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唐诗解读——杜甫之《北征》(上)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无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苞,衾绸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祅气豁。
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鹘。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送兵五千人,躯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注:
初吉:朔日,古代的朔日是每个月的初一。
维时:是时。这个时候。
艰虞:艰难困苦。
恩私:特殊的恩惠。
蓬荜:用茅草树枝搭建的屋子,指诗人自己的家。
谐:到。
阙下:宫阙之下。
怵惕:惶恐不安的样子。
谏诤姿:谏官铮铮直言的风范。
经纬:本意是织布时纵向的经线和横向的纬线。此处指治理国家。
密勿:勤勉周详。
“东胡”句:指757年初,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弑父后在洛阳称帝一事。
行在:指皇帝的驻地。
忧虞:担忧。
靡靡:步履迟缓。
阡陌:田间小路。南北为阡,东西为陌。
饮马窟:古代行军时遇到低洼处就饮马,称为饮马窟。
邠州:即今陕西邠县。
荡潏:水流激涌。
罗生:罗列而生。
濡:沾濡,滋润。
缅思:遥想,怀想。
坡陀:高低起伏不平的山冈。
鄜畤:在鄜州,春秋时秦文公祭祀天神的地方,诗中借指鄜州。
鸱鸟:猫头鹰一类的猛禽。
异物:古人称人死为“异物”。
堕胡尘:指潼关破后,杜甫被叛军所俘,困于长安的这段经历。
华发:花白的头发。
百结:许多的补丁。
恸哭:放声大哭。
耶:通“爷”,父亲。
垢腻:沾满尘垢,不干净。
补绽:补缀的粗布短衣。
“海图”四句:写家中子女衣着的破旧。其中海图、波涛、天昊、紫凤都是图案上的纹饰。
裋褐:粗布短衣。
那:奈何。
自栉:自己给自己梳头。
移时:费了很长时间。
朱铅:扑在脸上的红粉。
生理:生计上问题。
祅气:叛军的嚣张气焰。
豁:澄清。
恒碣:泛指山西、河北一带。
“昊天”:秋气肃杀,正是用兵的最好时节。
狼狈初:指渔阳兵变后,玄宗西逃时的慌乱之状。
菹醢:剁成肉酱。
荡析:彻底清除。
褒妲:褒姒、妲己。
宣光:周宣王与汉光武帝分别光复了周室和汉室,两位贤君指唐肃宗,对其光复唐室充满了信心。
桓桓:英勇威武的样子。
陈将军:陈玄礼。
仗钺:侍卫皇帝。
大同殿:唐都长安城内的宫殿。
白兽闼:在凌烟阁之北,太极殿西南。
都人:长安的百姓。
翠华:皇帝依仗队。
金阙:指朝廷。
解读:
杜甫担任右拾遗后不久,肃宗罢免了房琯的宰相之职,杜甫上言为之辩护,触怒肃宗,于是“诏许”他回家探亲,这实际上是肃宗欲借探亲之名让杜甫离开凤翔。这首诗就是杜甫回家后追叙归途经历而作,诗中他极尽慷慨陈情,以自己的亲身见闻和家人的遭遇来历数民众所受的苦难,以期引起朝廷和皇帝的重视,同时也针对联合回鹘抵抗叛军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希望能够引起肃宗的关注和警惕,全诗共一百四十句,七百言,是杜甫五言古诗中最长的一首,“其中阳开阴合,波澜顿挫”,足见诗人笔力遒劲与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从开篇至“乾坤满疮痍,忧虞何时毕”为全诗第一部分。诗人蒙圣恩获准回家探望亲人,辞别时依依不舍以及内心的种种忧虑。诗歌一来以“皇帝二载秋”开头,是很意味的,这是正经的史家笔法。在杜甫之前班昭作《东征赋》,写她随儿子从洛阳到陈留旅行时,就以“惟永初(汉安帝年号)之有七兮,余随子乎东征”为开头,在杜甫之后的白居易在其《游悟真寺》中也用“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点明时日,杜甫这样写,用意在仿照《春秋》笔法,意在向皇帝表明的郑重与严肃,从中我们能够感受到诗人不是单纯在写诗,而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在向皇帝陈情,诗人在作此诗时,用意是把自己的诗当作痛斥叛军及乱臣贼子的史笔。诗人辞别阙下,因怵惕不安而久久未能离去,诗人想告诉皇帝的是,虽然陛下是中兴之主,经纬天下,统观时局也会有百密一疏,虽然我“虽乏谏铮恣”,心里还是担忧——“恐君有遗失”。毕竟叛乱尚未结束,战乱之后国家更是满目疮痍,此情此景,我哪有心情回家,就是踏是归途,只会觉得心神恍惚,怅然若有所失。
