鉴》:
上之东封,以牧马数万匹从,色别为群,望之如云锦。
唐三彩黑马
唐三彩黑马相较白马、红马存世不多,但匹匹精品,有庄严肃穆之姿,最能衬托铁血军容的肃杀之气。
总体而言,黑釉于大唐北方呈现井喷之势。唐朝是中国第一个陶瓷盛世,红、蓝、黄、绿等颜色釉一一粉墨登场,但在“南青北白”和长沙窑釉下彩的压制下,均未有大的建树。相比之下,只有黑釉能够占据相当的市场份额。一方面,盛世的美好冲淡了黑色的苦涩沉重,神秘深邃的美学意蕴逐渐被接受;另一方面,无论是贴花执壶还是花瓷羯鼓,这些来自西域的装饰技法,让原本“饰无可饰”的黑色有了灵动的色彩,给予了传统黑釉新的灵魂。
当然,唐代黑釉的美,还远远没有达到审美哲学的高度。黑釉的盛世,才刚刚开始。
二、宋代黑釉:茶业带来的黑色巅峰
除了世人皆知的“汝官哥钧定”,宋代瓷业中也少不了那些优秀的民间窑口,与官窑共同构建了中国陶瓷史上的巅峰。福建建窑就是宋代民窑的优秀代表。
建窑创烧于晚唐,一直默默无闻,入宋后及时转型,将黑釉作为拳头产品,建盏随之名扬天下,兴旺至今。
现存最长的建窑龙窑
建盏的兴盛,直接源于宋代的饮茶之风。茶道于唐代发轫,至宋成长为上至皇族,下至平民的时尚消遣。一方面,茶的种植与贸易成为朝廷重要收入来源之一。崇宁元年,上虞、余姚等地置官办茶场,行政力量开始介入茶业。另一方面,宋代发达的经济促进了第三产业的繁荣。《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梁城内各类茶坊鳞次栉比,茶肆文化应运而生。此外,宋代道家兴盛、理学昌明、禅宗崛起,崇尚素朴简淡之风。而茶道中和清明的姿态,恰恰契合了当时的主流思潮。王安石《议茶疏》:
茶之为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无。
北宋末期,起源于五代贡茶制度的“斗茶”风行一时。徽宗尤为酷爱,专门写了一本《大观茶论》,号召:
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
宋徽宗与《大观茶论》
在皇家的推动下,斗茶成为一项流程完备、规则详尽的游戏,分“斗茶品”、“行茶令”、“茶百戏”三种。“斗茶品”讲究先斗茶色,再品茶汤。而“茶色贵白,著盏无水痕者绝佳”,故黑盏最为适用。《万舆胜览》:
茶色白,入黑盏,其痕易验。
传世的宋代建盏,于口沿下有明显折痕,就是检验水痕的标准线,可见建盏的烧造,完全由适应斗茶之戏而来。蔡襄《茶录》:
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煽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它处,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
宋徽宗《文会图》局部
“茶百戏”则更为神奇,陶谷《清异录》:
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纤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
可见,无论是“斗茶品”还是“茶百戏”,白色的茶汤均与黑色的建盏相得益彰。有名品如“兔毫盏”,黑釉上呈现棕黄丝线,形如兔毫,为茶人心头之好。建窑窑址曾出土底款“供御”、“进盏”的兔毫盏,证明其皇家贡品的身份。徽宗《大观茶论》:
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焕发茶采色也
宋代兔毫盏
黄庭坚也有诗赞曰:
兔褐金线宝碗,松风蟹眼新汤
另有“鹧鸪斑”,黑釉上的圆点星罗棋布,散发着金属光泽,如同鹧鸪鸟胸前的斑纹。陶谷《清异录》:
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点试茶家珍之。
宋代“鹧鸪斑”
还有更加珍贵的曜变天目盏,黑釉中大小斑点浮现,在不同方位欣赏,呈现出红、绿、蓝等不同色彩,美轮美奂之极。由于其窑变效果不受工匠控制,完美之器少之又少。目前传世仅三盏,均在日本,被奉为无上神品。
日本曜变天目盏
