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爷的最后一个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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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是田大爷期盼的日子,也只有星期六是田大爷高兴而幸福的日子。因为星期六他不孤独。
和过去的星期六一样,天还没亮清白田大爷就起床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打开大门,打开的大门似张开的大嘴,张开的大嘴又似乎想吃进他一生所有已过和未过的每个星期六。他多么希望每天都是星期六啊!第二件事就是寻找他的“老人机”,“老人机”是他儿子从南方带回来的。此机性能好,音量特别大,铃声是录制他孙子——小刚子叫“爷爷”的声音,声音清亮悦耳,是田大爷最喜欢听的。常常有事无事总叫人拨打他的电话,“爷爷、亲亲爷爷---”像歌声,比歌声好听。田大爷就喜得眼睛眉毛往一处儿挤。田大爷用一根很长的红色鞋带系在手机的扣眼儿里,再把它挂在脖子上,除了睡觉手机永远都垂在他贴身的胸前。田大爷一手扯着衣领口,一手将手机塞进去。然后到房子后面的盥洗间。从盥洗间出来田大爷就变得神采奕奕。
走出村子,田大爷看见太阳在远处的树林里落隐落现着红彤彤的脸。村外有条乡村公路,这条公路是两个村子共同修筑的,公路连着远处的村子还连着更远一些的镇子。小刚子就在镇子里读小学。公路两边生长着一种叫“红叶石楠”的树木,树木是去年植上的。据说这种树长得慢也长不高,最高也只能长到两、三米。田大爷说,活了六、七十岁都不知道这种树是乔木还是灌木,是乔木吧它枝干又这么柔软、是灌木吧又比灌木长得粗壮。头一次见呢。春天里它长出一身绛红色的嫩叶,到了盛夏才换上绿装,它好像不知道秋天的金黄和冬天的雪白,永远都郁郁葱葱。到了来年开春它又从绿梢长出绛红色的嫩叶-----这景致着实好看呢!
两排绛红色的树叶将这条乡村公路画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再拐个弯才与远处的那座村子相连。田大爷踮起脚尖望一眼绛红色的半圆,没有犹豫地跨过路边的拣水沟,一脚踏上大旱田的田埂,田埂上已经长满了青草,把个窄窄的田埂包裹得软绵绵的走在上面像踩在棉絮上。田大爷走过一丘又一丘大旱田再穿过一大片乱坟堆,就将那个半圆甩在身后到了拐弯处。再跨过拣水沟穿过风景树就上公路了。还没等他来到路中央面前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吓得田大爷后退一步一手扶住树干才没跌到沟里去。田大爷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轰”地一声,摩托车一头扎进对面的拣水沟。所幸沟里没水,枯草新草在沟里垫了厚厚一层。田大爷疾步上前,见骑车的小伙已经坐在沟坡上,他两眼瞪视着田大爷气呼呼地骂“死老汉,大清早从坟眼里爬出来啊!吓人啦!”田大爷见小伙子没事也不想和他废话,转身就走。
太阳已经爬上眼前村子的屋顶,天空也变得亮堂。田大爷来到一户人家前,在大门外就看见小刚子盘着腿圈在沙发里,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电视里的光头强正和两只熊打架,一边啃着手里的苹果,咀嚼的满嘴冒汁液。激动的田大爷三步并着两步来到小刚子身旁:“刚子!”
小刚子回头一见是爷爷忙跳起来喊:“爷爷!”一把把爷爷拽到他身边坐下。小刚子一手挽住爷爷的胳膊,眼睛盯着电视,嘴里喊着姥爷,“我爷爷来了。”田大爷看着小刚子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端详一番,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小刚子的头,然后握住小刚子挽着他胳膊的那只小手。
小刚子一直都把外婆外公叫“姥姥姥爷”。其实这是东北人的叫法。在我们江汉平原应该叫“嘎嘎(方言:谐音)嘎公”或者叫“外婆外公”。在小刚子刚出生的那会子,小刚子的外婆外公就说“叫嘎嘎嘎公太土,字典里都查不到这字。叫外公外婆生分,好像真是别人家的孙子。我们没的个儿子给咱生个孙子,将来就指望他了。”田大爷不依“小刚子是我孙子嘛,只能叫我爷爷。”田大爷的儿子随口一说“叫姥姥姥爷好了。”小刚子的外公外婆一听“这蛮好听,又顺耳又亲近。”可田大爷听着很别扭就在心里说,叫什么你们也只是我孙子的嘎嘎嘎公。
姥爷听到小刚子的声音,忙从里屋出来。见了田大爷笑嘻嘻地说:“大哥来了。”说完一屁股坐到对面的沙发里。田大爷说:“来了。”
姥爷说:“今天,刚子他小姨的公爹---”姥爷觉得说不顺嘴了就停顿一下继续说:“就是我那小亲家五十寿诞,我们想带刚子去玩一天,就等您来商量商量。”
田大爷说:“那肯定要去啊,刚子是代表我田家呢。”说完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悦。
姥爷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也是个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就连忙说:“要不您和我们一起去?”田大爷摇摇头。姥爷又说:“要不就在我家您自己做饭吃,我们带刚子过去吃个中午饭就回,然后您就领着刚子回家过周末?”
