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城白描

缑城白描

文/石舌

故乡,是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是一剂游子走天涯时最好的疗伤药。多少的彷徨、无奈和凄苦,只要捧起故乡这本书,灵魂和躯体即刻就得以安宁。
作为缑城人,对于这块养育自己的故土,虽时时有“近乡情更切”的驿动,但更多的却是“难以承重”的焦虑感。一位故乡学友,看到过我写的几篇乡村文章后,一再嘱我:“好好描描缑城,过去显赫,现在也是”。尽管他只是在同学圈子里的交代,我却不敢搭腔,知道他这话里藏着的份量。
但我还是一路按着“描描”缑城的思路埋头苦干。临近缑城时,竟然没有丝毫水到渠成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毫无由头的烦躁、失眠和噩梦。觉得这篇文章从标题到内容、风格,都像是南门外溪滩上的鹅卵石,重重地锤打着我紧绷的神经。然而,文字终究还是站到繁复而噜嗦的语言面前,在白色的素笺本上留下一行行粗浅不一的线条,并逐渐堆积起有关缑城的轮廓记忆,还有响亮的名字。

一、明儒方正学故里坊 ‍

相对于一些粗俗而毫无历史文化符号的地名来说,缑城的来历可谓意义非凡,就连它所处的三门湾也名昭天下。那是用一只猴子作向导围筑而建的千年古城,顺天合地。再配之以孔庙、城皇庙的庇佑,使得古城更具灵秀之外的儒道风骨,率真、良善,却又刚正不阿。这从历朝历代走出来的名人身上就可看出,叶梦鼎、胡三省、方孝孺、柔石、潘天寿……这些都是缑城人耳熟能详的,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灵秀有加却又刚正不阿?说缑城是五千年华厦文明的结晶有点夸大,但它拥有七千年河姆渡人的文化传承却是事实。
我曾数次用我掘劣的文笔丈量和贩卖过缑城的厚土热血,或讴歌或吐糟,它却从没有因为我的任性而纵容我、抛弃我。我也曾数次怀着虔诚的心,在城内的柴家墙弄寻访四柱三门的“明儒方正学故里坊”,以及牌坊上的那个人物——方孝孺。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都奉儒学为经典,并用来安邦治国。像“葵花宝典”一样,一统江湖。自孔圣人创立儒学,礼乐之道便如万源之水深入人心。统治者施礼于被统治者克己复礼,被统治者尊礼于统治者顶礼膜拜。人就像被一只无形之手驱赶着的羊群,朝着驱赶者的意志行进,温顺、有序。
道以礼为先,礼以德为重,德以善为怀,恩泽四方。这是儒学之要义,万世之明灯。似“真人方兴,百神仰止”。凶见凶退,恶见恶避。又如东方浩瀚之紫气,历代大儒莫不鼎力推祟,而方孝孺(又名方正学,由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献王朱椿所赠)则是这些推祟者中的翘楚。这不单单是他曾写下数以百万字的理学诗文说解,也不单单他是我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未曾参加过任何科考就被封为“侍讲学士”、以及“天下读书种子”,更在于他敢以拿“十族”873人的性命来捍卫儒学,这就让天下人震惊。除了创道者孔圣人,史上已无人敢望其项背。他的“仁义天下为己任”的儒学理念,早已根植骨髓而达物我两忘。生我所也,死我所也。这从他与朱棣(永乐)的对话中可看出,朱:“先生母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方:“成王安在?”朱:“彼自焚死”。方:“何不立成王之子?”朱:“国赖长君”。方:“何不立成王之弟?”朱:“此朕家事。”面对朱棣再次要他“草诏书”时,他掷笔于地并破口大骂朱棣;当朱棣割去他口舌并以九族相威胁时,他却以“十族又何妨”相抗衡;当“十族”800多亲人被带到他面前一个个斩杀时,他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军师姚广孝曾嘱托朱棣,兵进南京时惟方孝孺不能杀,朱问其故,姚答,杀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此评为千古第一人)。而此时的朱棣早已忘记了忠告,由国家之事转而个人之恨了。
我曾像雄纠纠的红卫兵打倒一切那样鄙视过历史,可历史偏如寰宇澄清的天空刺透我的心,并不时让我掩面大哭。被鲁迅先生称之为“台州式硬气”的方孝孺灭“十族”惨案,历经183年的等待,终得平反。明神宗朱翊钓亲笔手书“明儒方正学故里坊”,前往缑城建牌立坊以示永久纪念。牌坊坐北面南、四柱三门,为同时代一等公候规格。
斗转星移,时代终于还历史以清白。如今,作为方孝孺故里的缑城,若能重建牌坊,重塑“天下读书种子”,也能像成都、汉中、南京、上海一样,建立研究会、文化村,我必将千里奔袭,并重重地瞌上一头,以示对这位先贤的敬畏之情。

