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下)

上图为钟新华女士在风景树下

姜昊今天去了更远的地方。明天我们就要回家了,他说要抓紧时间拍出满意的照片。中午我不用等他共进午餐。用过了早餐,我独自到一处坡地散步。旅馆信号不怎么好,到了坡上,信号满满的占据了三格。

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就唠叨上了,爸爸血压又升高了,都是猫猫小花给气的。小花吃饱了撑的,菜园里成了它练兵的地方。爸爸种的芦荟惨遭破坏。十几株芦荟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爸爸站在院子里大声的咒骂猫,让妈妈把猫丢出去。妈妈知道猫是我的宝贝,就着急的说,要不,你过来看看吧。

我知道爸妈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想我了。我出来有几天了吧。该回去了。

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这里视线很好,远方的山岚在眼前起伏绵延,山下是水库,阳光下,水汽氤氲,恍若梦境。在这样的氛围中,思绪又穿越到过去。蒋韵舅舅的茶场。那漫山遍野的绿叶和忙碌的采茶姑娘……

我的思绪行走在茶场,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

小语。你几时回来?蒋韵的声音像鬼魅,在我的耳边飘过。

我奇怪蒋韵的问候,莫非她的女朋友还在,她不愿意我早些回去?那可是我的家,我想什么时候回去是我的自由。我搞不懂她,好好的家不珍惜,非要弄得不可收拾。

明天吧。你呢,在干吗?我不会回家了还要住旅馆吧。我说。

当然不会的了。女朋友回去了。我不是拿着你的钥匙吗,等你呢。蒋韵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发嗲。

钥匙放在门口的垫子下面。我说。

……问你。蒋韵在我耳边欲言又止。

问什么啊,说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没看到哪次她和我说话这么吞吞吐吐。

你们,没那个吧。回家,他会来住吗?蒋韵的这句话刚出口,我就急了,迸出一句粗话。我靠。

我再傻也听出她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我对姜昊都不怎么了解,就算我们很了解,我是这样轻易就上床的女人吗。和笃笃恋爱了七年,我也只是允许他碰我的耳朵。我和姜昊刚认识几天,会发生什么呢,况且,我都不知道我爱不爱他。

挂了电话。有一种情绪在心里弥漫,蒋韵的话里有话,让人不得不想入非非。抬头,阳光穿过树叶在我身旁闪烁。脑子里闪现姜昊的作品《一米阳光》。我无法把这幅作品和姜昊的经历联系起来。

在这一刻,脑子里突然闪过笃笃的样子。想到笃笃和我说过的一句唯一让我动心的情话。小语,我爱你,等我有了基础我一定会娶你。我是双鱼座,据说这个星座的女人很容易被感动。我就在感动中看着笃笃走了。

我挂了电话。

我觉得我很荒唐。真的。荒唐的都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想法。这些年,和笃笃在一起,对笃笃的任性习以为常,都丧失了对他说不的能力。或许成了惯性,对于姜昊的出现,对于姜昊的邀约也无法拒绝。仿佛拒绝他人的邀约是一件多么伤人的事情。

但是,我承认,对姜昊的感觉不坏,而且相处了几天时间,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吸引着我。

短暂的假期结束了,姜昊执意要付给我导游费。我看着他很奇怪他怎么会这样想。我再三推脱,告诉他,如果他一定要付我报酬,就送我一幅他最满意的摄影作品。

我重新回到了现实。

蒋韵微信告诉我钥匙放在门垫下。我打开门,一屋子的凌乱,就像进来了贼。蒋韵说在家里呆着太无聊,她和洋葱要出去散散心。我躺在沙发上,疲惫潮汐一样席卷上来。

……我发现我浮在海水里,无边的海水在我身边起伏,一会儿我被托到了空中,一会儿又被送到谷底,海涛细碎缠绵,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声音。我就像一只摇篮里的婴儿在这种温柔的摇晃中慢慢的进入了梦乡。突然,我的耳朵被一只海虾夹住了,我痒得不行,就拿手抓住虾子爪子,虾子却变幻出笃笃的样子,缠绕着我,夹子在我耳轮上划过来划过去,我拼命挥舞着手脚,却没有一点力气……海水掀起巨大的浪潮,那浪潮四分五裂冲向了天空,再落下的时候,海水就像千万道光芒照射下来,我的眼睛金黄一片。脑子里乍现一副作品《一米阳光》。梦到这里的时候醒了。