从“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至“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这是全诗第二部分,描写了诗人从凤翔至鄜州一带所见种种萧条、苍凉景象,以及在一路之上由此而引起的无限感慨。诗人在整个旅途中有不少名胜可资凭吊,如隋代的行宫九成宫,唐太宗的陵墓昭陵以及唐太宗所建的行宫玉华宫。但诗人将重点笔墨集中描写一路山行所见的风光。首先从凤翔周围写起,因房琯和郭子仪大军的惨败,凤翔城到处都留下战争的伤痕。接下来说明途中军队行旅来往频繁,因此寒山上饮马窟到处可得。但经过分州之地,跨过泾水河谷以后,虽战场渐远,但风景陡异,显得十分荒凉。杜甫在一年携带家小流亡经过这一带的白水县时,曾写过一首《彭衙行》,诗中有“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扰其口,反侧声愈嗔”之句,足见这一带曾是虎狼出没之区。曹操曾北上太行山,作《苦寒行》,其中“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的句子,用的也是同样的手法。在这种令人极其不安的场景中,诗人将笔锋一转,眼前出现另外一番场景——“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如此生机盎然,幽静恬适的环境反衬出人间动乱的生活的。前人在评论一段诗时说:“凡作极要紧极忙文字,偏向极不要紧极闲处传神,乃夕阳返照之法,乃夕阳返照之法,惟老杜能之。”这也体现了诗人写作的技巧功力。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到家渐近,诗人心情急切,快步前奔,将仆人远远抛在后面。然而在他眼前展示是却是这样一番情景——“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这一带正是去年叛军攻陷长安,分兵北上,进窥灵武肃宗行营的战场。这年春年,诗人刚从长安逃归凤翔的时候,曾听说叛军在这一带进行残酷地屠杀,不禁担心家人,曾写下:“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述怀》)。诗人想到一家人的命运,一个社会的命运,他不禁将目光指向这一切悲剧的制造者——“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杜甫永远会将自己的情感拉回到现实的关注中,在接下来的诗句中,他将眼前凄惨景象联想到一年前潼关失守时,更想到一半民众在战争中死亡的惨象,在这一段连续出现的“被伤”“呻吟”“流血”“白骨”“残害为异物”这些令人怵目惊心的词句,也是对前一段“乾坤满疮痍”的照应。
第三部分从“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至“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诗人由人及己,写自己到家后,与妻子、儿子团聚时悲喜交加的情景,见到妻子鹑衣百结,孩子的衣服也是补丁落补丁,脸上垢腻不堪,赤着双足,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而家人看见他,欣喜不已,妻子忙着收拾自己的容颜,将家中的被褥整理一番,尽管诗人无心顾及这些。孩子们学着母亲的样子梳妆打扮,天真娇痴的模样,让诗人感到些许安慰。面对家人殷勤慰问,诗人宁愿享受眼前生活的杂乱及苟且,接下来文字生活气息的细节场景描写,写得缠绵真挚,极情尽致。同很多诗人、文学家相比,杜甫的家庭生活是很正常,也是很幸福,实在没有太多的花边新闻或绯闻供后人遐想,这在接下来的诗作介绍会多次提及,此处不议。
第四部分是议论当前的形势。“仰观天色改”四句用象征手法以天时比喻局势的转变,表达了诗人虽在家中,但仍不忘关心时局发展和国家安危,暗示朝廷借兵回鹘将酿成新的动乱,事实上杜甫这种看法是非常有远见的。一方面,诗人认为回鹘军队骁勇善战,借助其力,自然可以攻克青、徐、恒、碣等地,另一方面,他也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希望皇帝能够引起足够的警惕与防范,指出目前两京指日可收,只要官军养精蓄锐,不久即可直捣叛军的巢穴,实际上表达了平叛应以官军为主。这段议论节奏紧促,一气呵成,读来丝毫无枯燥之感。
第五部分以今比古,将马嵬之变与历史上商周之亡相比较,对陈玄诛灭杨氏、扭转国运的行为高度肯定,不吝笔墨引用孔子赞美管仲的话来赞美陈玄礼——“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这也是当时民众的共同心声,看到长安城里满目凄凉,希望翠华能够早日还京,佳气归金阙。诗人分析了分析唐运未衰的原因,同时也是为提高广大民众的自信心,他推出了太宗李世民,——“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表达了对肃宗的希望以及恢复唐太宗贞观之治的信念,早日结束“乾坤含疮痍”的局面。
全诗布局是两头议论,中间叙述,虽说叙的是还家探亲的私事,但议的却是国家,家国之忧、身世之感贯穿全诗,加上整首诗起势浑厚,结构严密完整,收放自如,纵横驰骋,因而能使沉雄博大的气概和细致琐碎的情趣和谐地统一在完整的艺术结构中,与《五百字》相比,虽精密有失欠缺,但同样是穷极笔力的大制作,堪称杜甫长篇咏怀最高水平的“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