二、雷婆头峰寿者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说起雷婆头峰,大多缑城人都会很茫然,远不及双峰、状元峰以及杜鹃山来的有名;谈到寿者,除了行内者,缑城人会想当然地往增寿方向去问。只有将二者合在一起念,缑城人才会猛拍后脑勺大声叫道:哈哈,大画家潘天寿呵,冠庄人。语气就像是在说自已家人一样熟悉。
是的,雷婆头峰寿者是国画大师潘天寿先生中后期创作时的笔名。如同周树人至于鲁迅,赵平福至于柔石一样。也许是心系故土,也许是家乡实无他名可取,否则,潘先生也决不能将村后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作笔名。寿者,在缑城人字典里面并非长寿之意,而是不聪明、傻的意思,有时骂人都会用上一句“寿搭搭”以示轻蔑、取笑对方。潘先生取雷婆头峰寿者为名,实则是“附首甘为孺子牛”之意,谦逊之举确为我辈之楷模。
冠庄,缑城以北,土地肥沃,良田千顷,素有“缑城粮仓”之称。许是当年猴子圈城时跑的太快,竟然忘记了将这千顷良田圈入城内。仗着家有几亩薄产,少年时的潘天寿对私塾先生的枯燥说教很是乏味。相反,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人书却是爱不释手。那些用简单的线条就能传神勾画出人物形像,这让潘天寿很是痴迷,于是不断拿笔来临画。作为农耕之家,讲究的是子承父业,脚踏实地。潘天寿的小人书在他父亲的眼里就是不务正业,于是就时常遭到父亲的责骂。骂归骂,画归画,画心既动便无更改。如一个混沌少年从迷雾中走来,猛然遇见一座华丽的宫殿,无视劝阻便一头扑了进去再也不出来。正是这一猛扑,使得潘天寿对这些菱角有加、粗细不同的线条有了独特的理解和运用,并最终造就了他与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齐名的一代国画大师。可以这样说,没有线条就没有潘天寿。线条奠定了潘天寿温厚笃实、正直敢言的性格,也刻画了他一生的曲折、多灾。稍长,潘天寿偶从县城的纸铺店购得一本《芥子园画谱》。于是日夜临慕,天降大任似地。潘天寿能成功走向画坛,一是对小人书的痴迷,二是对《芥子园画谱》的临慕,是典型的自学成材。至于后来走向浙江第一师范、中央美术学校,结识李叔同、吴昌硕、黄宾虹、刘海粟等人,最终成为国画大师,也都是得益于这二点为基础。
能把绘画艺术做到如此极致,不是天赋异禀,就是万分痴迷加刻苦,抑或,既天赋异禀又万分痴迷加刻苦。潘天寿的画,应该属于第三种情况。
1920年,潘天寿从浙一师毕业后回缑城教书。期间,曾作二幅《疏林寒鸦》与《晚山疏钟》赠送柔石作纪念。那是艺术家间的共鸣与交流,是乡情。而此时潘天寿的指墨画已嗤声画坛。
菱角分明的线条性格,注定在那个混乱年代随时都会灾祸临身。由于“不听话”,潘天寿就失去了“路线”的保护。一个只懂艺术不懂“路线”,却偏又站在“路线”的轴心上,这就势必会被“路线”所吞噬。66年文革爆发后,潘天寿因“路线”错误被关进牛棚并游街批斗。造反派们在高呼“万岁”的同时,打倒一切“封、资、修”,再踏上一只脚令其“永世不得翻身!” 三年的游斗除了身体受到摧残,潘天寿的艺术之心不退反进。这让造反派们很是苦恼,最后,他们想到了釜底抽薪——将潘天寿押回家乡缑城游斗。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那是生养他的家乡和亲人呵。没有衣锦还乡,没有为家乡亲人做贡献,如今却被“戴罪”押回家乡,这是何等样的屈辱!在城内游街尚能坚持,但到了冠庄,当他看到小自己一辈的冠庄大队书记强摁着他的头,带头高喊“打倒”时,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
在回杭州的火车上,潘天寿摸索着拿出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烟壳纸上写下了他人生的绝命诗:“莫此笼挚狭,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