我暂时忘记了笃笃的离开。

回到单位,开电脑,邮箱里的信件塞得满满的,删除,回复。忙完了手中的事情,会插上耳机听歌曲。那些歌曲就像一片片的鹅毛在心坎上撩拨,也似涓涓的溪水在心底流淌。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很好打发无聊的时光。

消失的蒋韵又出现在了我的屋子里。我的沙发上堆满了她从外地带回家的衣服和围巾。蒋韵把她的衣服一件件的试穿给我看,我的小客厅成了她的T型台。她的脸上盛满了激情,在灯光下像一朵菊花。

小语,我这次出门最大的收获你知道是什么吗?蒋韵看着我,菊花开得更加沉醉。

是什么?我真的想不出她收获什么。

告诉你。人在最郁闷的时候唱歌可以缓解情绪。蒋韵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

干吗啊,痒死了。我推开了她。

听歌可以缓解情绪,这我知道。好像我对她说过,如果日子过得郁闷,不妨开了音响放一些轻音乐,你会觉得胸口的那股子郁闷之气在音乐中的回旋中慢慢的散去。

我提起沙发上一套睡衣,问蒋韵,莫非你要长住我这儿,把这当着你的家啊。

蒋韵夺过去,冲我做了个鬼脸,说,哎呀,这么紧张干嘛啊。不是把你当最好的闺蜜吗?闺蜜的家就是我的半个家。有困难,找闺蜜。放心吧,这是给我家洋葱买的,以后来了省得穿我的。看,我多好啊。蒋韵扭着屁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扯起嗓子唱起来:

几年前你一走就没回来

从此我的爱就变成了无奈

可我知道有一天你一定会回来

这世上的孤独我需要去忍耐

等待,永久的等待

树叶绿了又黄你还没来

……

歌声撕心裂肺,音调很高。蒋韵扯起喉咙,仰着脖子,脸庞因为高音憋得通红。她的样子滑稽可笑。但她唱的特别投入。我倒了一杯水给她。

知道这首歌吗?等待。我喜欢。蒋韵一边喝水,一边仰着脖子扯出一句,等待—永久的等待----

这就是你的收获啊,蒋韵。我以为什么大的收获。我知道歌曲可以缓解情绪,我知道歌曲可以愉悦身心。你需要的不是唱歌,是需要马上回家。

我把她的衣服一件件的装进她的行李箱,十分认真的对她说,你可不能让徐波永久的等待哦。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回去才是当务之急。

蒋韵极不情愿的接过行李箱,对我做了一个哀婉的表情,故作深沉大叫一声,小语,别了,蒋韵还会回来的。

蒋韵走了,她的歌声留在了屋子里,那撕心裂肺的余音仿佛还在空中飘荡。

画线条是我每天的工作。外人会羡慕我的这份职业,美其名曰设计师,其实枯燥乏味。我不是好高骛远的人,那是需要实力的,干好本分活,不出差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蒋韵和我说过很多次,让我换一种活法,在她看来,名校本科学历不该在一个小单位终老一生。她总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觉得我呆在这个位置不可思议。

业余时间很好打发。在学校,我学的是美术专业,后来兼修了广告设计。我爱好美术,闲暇的时候就会出去写生。遇到笃笃之后,粘人的笃笃像条尾巴,走到哪里他都跟到哪里,写生的兴趣一点点的消失。

从未山风景区回家之后,我突然有了对线条的兴趣。我在电脑上找出以前素描的照片。它们都是我拍了放在上面的。因为时间久远,我找了好半天才从一个文件夹里找出来。我把他们设置成自动播放,于是那些快尘封的素描画电影一样在屏幕上再现。每一幅画在我眼前滑过的时候,大脑都会短暂的迷失,画外的场景闪电般掠过。那些青春时的冲动激情,那些对理想的表达和渴望都是那么的真切。

我呆在电脑前,直到办公室同事拍着我的肩膀说下班了,我才从想象的世界里回到现实。

中午同事们一般都是叫外卖。我随便叫了一个蛋炒饭。

没什么食欲,就端起外卖到天台上去吃。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在天台上,可以看到半个小城,长江和小城擦肩而过。天台左边一处凸起的台阶是我的领地。平时,除了笃笃,没有谁会到这里来。笃笃只要有时间,中午就会缠着我。我的耳朵就是他的午餐。我真的不太喜欢他对我耳朵的纠缠,但我无法让他下不来台阶。他总是孩子一样无辜的看着我,小语,小语,对我好一点,我会娶你的。我什么都想为对方做,但不喜欢他这种爱的方式。