建盏的成功,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烧制黑釉茶盏的热潮。江西的吉州窑,北方的耀州窑、磁州窑、怀仁窑、定窑,均有相似产品。其中又以吉州窑“木叶盏”独具一格。
木叶盏通体黑釉,盏底有清晰的树叶图案,脉络清晰,灵动之极。吉州窑的瓷工将桑叶直接放入盏胎,一同入窑烧制,出则既成,堪称神乎其技。江西是禅宗的大本营,木叶盏的诞生,暗合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宗哲学,美的禅意悠然。
宋代吉州窑木叶盏
宋代的黑釉盏,不仅风行于大宋的千里江山,还随着茶道和禅宗的东渐,漂洋过海来到日本。日本濑户窑专门仿烧建盏,称“濑户天目”,盛行一时,可见黑釉盏于日本的地位。在中国,建盏和木叶盏更是延续千年,至今仍是茶道中人的首选饮茶器。
除了建窑与吉州窑,宋代许多北方窑口沿袭唐代黑釉传统,同样精彩纷呈。如定窑以白瓷称雄,但也有出色的黑釉产品。曹昭《格古要论》:
墨定,色黑如漆。土俱白,其价高于白定,俱出定州
另有河北磁州窑,以黑地白花、白底黑花为主要特色。其瓷工画匠下笔利落,尽情挥洒,毫无造作之态。大宋是水墨山水的盛世,以墨显万物,浓淡相宜。磁州窑画工受其影响,创造性的将水墨搬上瓷器表面,并融合北方明快大气之风,呈现出独一无二的美学风貌。
北宋磁州窑白地黑搔落牡丹纹瓶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磁州窑作为北方规模最大的民窑,素有“南景德,北彭城”之誉。靖康之耻,宋室南渡,磁州窑大量工匠南下,呈开枝散叶之势。南宋吉州、景德镇等地,均能找到当年磁州窑的风格脉络。
但是,黑釉在宋朝的扬眉吐气,还是依靠建盏的功绩。宋朝的“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了建盏的崛起。其“天时”在于:恰逢茶道兴盛、斗茶普及,而此又暗合着宋代文采昌明、经济发达、人民富足的大背景;其“地利”在于:入宋以后,建窑所在的浙闽一带,集茶叶种植、对外贸易、瓷业窑口于一体,尤其南宋之后,政治经济中心转移至此,极大推动了当地手工业的兴旺;其“人和”在于:宋代兴盛的理、道、禅三家,一个素淡简雅,一个清极遁世,一个自性清净,都具备欣赏黑色深沉苦涩之美的高企眼光;加之水墨山水的普及,为黑色奠定了广泛的审美基础。以上,使黑釉终于在诞生600年后迎来了巅峰时刻。陈寅恪先生说:
华夏民族的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黑釉幸运的,它在华夏文明之巅,中国陶瓷的鼎盛期,等来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势;黑釉也是不幸的,因为其后的800年,再难有第二个大宋王朝。
大多数人对辽金这两个存在时间不长的少数民族政权并不了解,更遑论其瓷业发展。其实,辽国的黄绿瓷器非常精彩,尤其是黄釉,仿金器而来,大宋远远不及;而金朝以白立国,其白瓷工艺“远胜辽元”。
但是,让满眼“天苍苍野茫茫”的游牧民族欣赏黑釉,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即便算上一统全国、瓷业昌盛的元朝,优秀的黑釉也是寥寥无几,大多为平民百姓的生活用器。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辽初元勋耶律羽之墓出土的随葬黑釉,多仿皮具,发色饱满,体型硕大,有游牧民族直爽豪迈之风。
耶律羽之墓随葬黑釉皮囊壶
耶律羽之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堂兄弟,执掌辽国附属国东丹,先后拜左相、太尉、太傅、上柱国、东平郡开国公。其墓志铭评价他:
…留心佛法,耽味儒书,入箫寺则涤荡六尘,退庙堂则讨论五典…
辽初重臣中,如此接受汉族文化的并不多,这或许能解释耶律羽之的陪藏品与众不同的原因。
时空转至大明江山,重回汉家王朝。洪武35年,朱元璋在景德镇设立御器厂。从此,御窑强大的虹吸效应,让其他民窑再无容身之地。但景德镇缺乏黑釉传统,加之青花、五彩崛起,就连号称“单色釉之王”的青瓷,也被打压的无法抬头。黑釉更是陷入绝境,只在永乐朝短暂烧造,十分潦草,一看就是应付之作,并非主动追求。
永乐黑釉刻铭文双耳簋式炉...
