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杂谈(节选)
元曲杂谈(节选)
阿 迪
元曲盛于元明两朝,至清即已大衰也。论体格之尊,即不如词矣;论音乐之全,则不如剧曲矣。清散曲所以不如剧曲者,盖因戏剧已为时代所不可或缺之物,且清传奇体歌舞剧又甚为完美,以致清代剧曲大盛,散曲大衰也。
关汉卿之杂剧,如“琼筵醉客”。代表作有《窦娥冤》、《救风尘》、《玉镜台》;杨显之之杂剧,如“瑶台夜月”。代表作有《酷寒亭》、《潇湘雨》。郑廷玉之《看钱奴》、张国宾之《汗衫记》、武汉臣之《老生儿》为悲欢离合剧之代表;高文秀之《双献功》、康进之《李逵负荆》、李文蔚之《燕青博鱼》为水浒剧之代表;李行道之《灰阑记》、王仲文之《救孝子》、孟汉卿之《魔合罗》为断狱剧之代表;吴昌龄之《风花雪月》、戴善甫之《风光好》、石君宝之《曲江池》为风情剧之代表。
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代表作有《西厢记》、《丽春堂》。白朴之词,如“鹏搏九霄”,代表作有《梧桐雨》、《墙头马上》。马致远之词,如“朝阳鸣凤”,代表作有《岳阳楼》、《汉宫秋》。李寿卿之词,如“神仙造语”,代表作有《伍员吹箫》、《度柳翠》。
张寿卿之《红梨花》、石子章之《竹坞听琴》为闺怨剧之代表;尚仲贤之《柳毅传书》、李好古之《张生煮海》为龙女剧之代表也。
郑光祖与乔吉均以彩藻焕发见长,代表作品郑有《翰林风月》、《倩女离魂》;乔有《金钱记》、《扬州梦》。范康近马致远,代表作有《竹叶舟》;宫天挺善瘦硬之辞,代表作有《范张鸡黍》;杨梓富雄壮之致,代表作有《豫让吞炭》;金仁杰则质朴有余,代表作有《追韩信》也。
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然能词曲一体,亦词亦曲者,首推金元散曲大家元好问也。“老夫唯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元好问【人月圆】),一腔酸楚,满腹忧愤。国家沦亡,江山破碎。作者万般无奈,亦效陶公隐居耳。至丧乱之极,“花落水空流”(元好问【人月圆】)却隐约可见“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令》)之句意也。
散曲本色贵于自然。词尚于敛,曲尚于放。“孤眠嫌煞月儿明,风力禁持酒力醒,窗儿上一枝梅弄影”(胡祗遹【一半儿】)。“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今一明月,素为文士钟情。“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唐张泌《寄人》;“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宋晏殊《鹊踏枝》)。最难将息,则是那句“窗儿上一枝梅弄影”,此般情景仿佛“云破月来花弄影”。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流水,白草红叶黄花”(白朴【天净沙】《秋》)。此曲与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共享“秋思之祖”赞誉。与“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倪瓒)之元代文人画媲美焉!
诗贵打头,曲重结尾。“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欲灭”(马致远【寿阳曲】),堪称曲尾之绝。远胜“长吁气把灯吹灭”(卢挚【寿阳曲】《夜忆》),深谙“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之诗理。
人生三美:
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
草堂酌,菊篱饮,长安醉;
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
【注】虎溪僧:晋时高僧慧远入山住寺,寺前有溪,送客例不过溪。某日,诗人陶渊明、道士陆静修来访,相谈甚欢。道别时,不觉过溪,虎大鸣,三老相视大笑而别。鹤林友:五代时镇江鹤林寺之杜鹃花天下奇绝。镇帅周宝邀请好友殷七七道士至此,时方重九,花期已过,虽盛情亦难掩遗憾矣。道士心存感激,作法花开,烂漫如春。龙山客:晋时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月九日与温同登湖北江陵之龙山,风吹其冠落地,泰然不以为意。“草堂”指杜甫草堂;“菊篱”指陶渊明归隐田园;“长安醉”指李白醉卧长安。
“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将进酒》),唐诗人之气概;“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鹤冲天》),宋词人之情结;“贤的是他,愚的是我”(关汉卿【四块玉】《闲适》),元曲人之苦笑也。
雅从俗来,俗道极处便是雅者。元曲开其先河,影响波及今之相声、小品也。艺术源于平民之苦难之愿望之斗争。以通俗、诙谐,甚至玩世不恭之形式塑造群众乐于接受之风格,堪为散曲精彩之最也。试览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之“豹尾”,定为散曲之俗趣而拍案叫绝矣!“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凭子弟每谁教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圆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七部剧作乃命运之悲剧,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则为性格悲剧,而关汉卿《窦娥冤》是为社会之悲剧也。
元曲盛极而衰,本应华丽转身,却弦断难续,个中缘故有三。一曰:曲词走向低俗。二曰:表演趋向矫情。三曰:内容过于单乏,不外乎叹世归隐、青楼调笑、及时行乐等,鲜及民生疾苦矣。
归隐避世乃散曲文学之精神支柱。高人避世,逸士隐居,庶为元曲之主题。成亦兹,败亦兹矣!
夫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着对人生终极意义之追问。或以无为出世,或以有为入世。孰是孰非?迄今各执一词,见仁见智。鲁迅说中国文化之根柢全在道教。林语堂说道教使中国人处于游戏状态。道教文化要素有三:生命不老、精神逍遥、感官适意。此与元代文人之心态榫合,于是乎,隐逸情调化为元曲人文精神之一翼,殆为情理之事欤!乔吉得之以真谛,马致远得之以哲思,二张(张养浩、张可久)得之以心态。虽皆有所得,相距甚远矣。
爱情乃人生之主题,相思为文学之咏叹。诗之思委婉,词之思凄婉,曲之思则哀婉也。虽“雨滴蕉叶”、“雨中梧桐”,亦表相思之苦,然怎敌周文质【寨儿令】中只一句:“愁心碎时窗外雨”。
千年礼教之束缚,于人、于文、于艺。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虽为一代之精神,则桎梏于“情”,盖“大旨谈情”,唯元曲畅快焉,此最近人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