我慢慢的咀嚼,嘴里却一点味道都没有。

笃笃是不会再来纠缠了。有人代替了我。虽然解脱了,但还是淡淡的失落。

扒拉碗里的饭粒儿,突然想到了未山那家旅店的饭菜香。想到了姜昊。

姜昊走了就没了音讯。不知道他拍的照片获奖没有。想到姜昊,思绪竟然像冲出闸门的水。

好奇怪,居然害怕密集的物体。想起我把豌豆排列在桌上吓坏他的情景,心有不忍。这么一个高大粗犷的男人,会骤然吓变了脸色。那么大的雷都没让他丝毫的畏惧。想到他给我说的故事,死去的弟弟和妹妹,他们死去的惨状是姜昊的症结所在。

站在天台上,阳光很好,投射下来,木架的影子印在了地板上。木架上有稀疏的爬藤植物附着,我从木架的缝隙朝上看,刚好一束阳光射进来,在我的眼前闪烁,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一米阳光》。

那阳光让我心情大好,我有了唱歌的冲动。我张开了嘴就要放声高歌,却发现天台的门被推开了。笃笃的头伸了进来。我吓了一跳。不是笃笃的样子让我产生了恐惧,是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而出现的人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

笃笃走了进来。

小语,我想你。笃笃走过来。我看到笃笃的脸暮气沉沉,身体也明显消瘦,一件深色的衬衣像衣架空荡荡挂在身上。

我心有一瞬间软了一下,我朝前走了一步,刚好站在木板之间的阳光下,但我马上停止了脚步,我抱着双臂,很理智的看着他,我不想因为他的感动来感动我自己。笃笃,你干嘛不陪你女朋友,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现在你用不着想我。

可是,我想你啊。笃笃一脸的忧伤。

算了,想我你就不会七年时间说散就散,想我,你就不会看到别的女人比我耳垂大就弃我不顾,不是你说过,不离不弃的吗?我怕,我怕我会有另一个七年……我说话的声音很大,如果声音不大,我怕笃笃会一直纠缠,而最后的结果我不知道会怎样。

她,没有你好。笃笃像犯错的孩子,嘟噜着嘴巴。

是啊,没我好,人家不我像那样软弱,不会容忍你的癖好吧。为了打击他,不让他对我有一点点的希望,我揭了他的底。果然,笃笃蔫了。

笃笃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公鸡,耷拉着头走了。

阳光在爬藤木架上跳动。

只要按时完成老板布置的工作,余下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老板大学学的是哲学,他说最崇尚老子。所以,他的管理就是无为而治。对工作他看中的是结果,过程在他眼里可以忽略不计。正因为这样,那些枯燥的线条在我眼里感性起来。如果不是遇到这么一个老板,那些线条一定会成为绳子把我勒死。

从未山回来,我忙完了工作,就会插上耳机听歌,听歌可以缓解情绪。我也爱上了网络,总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在上面逛。我特别留心户外写生的动态,留意到一个一个户外写生的群,离曼兹不远,我也满怀激情的加入其中。我一改喜欢电脑上浏览的习惯,在网上订了很多纸媒杂志,订的最多的是摄影杂志。在歌曲中,音乐里,翻翻杂志,期望会在哪本杂志上看到姜昊的作品。还终于让我看到了。我看到在锦溪喝茶的图片刊登在杂志上。我咧着嘴唇,微微仰着脖子,茶杯停着半空中,我的双眸看着镜头……照片的光线用得很好,特别自然。没想到照片的题目叫《等待》。等待?我不明白姜昊为什么用这个名字。

姜昊。你要表达什么意境呢?想到姜昊,就感觉和他分别很久了。

姜昊这张照片发表了干嘛不告诉我,和我一起分享他的喜悦,我很想给他打个电话。

我翻出他的号码,我犹豫着是不是拨出电话,很久还是放弃了。我跟他说什么呢?我和他很熟吗?可是,我又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我是不是爱上了姜昊。我问自己。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的特别纠结。

