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六十种曲新史
《六十种曲》的前世今生
肖伊绯
四百年前,江苏常熟人毛晋(1599-1659),开始按页以黄金作价收购宋版图书。家族祖辈留给他的千亩良田,后来变作了他书斋里的一页页故纸古卷,以及他自己整理刻印的各式书籍。他死后不到三百年,不用说宋版书的更加难求、几乎杳绝尘寰,即使是他当年校辑刻印的图书也已成为善本——他的书斋名号“汲古阁”成为金字招牌,“汲古阁”刻印的各类图书也成为当时代读书人的新贵。“汲古阁订”《六十种曲》就是这新贵中的一员,在20世纪上半叶已属凤毛麟角,难得一现。
“汲古阁订”《六十种曲》是中国戏曲史上最早的传奇总集,也是规模最大的戏曲总集。《六十种曲》编于明代崇祯年间,分6帙,在3年内陆续出齐。初印本没有总名称,而是在每帙第一种的扉页上题 “绣刻演剧十本”,每一种又题“绣刻某某记定本”,所以也有人称这部书为《绣刻演剧十本》,或《绣刻演剧》。到清代康熙年间重印时,6套同时出齐,才有了《六十种曲》这一总标题式的书名称谓。书中收集《琵琶记》等传奇作品59种,杂剧《西厢记》1种,共60种。这套书之所以口碑甚佳,刊行后三百年间倍受推崇的根本原因,在于选收剧目基本体现了明代以来的戏曲传统与文化高度,成为一部里程碑式的明代戏曲总集。
明代戏曲创作异常繁盛,仅就传奇而言,有目可查者就多到九百五十种(此据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六十种曲》编者披沙拣金,兼顾种种因素,选辑其中最为流行的六十种成集,使读者叹为观止,宋元明三代剧作精华尽收眼底。从选收的剧目看,“荆、刘、拜、杀”和《琵琶记》是宋元南戏的传世名篇,对传奇的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明人的作品则选收了戏曲巨匠汤显祖的全部作品,还有《浣纱记》、《绣襦记》、《鸣凤记》、《玉玦记》、《玉簪记》等,都堪称为明传奇中的精品;有的作品虽非上乘之作,但是各具特色,如《西楼记》、《义侠记》、《鸾鎞记》、《蕉帕记》、《锦笺记》等,严奉曲律,音韵协调;《玉镜记》、《狮吼记》、《东郭记》等,诙谐幽默,机趣横生。《六十种曲》所辑选剧目,大都是当时广泛传唱的场上之作,几乎每个剧都有精彩的折子成为昆曲的保留剧目,传演不衰。
正因为如此,研究中国戏曲、醉心戏曲欣赏的国人,无论专家学者还是资深票友,都以案头橱中备一套《六十种曲》为荣为乐。但时至20世纪上半叶,人们寻求完整的一套明代初刻初印《六十种曲》的难度,与当年毛晋按页以黄金作价搜求宋版书的难度相当,成了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奢侈与梦想。
曲学大师吴梅曾对之感慨说,六十种曲,以汲古初印者为佳,其后修板覆印往往上下叶倒误,几不可读矣。余藏本亦修板后印。当时吴氏“奢摩他室曲丛”藏书已颇具规模,其“百嘉室”也以拥有一百种明代嘉靖刊本的藏书规模而名扬海内;即便如此,吴氏对《六十种曲》原刊本也只得望书兴叹,也只是收藏了清康熙、道光年间的重刻重印本而已。他的弟子卢前对此也深有同感,也曾提到,少时治曲,求毛刻六十种,遍访诸坊肆不可踪迹。后于役蜀中移砚河南,合所购者始成完帙,而漫漶乖逆,不能卒读。本来藏书颇具规模,曾广搜明清各类曲学文献的卢氏辗转南京、四川、河南等地,多年之后所购齐的《六十种曲》也不过是重刻重印本,仍然是“不能卒读”的不佳版本。
《六十种曲》这种声名远播,却难得一窥全貌的情况,除了吴梅、卢前等曲学研究者的感同身受之外,也同样引起了包括郑振铎、叶恭绰、马隅卿、徐森玉等藏书家、学者、文化研究者在内的众多同道的广泛关注。他们共同探讨、发起、呼吁和直接参与了后来开明书店重新排印《六十种曲》的文化盛举。
1935年5月,开明书店编译所正式公布刊一则“排印六十种曲缘起”的告示。文中末段声称:我们为弥补这个缺憾起见,特地把六十种曲排印出来。我们并不用各种传奇的其他本子来校勘,要这样做,原是很容易的事情;我们访求了许多部的六十种曲,拿来互相核对,把脱漏处补足,把错误处订正,遇到疑惑难决的时候,就通信请教藏有零种初印本的收藏家。除此以外,我们又加了一番断句的工夫。于是这部大汇刻换上了一副新装,以页数计,却比较木刻本少了一半;研究传奇的人就有了完善而且简便的本子。这足只是微薄的劳力,但我们相信化去这一点劳力决不是无意义的。
