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那些个事儿
身体那些个事儿
江 雁
(图片来源于网络)
琴课结束,和学员们一起下楼,其中一位提醒我注意别把裙子拖楼梯上。我一边抄起衣服,一边随口感慨:“我这个腿啊,今儿还真有点不方便,不好拿弯了。”
于是一阵七嘴八舌。
“咦,跟我一样,积液了!”
“可能是滑膜炎。”
“吃氨糖就好了,我以前就是。”
“对,关节不好,要补充氨糖。”
“已经积液了也行?”
“行!你就是看到北京,医生也告诉你要补充氨糖。吃九力的,别的牌子不行。”
……
好家伙,古琴课瞬间变中老年妇女健康经验交流会。
上了岁数,有人久病成医了,有人没病也把养生提上了重要日程。谁也不想做病秧子,药罐子。
好多年前有个朋友问我还有没有梦想,我说我现在只剩下一个梦想了:希望我能健健康康活到死。朋友给了我一个极其同情的目光,好像我已经大去之期不远了的样子。我很不服气。
其实也难怪朋友会那样,我的确不是个十分爱惜自己身体的人。
乡村里长大的孩子,活得粗糙再正常不过,何况我小时候还是个爬墙上树的假小子?哪里蹭破了,甚至被镰刀割破了,抓把土按一按,血止住了完事儿。还好我不是疤痕体质,否则现在身上没准会留下一幅木刻山水画。
刚上班那会儿,我在乡下中学教书。有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屁股上起了个包。起先我并没放在心上,不想后来一天一天红肿的厉害,去学校医务室拿消炎药吃、打针、输液,都不起作用。因为临近期末,我怕影响到学生的考试,愣是带烧撑了半个月,直到孩子们走进考场,我才到县城医院检查。医生是我妈的一个老朋友,望了一眼就说:
“赶紧进手术室吧,这姑娘真够能忍的。”
于是麻溜进手术室,打麻药,动手术。我趴在手术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妈后来跟我说,她的那个朋友告诉她了,一刀下去,血喷出去两三米远,光处理伤口脓液就折腾了好久。
住院期间,我妈的医生朋友好几次表示没眼看我。一是因为本来是小事儿,愣被我拖到了要动手术的地步,二是他让我妈给我弄点好吃的补补,我妈问我想吃啥,我脱口而出:白米粥和萝卜干。
那次手术过后,我坚定了一个信念:倘若有一天我生了啥不治之症,除非我实在就是动弹不得,否则我决不把自己留在医院。病人在病床上,实在半点尊严都没有。我得去看山、看水,走到哪儿扛不住了,一头栽山底或者水里了事。
按理说,年纪轻轻遭这么个罪,还有如此痛的领悟,我应当认真吸取经验教训,好好爱惜身体才是吧?然而我就是不走寻常路。以后的日子,不管啥毛病,我永远施展的是拖字诀,不到万不得已,就是不肯去医院闻消毒水味。好在大多数情况下,也都拖好了。
我人生的第二次手术是破腹产。
按我妈的说法,当时如果她在场,是不会让我破腹产的。但当时我在另一个城市,且我躺在产床上的时候,我身边的一位孕妇正是生产进行时,那位忍受着十级疼痛的姐们,发出了震耳欲聋惨绝人寰的呐喊声。
你想我平常生病都是拖字为上的,自然不是十分怕疼。但我问我身边医生,这姐们是不是头胎,医生说已经是老三了。这下把我吓坏了,我当时本就因为查出女儿头围偏大,正在顺产和破腹产之间犹疑,心说人家三胎的都生得如此艰难,我一头胎还怀了个大头娃娃,在这较啥劲儿?于是挺着大肚子从产床上跳下来,冲到产房门口,朝着如今已是前夫哥的孩儿她爹果断地说:“你签字吧,我要破腹!”
至今想起那一幕,我还觉得我当时实在是豪气干云。
然而我的破腹也并不怎么顺当。具体我是不太清楚了,就记得打完麻药的我迟迟没有进入医生们想要的昏迷状态,于是有医生问我是不是之前用过麻药。我看着医生们在我面前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主刀医生很温柔地跟我说:你可能需要忍一忍痛,因为你之前做过手术,可能对麻药有抗药性,但为了孩子,又不能加大剂量。云云。
我还能说啥呢?顺产会疼,破腹还痛,横批:随他去吧。于是,我几乎就是在极度清醒的状态下,感受医生的手术刀切开我的肚皮,划破五花肉,感受她们的手在我的肚子里游走,小心翼翼取出我的女儿,我还听到有个医生大声夸赞:
“哟!这孩子绝对!你看这头发,又黑又密!”