在我纠结的时候,蒋韵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她不顾同事诧异的目光,哭哭啼啼的扑在我身上,抱着我呜咽,她的鼻涕粘在我的衬衣上,泪水打湿了我的脸。我一边把她安置在椅子上,一边找纸巾给她揩脸。不等我问什么,她就说开了,我在她哽咽的诉说中听懂了大概意思。我不想让同事们知道得太多,就打断了她的话。我请了假,把她带到了我的家。

想到她说的那句,有困难,找闺蜜。能够让朋友在最痛苦的时候最先想到你,说明你在她心中的地位。我心里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给她找毛巾,泡热茶,削水果。我不问原因,大不了是家庭问题。果然。蒋韵把苹果吃完后,有了精神,诉说继续。

还打我。凭什么啊?不就和洋葱出门照了几张照片吗?他说我在外面和男人这么亲热,一看就不对劲。我给他解释,是女的,他更来气,说我骗他,哪个女的比男人更像男人。我说,你凭什么有女人,我干嘛就不能有女人。他就打了我。

蒋韵看着我,突然狠狠的骂了一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拉过她的手,看着她满手的金玉饰物,就劝她,其实,徐波对你还是不错的,你不管生意,钱却花的像水,你不落家,还让他看到那些照片,是个男人都得生气。

蒋韵想和我论理,想了想,就哼了一声,转身掏出化妆盒涂唇画眉,不搭理我了。

我站在阳台上给徐波打了个电话。当然,我把他狠狠的骂了几句。不管怎么样,男人不该动手。徐波抑郁不乐,说自己也爱这个家,也爱蒋韵,如果不爱,也不会让她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我听到这句,不满了,就说,你不该让她这么花钱,她花钱其实是花的寂寞。电话的那端,徐波不太懂的问我,寂寞?

为了安抚蒋韵,晚上我们去KTV唱歌。没想到的是,在KTV的走廊里,我遇到了笃笃,笃笃的身边是那个耳垂丰满的女孩。女孩趾高气扬的走在他的身边,笃笃一脸媚笑,在暗淡的灯光下,那抹媚笑显得格外显眼。白天笃笃还来我单位找我,晚上就又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真的是下贱。我想到了下贱这个词,在心里狠狠的骂了笃笃一句,下贱。心里就好受了一点。

蒋韵也看到了笃笃,蒋韵拦住笃笃,手搭在笃笃肩上,女孩恼怒的看着蒋韵。喂,笃笃,你的马子啊,长的就这样啊,没我们的小语好看嘛。我说你的品味越来越差啊,可惜啊可惜。蒋韵故意发出啧啧的声音。笃笃的脸色变了,我想是。灯光很黯,但我想他一定是变了颜色。我突然觉得笃笃可怜。我拉着蒋韵的手,快快的离开了笃笃。我想,如果笃笃站在原地看我们,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在KTV唱歌的日子不多,平时下班不是回家就是去逛街。我们进了一个小包间,进来后我们脱了外套,一人拿着一个麦克风,站在电脑前点歌。蒋韵上来就点了《等待》。这首歌高音部分很高,没有一点功底是嗨不上去的。蒋韵扯起脖子唱起来,在朝最高音上走的时候,她的脖子似乎不够用,我看到她的双腿弓下去,一只手攥成拳头上下抖动。等待—永久的等待,在这世界上,你是我的唯一,等待——她唱,我和,我把我的嗓音扯到极致……

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

间歇中,我们端起红酒,狠狠的碰杯,然后扬起脖子喝下去,一口一杯。红酒不好喝,涩涩的还有点酸,但入了喉,进了肚子,感觉不错,眼前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纱一般的朦胧。我看到屏幕上漫天的风沙,在荒漠中,一个孤独的男人行走着,镜头给了男人一个面部特写,心怦然一动。

他多么像一个人。

和笃笃分手,我有了很多时间回家,但我不愿回去。只要一踏进院子,妈就开始唠叨,爸爸的无聊和妈吗的无奈都在唠叨中再现。似乎爸爸成天在家里除了给花浇水,快成老年痴呆是我的错。又说哪个老同学老同事有了孙子。说到孙子,我看到妈妈的眼睛放着光。一语不发的爸爸听到孙子,眼睛的光和妈妈的同样炯炯有神,就在一边帮腔,就是就是。

业余时间我迷上了写生。只要是踏上写生的路,脑海就会浮现未山风景区的闲暇,那些没有压力的日子,那里的高粱酒和美食,想到每天等待姜昊归来姜昊诉说,还有他的密集型综合症。现在想来,他是孤独的。在我画笔落在画纸上,这个时候,他的孤独就会在我的笔下出现。

