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二首:节目单、在无名小镇上(90年代)

节目单

翻开印制的精美的节目单,你看见

一个虚构的夜晚:月亮像霍乱病人的面孔。

他坐在花园的石椅上。失去父亲的悲伤

像劣等酒一样刺激着他的心灵。你看见

他失神的目光凝望着枯萎的菊花。

当伴奏的乐曲响起,他开始在舞台上

来回走动。他看见了你。你和他知道

演员和观众的位置的确定,意味着:混淆。

一步,仅仅一步,你便迈过了观众的

界线。你甚至抢夺了主人公的角色。

你站在他的位置上,你开始了一个报仇的

过程。比起他来,你更清楚仇人是谁。

你几乎是狂吼着喊出仇人的名字。你,

挥舞着本属于他的剑,跑到了舞台的

最高处。你指挥着跑龙套的人,要他们

把仇人带到你的面前,你要立即砍下他的头。

他容忍了你的行为吗?他显得多么沮丧呀!

他悄悄地退到了舞台的角落里,手,

不停地拉动一角幕布。下面的情节

应该怎么处理?一个更大的场面怎么

与这个场面结合成完整的一幕?他

已经不知道。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能

在半个小时就打发完呢?还应该有

阴谋、诡计、背叛,还应该有一个人的爱情。

于是,时间在人们的眼睛里颤动:云,

像疯狗似的在人们头顶奔走;河水

下降露出光滑的鹅孵石;蝙蝠,

在黄昏时分不停地掠过嗡嗡作响的电线。

于是,你开始陈述一册书中的细节;

一个句子读出时存在的低沉的

卷舌音。它们成为戏剧中的戏剧;

关于死亡,关于死亡后复活的述说。于是,

人们看到惊心动魂的一小段:在街道的角落,

拥挤的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们

满嘴猥亵的话语。他们中的两个争吵

起来了,为了对一个女人的评论。直到

拔刀相向,直到将酒店打得一塌糊涂。

狂乱中,所有的人加入了混战。而且,

有人死亡。这种血腥带来了多大的满足?

观众们全都睁大了眼睛,看得心惊胆颤。

而多愁善感的已经在哭泣。而一个丧偶的

女人已昏倒在座位上。时间,仿佛已

滑向了一边。你仿佛已走入另外的生活。

“白日的城市,就让它们像泡沫一样消失吧。

上升,上升。但不是像蒸汽似的上升,

而是像火箭一样带着呼啸和火焰上升。”

你对哭泣的感到满意;对昏倒的

发出诅咒:羼弱的灵魂,你们存在有什么用?

那么他呢?他带着黯淡的心情离开了。他

进入了现实僻静的小巷。在昏黄的

灯光下低头行走。风,在他的头顶

像小偷掀动屋顶似的发出响声。他

知道这一次退出就意味着永远退出。人,

怎么能在戏剧中度过一生?道具的酒,

不可能长期模仿酒。当他转而迈进

一家小酒馆,他大喊了一声:小二,拿酒来。

哦,你陶醉在舞台上。你就像王子看到了

王位的空出。这时候,你的眼睛里

看到的是比天堂更欢乐的场面:所有

跑龙套的都像你手中的道具。你摆弄

他们,就像摆弄铅笔。桌椅说话?

你让桌椅说出了话。墙和树木能否

走动?你让它们在舞台上像豹子

一样走动。“伟大的舞台是一场斑斓的梦。”

但你,你将如何使大幕落下?一个接一个

的高潮,不单掀动了观众心中的狂热浪潮,

而且把你推向了亢奋的中心。眼睛中,

你看到的尽都是刀光剑影。一段段乐曲

构造出一个锦绣的未来。像面包一样

膨胀的欲望,使你的手一伸再伸。你

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你成为

僭越者。你已经抓住什么就以为是什么。

1994·11·16

在无名小镇上

生活在别处

——兰波

1

坑洼不平的乡间公路,长途汽车吱嘎作响。

太阳从一侧射进车窗,车厢里,

一半的乘客打着盹,唯一兴致勃勃的

是一位后脑勺长着疮的男孩,

他不停地指着突然见到的景物。

询问身旁的父亲,“那是什么?”