好在,黑釉的历史并未结束,大清王朝的康熙盛世,为黑釉留下了精彩的结局。
康熙爷的盛世明君之心,在瓷器烧造上尤其明显,不仅延承青花、五彩,创新粉彩、珐琅彩,还立志复烧历代单色釉名品。“乌金釉”就在这种心态下,诞生于大清第一任督窑官臧应选之手,却比永乐黑釉更加精彩。《中国陶瓷》:
康熙时期生产一种名为乌金釉的黑釉瓷,是历代黑釉瓷器中水平最高的一种,釉面发出如镜面一样的光亮,极为富丽华贵。传世的乌金釉瓷有素面和黑色描金两种,数量极少。
康熙乌金釉油槌瓶
哪怕在黑釉巅峰的宋代,也没有烧造出这种净亮如镜,漆黑如墨的黑釉,黑得如此纯粹、深邃,容不得半点瑕疵,似乎任何色彩都会被其吸收,却又泛出明亮照人的光泽。此等工艺,只有在瓷业大成、国力强盛的清三代时期才有用武之地。乾隆之后,大清再也没有心力追求这种小众的黑色诱惑。
乾隆乌金釉玉壶春瓶
虽然乌金釉将黑做到了极致,但论及美学意义,却远不及融合了儒、道、释三家意趣和民间烟火的宋代黑釉盏。乌金釉的华美,高高在上,让人不敢直视,向下少了点生活之趣,向上又没有触及审美哲学的层面。三代之器,大多如此。所以,若论中国陶瓷的巅峰,还是首推那个“造极华夏文明”的大宋王朝。
时光回溯至远古,华夏祖先们在温暖湿润的温带、亚热带地区繁衍生息,丰富的植物资源,让他们通过采集就能获得充足的食物。地球的另一边,地处中高纬度的欧洲,漫长的冰河期让这里植被稀少,只有大型动物存活下来,危险的狩猎之旅成为唯一的生存依靠。
从此时开始,黑夜对于欧洲人来说,就意味着寒冷、危险和死亡;而在温暖的华夏大地,暗夜虽然充满了未知,却静悄悄的孕育着生命。夜空中那闪亮的北极星,也成为天帝的象征,时而冷漠、时而温柔的俯视着人间。
从以采集为主的原始母系社会,到漫长的农耕文明,华夏大地培养了我们崇尚自然,讲求“天人合一”,偏向“不争”的阴柔之美。于是,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黑色才是“玄而又玄”的“众妙之门”;于是,文人画家说,摒去五色,代之以墨:
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彩;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 。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
于是,从不受西方待见的黑色,化身黑釉,陪伴华夏民族千年,并在那个内化的、诗意的、淡泊的、柔美的大宋王朝,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的萧疏气韵与市井繁华的人间烟火,展现了极致的审美力量,黑釉也由此深刻的印入了中国陶瓷的历史。哪怕当今陶瓷市场难觅芳踪,哪怕粗劣的商品化“建盏”泛滥成灾,我也相信黑釉终会回归。毕竟,我们是拥有黑色眸子的华夏子孙,黑釉的美,只有中国人才懂。
《浅谈黑釉瓷器》
《中国陶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