可以看到,一部旨在复原“汲古阁订”《六十种曲》原貌,且方便研究者简便阅读的“新善本”,在开明书店的倾力打造、国内众多专家学者的全力支持下,行将诞生。事实上,这则公告就刊登于当年(1935)的《六十种曲样本》中,按照样本中的约定,当年八月、十月、十二月底,开明书店以每次各出两函每函十册,三次共印制六函六十册的规模将出齐全套《六十种曲》排印本。
这样一部当时拿金条银元也购置不齐的《六十种曲》,只需在开明书店的排印本中,就基本可以一窥全貌,一睹真容。当时全套的售价只需三十六元,而且如果持《六十种曲样本》进行预订的话,还可以拿到五折的折扣,只需区区十八元而已。按照总共六十册一套来计算,预订价格每本仅仅只需三毛钱。铅字排印的现代技术,出版机构的远见卓识,海内外的学术资源整合,最终促成了让研究者、票友、普通读者都能分享的文化大餐,“好看不贵”的现代精神把那些深锁高阁、沉埋灰烬中的珍本重现人间。
吴梅为此题写了《六十种曲》的总书名及每册戏曲名目,并为之题词盛赞。除了将他曾经的望书兴叹抒发一二之外,他特别提到:开明主人先得我心,精校印行,自是研讨南词者如入灵宝山,可遍读未见书矣。末了,他还特别以一支曲词表达了感怀。其弟子卢前也在题词中兴奋的透露,他参与书籍策划时的情形,他写道:既来海上,值丏尊、锡琛二兄,知开明有校印此书之议,因怂恿成之。他也以一支曲词表达了欣喜之情,并自豪的声称曾参与此书策划的经历是“亦它日艺林谈料也”。郑振铎的题词则更难掩激动喜悦之情,他盛赞此书为开明书店的“扛鼎之作”,并罗列了此书编辑操作环节上的精英谱,有“叶圣陶、胡墨林、王伯祥、徐调孚”等,对这些出版界同道同仁的鼎力合作致以由衷敬意;最后,他断言“今后元明戏曲史之研究者,当以此书为必备之籍”。
叶恭绰也欣然题词,曰“开明斯举有功于斯道,此书之印行,至深欣跃”。词学家夏敬观更在题词中提到“不特顾曲者所宜购备,其裨益文苑岂浅鲜哉?”龙沐勋也深表同感,题词曰“词山曲海大启宝藏,所以沾溉吾侪者,正日出而未有已也”。这些来自社会各界,或藏书家或曲学家,或词学家或出版家们的盛赞与感怀,在当年开明书店一册《六十种曲》的预约样本中一一呈现。这本薄薄的样本册子兼预订凭证,不但是一份出版史料的生动见证,更是一张中国百年古籍整理史的珍贵存照。
一部古籍的前世今生,在历史与文化的显微镜下,格外清晰的展现着国运兴衰与文化变迁。《六十种曲》这部三百年间从盛名远播到难得全貌的著名古籍,在经历了明末清初的战乱冲击中,本已趋于湮没。但清初的戏曲繁盛,又给这样的古籍以苟延残喘的历史机遇,重刻重印的水平虽然差讹很多,但毕竟也从客观上起到了部份保存与延续书籍内容的作用。到了20世纪上半叶,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让学者们重新关注戏曲艺术的文化标本意义,戏曲史、戏曲版本学及曲学本身的研究需求日益高涨;在这种情势下,就不难理解像开明书店这样的现代出版机构倾力重印《六十种曲》的文化诉求所在。在经历三百年各式各样的冲击与机遇之后,《六十种曲》就这样在20世纪上半叶开始破茧化蝶、重获新生。
事实上,也正是在当年重要参与者郑振铎等人的提议与推动之下,集合全国古籍收藏资源与古籍整理人才资源之合力,经过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1958年、1982年中华书局的再次修订重印,《六十种曲》早已走出高阁深橱,为广大戏曲研究者与爱好者所熟知。一部古籍的前世今生就这样翩然转换,《六十种曲》从异常珍罕的秘本化身为天下公器,成为中国文化典籍中的一块常青园地。
可以想象,一部残缺不全的明代“汲古阁”原刊本《六十种曲》、一套拼凑完备但却谬误甚多的清代重刊本《六十种曲》、一整套开明书店排印重编的《六十种曲》以及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1958年、1982年中华书局的再次修订重印、更臻完美的《六十种曲》,集合在一起时的观感若何?三百年间,围绕这一部古籍展开的种种搜求、编校与刊行等等事件,难道仅仅是一桩出版史上的公案?这又何尝不是另一部缩微版的中国文化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