他一直没有电话,也不知道他拍的作品获奖没有。很想再一次陪他去未山风景区。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就如疯长的草。我克制不去想。

可是小轩的电话总会让我一次又一次想起姜昊。

小语,怎么就不联系我了。我和我的老公天天念叨你们呢,你男朋友还好吧?有时间记得来我这里吃农家饭,喝高粱酒啊。小轩在电话里对我的邀约特别真诚。

小轩告诉我,在她的旅馆旁,有个外地的大老板来考察,准备建一个度假村,如果项目落户,她的生意一定会火爆。唉,我都怕到时候忙不过来。小轩的担忧中透露的却是欢喜。

在小轩的电话一次一次的打给我之后,我决定到她那里去一趟。

当我再一次来到未山风景区,发现山上的树叶黄了许多,该是初秋了吧。我心里暗暗的叹息道,上一次好像是初夏,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滑过了夏天。我还是住在那间房子里面,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当夕阳落下,我心里陡然升起很强烈的渴望,我好像看到在夕阳的光晕下,一个男人走来,背着重重的摄影包,孤单沉寂。

我的心被什么击中般,砰砰跳个不停。这种感觉一出现,就像潮汐一浪席卷着一浪扑向海岸。当我的画笔在纸上落下,线条勾勒的不是眼前的风景,一个熟悉的男人活跃在了纸上。

对于我这个老大不小的女人,经历了七年感情的女人,面对此情此景有些迷惑,有些让人吃惊。现在,我突然有种感觉,觉得那次的锦溪之行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可是,姜昊最近在干些什么呢?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按说,出于礼节,这么长时间了,他也该打个电话问个好。莫非他出现了什么状况了吗?这个想法一出现,我的心就抽搐了两下。我就会想起他那死去的弟妹,那歇落在头上的苍蝇。四哄而散的苍蝇扩大了我的恐惧,我会想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如果那样,他会像他的弟妹那样,选择那样的死法吗?

有了这种想法,我就越发不安。画笔在手里数次掉落在地。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拿出电话,翻出他的号码。熟悉而陌生的号码。我卸下我的矜持,脱去我的羞涩,抛开我的内敛,我把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没人接。

我的不安像炸了窝的野蜂。我的手随着这种不安而抖动,我再次按下拨出键。

小语。是你吗?电话里面传出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是姜昊的声音。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接通了电话,姜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送到我的耳边。我感受到他的紧张和不安。我有好多的话要说,但说出来却是一句,你还好吧。

……怎么说呢?也好也不好。姜昊说。

我的思绪恍惚了,我的眼睛落在了画纸上,纸上的男人半蹲着,手里端着广角相机,眼睛贴着相机,十分专注。我把旁边加了一个女人,女人也半蹲着,风掠起她的头发,她的眼神柔和的停留在男人的脸上,安详而幸福。

……不明白。我想不出他的好或者不好。

但我告诉他,我就在未山风景区。

啊……姜昊发出轻轻的感叹。真的啊,你真的在未山风景区啊,我好怀恋那里,也很感谢你的陪伴。

姜昊说感谢我的陪伴,在未山风景区,我只是在旅馆等待着他拍摄回来,我没有一次陪同他出去拍摄,他不要我去,他说拍摄要走很多路,怕我累。在未山,我们的话题只限于他的父母和兄妹。

我知道,告诉他未山,会勾起他更多的感慨,也是一种暗示。

我不知道姜昊会不会来,我希望他来吗?

呆在未山的假期没有几天,那天写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出去。我把勾勒的那张画挂在房间。白天的时光除了吃饭散步,我都会躺在床上,画就在对面的木板墙上。

有时候,在房间呆的时间长了,我会跑到旅馆的对面,放了手机音乐,跟着里面的歌曲扯着嗓子合音。没有人听到,不担心被笑五音不全。我发现,每到放那首《等待》的时候,我就合得特别认真和投入,我把浑身的气息都聚在胸腔,然后狠狠的吐出来,在反复的聚集吐纳之后,气力耗尽,心情却好了很多。到厨房炒两个菜,倒半杯高粱酒,一个人慢慢的消磨着时光。