三、《章氏家训》

三门湾缑城之南,石溪(今白溪)之畔,有一奇石,名曰石舌。挺立万年,是为神石。神石由天赐,英国巨石阵的石头是神石,女娲补天的石头是神石。神石孕育生命,也孕育文明。
许是神石指引,祖先宠公,以宏图之志,怀揣《章氏家训》,历尽艰辛,从三门一路寻觅到此,在石舌这块风水宝地上建村立户,繁衍生息,并取村名石舌章。自南宋始,巳近九百年。我便出生在这个有神石、有《家训》的章氏村庄里。
河山养人神养石。在神石的庇佑下,石舌章村人丁兴旺,名人辈出,章朴、章镜波等都是缑城响当当的历史人物。自小我就在父亲勤俭的训斥声中长大。有一天,我从县城卖柴回家,走到黄土岭时想小解,同去的村民阻止了我,并要我憋回家去。这让我很不理解,长大后才得知,一泡尿能养一块地。我曾在石舌这块土地上“脸朝黄土背朝天”,也曾以锄头、扁担和柴刀修造人生,又以“埋骨何需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之豪迈远离家乡。如今,家乡成故乡,唯一萦绕我心头却又挥之不去的是那篇《章氏家训》。
开根朔源,章氏源于周朝姜子牙后裔之“障国”。为避战乱,去“耳”成“章”,是为章姓之始。《章氏家训》原名《太傅仔钧公家训》,为五代时太傅章仔钧所作。其核心内容为耕读和勤俭,旨在教育子孙后代要知书达礼、修身立命。我试图在家藏万卷的书山上攀爬人生,也试图在浩如烟海的文字里寻觅真知勺见,却唯独不见这《章氏家训》,等到发现已年过半百。钱文忠教授曾言,《章氏家训》堪称历代家训之典范,若入选中国十大名家训也不为过。全文抄录如下:

“传家两字,曰耕与读;

兴家两字,曰俭与勤;

安家两字,曰忍与让;

防家两字,曰盗与奸;

败家两字,曰嫖与赌;

亡家两字,曰暴与凶。

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

休作生愤之事,休占公共之利。

吃紧尽在本求实,切要在潜消未形。

子孙不患少而患不才,产业不患贫而患喜张。

门户不患衰而患无志,交游不患寡而患从邪。

不肖子孙,眼底无几句诗书,胸中无一段道理,心昏如醉,体懒如瘫,意纵如狂,行卑如丐。败祖宗之家业,辱父母之家声,乡党为之羞,妻妾为之泣。岂可入我祠葬我茔乎?戒石具左,朝夕诵思。”
《章氏家训》从遥远的时空中走来,它的脾性和气质传授和感染了无数代人,浑身质朴、精深,有根骨。根骨就是农村人说的有来处、有身世渊源,不是随随便便的那种山野人家。由此说来,我还是有根骨的人了。
山川灵秀天地增寿,今日之缑城已非用笔墨就能“描描”的了。假如当年那只为缑城作过向导的猴子还在,假如还让它看到今日缑城之巨变,还继续让它作向导,那么它也一定是举步不前,一是猴腿之力不足,二是仅凭猴子的脑袋也无法装得下今日之缑城。

章其仲,笔名,石舌。爱好文学,声乐,企业法人,并有作品在省市报刋上发表。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这既是笔名之来源,亦是人生之格言。

□编辑:叶寒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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