得到的回答漫不经心,“什么?牛。”

这种单调的回答,一直持续到终点车站。

2

鹅卵石一样的小镇。参差不齐的木板房,

贴着褪色楹联的店铺。巷子拐角处,

发黑的木板上摊放着卤过的猪肉,

一群苍蝇在上面盘旋。而卖肉的伙计,

一个头发粘结成几团的年轻人,

模样懒倦的坐在椅子上,眼睛发呆地

望着地面。突然,从高悬在电杆上的

扩音器里。爆发出说相声男人的哈哈笑声。

3

年老色衰的女人,手握行路指南猎奇的

游客,被重新修葺一新的庙宇吸引,

迈进薰香缭绕的大殿。思想里,

他们仿佛正置身在数个世纪以前;

那精心粉饰的功德,点缀历史的版面。

他们说:“我们更尊重这样的时刻。”

于是,贩卖纪念品的小贩们才华

得到发挥;制造和兜售,交易做得热闹非凡。

4

千里之外,同行早已变为电话号码数字,

电流的沙沙声使一切悬在空中。

崇山峻岭,峰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一次次闯进实际的生活,挤压你。

人,就像坠入了密封的罐子,

心灵上不断传来低沉的敲打声。

经年累月,当你终于学会忍耐的窍门,

某一天你会说:现实,不过是梦幻的影子。

5

剧院。闷热的夜晚。普罗旺斯的风景

出现在一些人的瞳孔里:一个驼子

带着他的蓝图行走在崎岖山间。

他使自己变成悲剧中的失败者。人们发现:

这一切离流传下来的民谣距离很远。

似乎是这样:风景的美丽不是人的美丽。

因此无论是爱还是仇恨,

都得不到呼应,就如同绝对的一厢情愿。

6

横跨铁路线的拱形天桥,模仿彩虹的形状。

延伸的桥基下,流浪汉找到了

他们遮蔽风雨的栖息地。夜晚时分,

借着远处房内透散出来的灯光,

他们用石灰块在水泥柱上写满污秽的辞语,

这是他们精神上的食品,好像这样

他们就同可见不可及的女人

有了亲昵关系,包括那些神话中的仙女。

7

一杯啤酒从腥红色橱台里递了过来。

转过身去,幽暗的厅堂烟雾弥漫。

有人正在录放机前模仿着歌星表演,

走调的嗓子令听众想到风折断树枝。

把目光落在顶棚上,浮法玻璃映现出

大理石桌面、皮革椅、人倒置的

影像,比杂技团的节目更动人心弦。

它导致亢奋,想象是谁手中牵着暗中的线。

8

宽阔的铅灰色的河面。红油漆涂抹的铁索桥。

混凝土浇筑的堤坝上关于人口控制的

标语字大如牛。在炫目阳光的照耀下,

男人们赤裸着扑进水中,用不规则的姿势

游泳。打闹的声音像鸥鸟一样

在河面上滑过、消散,上游和下游,

深黛色的山峦耸立着,云狸猫般跃动。

目光一落到那里,就如同蜗牛吸附着石头。

9

忠诚的小职员俯身在一叠叠数字的报表里,

大脑像马达飞旋着演算加减乘除。

他始终在心底培养幻想;优异的工作,

能够使荣耀降临,得到去京城的权利。

梦寐中的广场、皇家城楼、大会堂,

黑色轿车在宽阔平坦的大道上无声地驶过,

戏法般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大门里。

“我多想见一见那些大人物,或者他们的遗骸。”

10

土坯房的教室中央悬挂着彩色地图。

地理教师手握荆竹教鞭,指着

淡绿色的一处,“这里就是我们居住的省份,

它就像脸盆的底部,无数条山脉

包围在四周。”“盆子盆子,山脉山脉。”

学生们用机械的嗓音齐声朗诵。

窗外树枝上几只麻雀被这声音惊吓,

惶然地飞起,穿过操场,消失在灰色空中。

19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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