小轩的生意好了不少。很多曼兹人就是因为度假山庄要投资这里才知道了这处世外桃源。我替小轩高兴,如果生意好起来,日子也会好过些。

小轩总会进我房间道歉没抽更多的时间好好陪我,每次都对我没和男朋友一起来表示遗憾。她把姜昊当成了我的男朋友,我会笑笑。

我准备离开未山风景区的那天下午,我听到了小轩的一声惊呼,伴随着一阵陌生而熟悉的脚步声向我房间逼近,我的心脏砰砰跳动,这么多年来,我的心脏从来没有因为某个人的脚步声而跳动得这么剧烈。我伸出双手紧紧的捂住胸口。我知道,是姜昊。

我拉开了门。

姜昊靠着门框,手里的包滑落在地上,他顾不上去弄,双眼呆呆的看着我。几月不见,那个俊朗的姜昊显得憔悴寂寞。

小语……姜昊叫了我一声,就哽住了。

小语。过了好一会,姜昊又叫了我一声。我回应了他,说,我在。

我们又变得像当初那样礼貌而分寸。我的心脏不再跳得那么剧烈。我进厨房点了几个菜,倒了高粱酒,让小轩送到我房间。

当我们再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我们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姜昊不停的用筷子给我夹菜,碗里满满的都是菜,我腼腆而羞涩,说,我怎么吃得了。为了掩饰我的表情,我把杯子举起来。

姜昊在未山拍的照片全部丢失。一个爱摄影如生命的人犯这样的错误,他怎么会原谅自己呢?回去的路上,劳累过度,所以让小偷有机可乘,相机和电脑被盗。他是靠摄影吃饭的,重新配置摄影装备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好不容易东凑西借置齐了装备。以为费了心血的拍摄会收获到惊喜,谁知道不过是一场闹剧。他想给我电话,但他又不敢,不想让我和他一样失望。他说,以为慢慢的他会忘记未山风景区的日子。

喝了两口酒,姜昊的话多起来。

知道在锦溪我为什么要给你拍照吗?姜昊问我。为什么?我很好奇。

因为你像我的妻子!

什么?你说什么?你有妻子?我吃了一惊,杯里的酒撒了出来。

难道我这个年纪的人不会有婚姻吗?姜昊显然比我更疑惑。

我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就发出轻轻的叹息声。我的失望没能逃过姜昊的眼睛。其实,她该被我叫着前妻。姜昊咂了一口酒,眼神落寞。

我对别人的私生活没有好奇心,但姜昊就不一样。现在,我特别想听到他的故事。

妻子小时候大脑受过伤,每到阴雨天,她的头就会剧烈的痛,痛到后来止痛药根本起不了作用。她的病是我们结婚之后犯的。我有一个女儿。姜昊端过杯子,狠狠的喝了一口。

女儿?我张开嘴,怔怔的看着姜昊。

是的,可是她不在了……可能遗传了我们家族的基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弟弟和妹妹是怎么死的吗?

当然记得。都是抑郁症,最后都死于卧轨。我记得他为什么患上密集综合症。因为弟弟和妹妹的死。

都是抑郁症害了他们。可是没想到女儿也会患上。女儿简直是我弟弟的翻版。学习聪慧,外表漂亮。我们从没给她压力。可是她因为那次期中考试成绩下滑,被老师批评后就选择跳进了急驶而来的动车下……我真的没有给过她压力啊,为什么呢?难道我的人生总是挥不去这些惨剧的发生吗?妻子因为女儿的离去,旧疾发作,病情加重。以后只要是阴雨天,妻子就会痛不欲生。你知道你哪点像我妻子吗?耳垂。每个看到她的人都说她一脸福相,女儿漂亮,老公忠厚。可是却遭致这样的打击。女儿死后,我把全部的感情都放在她身上,希望有更多的时间陪她,可是妻子不断的和我吵架,最后提出了离婚。

姜昊停止了诉说,他抽出一只烟,点燃,吸一口,吐出来,又接着说下去。在她的闹腾下,我们离婚了。妻子是爱我的,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最终要吵着离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因为爱我太深,不愿意拖累我。办好手续过后不久,我就听到了妻子的消息。消息如雷轰顶。我是收到妻子的信后知道的。读了妻子的信我才知道,妻子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执意的要离开我……唉,真的不想说,她跳楼自杀没成,大脑受伤,失了忆。

房间的气氛很压抑。姜昊的脸沉浸在烟雾里。他没再说话。

菜都凉了,我端出去热。

姜昊看着我,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泪。

小语,请原谅我,那次给你拍照是因为你像她。可是,我没把你当成她的替身。你懂吗?