别问我疼不疼,问我就给个白眼让你自己体会。但我对医生是很感激的,居然有人想到问我是不是还清醒着,想不想看看孩子。多体贴。要不是手脚无力,我都想给他个拥抱,但当时我只能努力冲他微笑了一下,同时在心里想:幸亏手术刀不钝。
听说别的破腹产妇都是在做完手术以后疼醒的,我很羡慕她们。我压根儿没睡。
一次生病手术,一次破腹产,真真是伤了我的根本。我后来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对这两次手术应该不无关系。尤其是到了私立学校之后,工作量远超以往,身体状况也越发的差。我甚至跟领导吐槽:我现在多拿你点儿工资,都不够将来打针吃药的。
只是我依旧积习难改。生病了,能不吃药就不吃药,能不打针就不打针,实在觉得累不行了,就请假回家睡上一觉。我有个荒谬的想法:我除了小时候偷吃过瓜桃梨枣,偷折些花儿,并不曾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现在两次手术都做过了,老天爷应该不至于罚我再大病一场了。
但我有个令我极度头疼的毛病,别说一般的头疼脑热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就是我自己明明已难受得要死了,外表给人的感觉也还挺精神。搁平常自然没啥,可到我请病假的时候,某些领导狐疑的目光就让我特别窝火。有一回实在气得不行,我义正辞严跟领导说:是不是非得我通知你给我送花圈你才觉得我真的病了。领导噗嗤一笑,准假了。
我后来决定辞职,固然确实是厌倦了当时的教学环境,和我的身体也不无关系。我没有那么高尚,愿意为教书育人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我那时候常想,万一哪天我要是早早挂了,别说别人家孩子教不了,连自己女儿也没得教了。实在是划不来。
觉得划不来的我,毅然决然选择做了教育战线的逃兵。当初很多人以为,我一定是有了大好的前程,殊不知我就是觉得,我一大活人不至于被尿憋死,怎么着也能为自己挣份口粮。
辞职于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健康状况明显改善。可以睡到自然醒,不必再劳心费神,有足够的时间闻闻花香听听鸟鸣,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心情美得不要不要的。处在这种状态下,诸多毛病不知不觉就自愈了。
然后我还是受了一回惊吓。其时我已经从刚辞职的舒适中醒来,想着去京城另谋生计。不曾想,到北京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出现了反复高烧的现象。说是感冒,其他半点症状也没有,说是炎症,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见异常,除了烧得狠的时候,会腰酸腿疼。起初退烧药是有效的,后来吃药也还是烧,我觉得是该去医院了。结果,在连着三天的抽血检查后,第三位当值医生一脸肃穆地说:你还是去301医院检查一下吧,从你这个检查报告上分析,有可能是血液上的毛病……
我到现在也形容不清楚当时的感受,只记得脑子里一片轰响。但我似乎还没忘记和自己幽默一下:这医生真他妈够委婉的,你就告诉我是白血病不就得了?
我缓过劲儿的时候,人正坐在医院门诊大厅的椅子上。眼前熙熙攘攘,有医生,有病人,有病人家属,神情各异。我在心里念叨:
如果真是白血病,我家能拿出给我治病的钱么?不能。就算能拿出来,就一定能治好么?大概率也是不能。那我他娘的浪费这个钱干啥?还301,我不去731就不错了。那么,我要不要跟家里人说?说了的话,他们肯定是想法设法要跟我治病,那我就得过在医院里过上我自己最不愿意过的病人生活。浪费钱不说,还拖累一大家子心情不愉快,实在是划不来。既然长痛不如短痛,等我真的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再让他们痛一下好了。
又一次觉得划不来的我,当场决定去新疆,去看我一直想看还没来得及看的戈壁滩、吐鲁番、大草原。离开医院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医生,他很努力地冲我挤出一个笑容:想开点儿,说不定是误诊。我冲他挥挥手,潇潇洒洒说了一声:谢了,拜拜!
我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了点儿衣物,又带上一本我最喜欢的书,居然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我从首都机场直飞乌鲁木齐。一路上,除了看看书,空闲的时候我就想:我会把自己交代在哪里呢?
然而二十多天过去,我看了美丽的风景,交了热情的新朋友,吃了地道的羊肉串,喝了够劲儿的伊力老窖,啥毛病都没有。看来,白血病不超1%的误诊率,真叫我遇上了。
据一个朋友说:我来的这段时间,多日不曾下雨的新疆,好些地方都下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大雨,那拉提草原上的牧草,也比往年这个时候长得茂盛。他还笑着调侃:姐,你这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我咧着嘴跟他一起笑,笑出眼泪。我要感谢那个医生,我要回去劝他买彩票。
那场误诊,我回来也没有跟家里人说,怕他们瞎担心。到后来,连我自己也忘了。偶尔有一回和几个朋友聊天,说起怕死不怕死的事情,有个朋友说:谁到了病重的时候,都想挣扎着救一下自己。豁达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瞬间记忆重现,立马以我的亲身经历予以反驳。得到的评价是:你不是正常人。
好吧,我可能确实不是正常人。时至今日,我还是好死不死的想吃啥就吃啥,前两天还和一位大姐干掉了一大盘糖肉。我对于去医院体检一直很抗拒,我总觉得,好些人都是被医生吓出病来的。
但我真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么?也不是,我感到身体负担过重的时候,也会适当调节。我每天都坚持该锻炼时候锻炼,只不过不像别人那样执着于某一项运动。
我现在的梦想依然是我之前和朋友说的:希望我能健健康康地活到死。这对于没有什么梦想的我来说,是多么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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