我似懂非懂。

十一

妈妈病了,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是心理问题。回家要找点事做,让她心情愉悦。医生的话触动了我。我陪妈妈回家,妈妈的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爬满了额头,突然明白了这些年她和爸爸不停唠叨,催促我结婚的原因了。他们已经是老人了,老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抱上孙子。

我想有个家了。

和笃笃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快快嫁掉的想法,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两个人在一起相伴,一个人独处就会缺乏安全感,可是两个人相伴,内心深处的孤独常常在情到深处的时候弥漫上来。我不喜欢笃笃纠缠我的耳垂,但无力拒绝。纠缠和拒绝同样让我失落。我想起了蒋韵狂躁之后就会逛街刷卡,刷卡之后又会狂躁,然后不断刷卡,循环往复。

有时候,蒋韵舅舅的茶场就会出现在脑海,那是单纯的岁月,正如绿葱葱的茶叶,透明、清香。可是茶园还是卖了,笃笃还是走了。

阳光照在木架上,充满意境,就像姜昊的出现。

我业余时间不再被蒋韵拉去刷卡。因为我周五的晚上就背着画夹出发了,在外住一夜,周六一早买好一天的干粮,就到选好的景点写生。景点都是我在网上选择的,没开发,人不多。一个人画一会儿歇一会儿,一天的时光一晃而过。

我铺开画纸,有时候发现上面根本不是风景,姜昊的脸占据了画纸。

姜昊已经进了我的心里。

姜昊的照片获奖了。是在我订阅的摄影杂志上看到的。我想第一时间把喜悦分享给姜昊,可是拿起电话,喜悦之情消散的无影无踪。这幅《等待》拍摄的光影效果的确不错,把我拍得很美,但是当我停留在我的脸部,我就不想给他打电话了。我想起了他的前妻。他是因为我像他的前妻才拍下了我。我成什么了,不是人家的替身是什么?我有什么高兴的呢。

我赌气靠在办公室桌前。

办公室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说有个快递在门口让我去签收包裹。我合上杂志,一边朝外走一边想,我没有在网上买东西啊?

拆开包裹,我愣住了。一个十寸左右的水晶像框从包裹里被我剥了出来。我看到了我的脸,看到了乌汲茶社。我微微仰着脖子,举着杯子看着镜头……

不用猜,我就知道照片是姜昊寄给我的。原来姜昊知道他的作品获奖了。姜昊不打电话是想给我惊喜。我快速的拆开包装纸,在画框的最下面,用草书烫了两个字,等待。

我在里面扒拉着,试图找到姜昊留给我的只言片语,我相信他会写点什么放在里面,但我失望了,什么也没有。

我还是忍不住给姜昊拨打了电话。

没有想到,电话里姜昊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他却说我在呢,他一语不发,他不说,我也像个傻子,把电话贴在耳朵边,直到发烫。

我把画框放在我的床头,晚上睡觉,我会抱在怀里,一遍遍的看。镜头外的情景就会一一再现。如果不是笃笃的离开,我是很难得出去一个人散心,如果不是出去,怎么会遇到姜昊。

我发现姜昊已经驻进了我的心里,这种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明确。我相信,他此刻的感受和我一样。

我再一次拨打他的电话,我什么也没说,我的沉默说明了一切。姜昊的声音低沉性感,他说他知道我要说什么,现在他在朝那个方向走,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还要把需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好,他不能让我感到委屈。

等我,等我,等我。姜昊在我耳边一连说了三遍。

我梦到了姜昊。姜昊孤单的行走在沙漠,漫天的黄沙迷失了他行走的方向。他不停的走,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镇,一个中年女子坐在轮椅上看着他走近,挥着手臂大声叫道,我不爱你,你走吧,去找你的幸福。姜昊大步朝女人走过去,哭着说,老婆,你骗我,你是爱我的,是爱我的。女人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的说,我不爱你,爱你我就不会跳楼。你走吧,你不走,我还会跳。姜昊停止了前行的脚步,两行泪流了下来。女人说,你走吧,找爱你的女人,她在等着你。去吧。姜昊看着女人,恋恋不舍,后来,他跪在女人的脚下,深深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上图为新出版的钟新华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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