这话刚好被从里屋梳洗停当后出来的姥姥听到,姥姥都顾不上跟田大爷打招呼就说:“这哪行,亏你还是咱小妮儿她亲爹,作为她娘家人还不得给她撑个脸面?况且这次带的是两家人情。要我说得吃他两顿,过一夜呢。不然咱大妮儿大女婿都得说你。”这才转头冲田大爷说:“大哥您来了。”田大爷点点头表示应答了。
在这个家庭里,凡事姥姥说了算,姥爷只有插嘴的份。姥姥在姥爷身边坐下,伸手拍一下田大爷的腿商量:“大哥您在咱家过一夜吧,吃喝您随便,一家人嘛。顺便给咱照照家,我们好在小妮儿家宽心地玩一回。”
田大爷说:“把门锁了,你们带刚子去他小姨家安心玩吧,现在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都是些老的老不得,小的小不得的人了,哪个还偷呢?”田大爷拿眼环顾四周心里说,也就这电视值点钱,还是我儿子去年回家过年给买的呢。
姥爷插话说:“不是防人偷,是想留您在咱这歇一天。”
田大爷说:“走哪儿就只我一个人,不如在自个家干点活,舒坦些。”
姥姥说:“是呢,一个人自自在在,想干嘛干嘛。”姥姥指指小刚子,“把刚子交给我们带,我大女婿不就是怕把您给累着了吗?这是离学校很近一点,每天接进来送出去他姥爷还吃得消。就是他姥爷啊!整天乐呵呵地看把个刚子宠的都快不理他姥姥了,家里浆衣洗裳吃喝拉撒不都是我弄吗。”
这分明是想把孙子护在身边。田大爷在心里说,我年岁大带不动刚子了,早就不想和你们争了。嘴上却说:“真是辛苦姥姥了。”田大爷吐口长气,“回家了。今年这天气温度高,不用等到清明了才能播种呢。回去把个地整一整,还想多撒些玉米籽,多养几只鸡,年跟前儿子儿媳回家了还有点吃的。伢们在外面也辛苦。”
姥姥听了连忙劝说:“大妮儿出门时都交待过,要您别弄地了,您忘了。万一累倒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姥爷说:“大哥,少种点地少养些鸡是可以的,老胳膊老腿多活动有好处,我隔三差五去帮您。遇事不要跟伢们说,他们搞建筑的大多是高空作业危险,尽量不让他们分心。”
田大爷起身把小刚子拉到怀里摸摸他的脸蛋,“才懒得跟他们打电话。我回去了。”
小刚子看着田大爷:“爷爷,下周六一定来接我。”
田大爷说:“听姥姥姥爷的话,好好念书!”
小刚子顺手在茶几上拿了一瓶牛奶和一个苹果递给爷爷,“晓得。”
田大爷接过牛奶和苹果。然后,和这家人告别后走了出来。
一路上,田大爷看一眼牛奶又看一眼苹果。就想,这是我孙子给的,我孙子给的呢!刚跟小刚子分开就又想他了。他就把手里的牛奶和苹果放鼻子下闻,好像能闻出小刚子的气息似的。
这条乡村公路特别清静,往日里接送学生上学放学的家长也都是来去匆匆。今天是星期六就更冷清了。田大爷远远地就看见冲进沟里的骑车小伙在奋力的推动摩托车,就急急忙忙走过去。小伙子见了田大爷,一松劲儿摩托车又回到沟里。小伙子看上去是有一股子蛮劲儿,可还是差了那么一小把力气,始终没能把摩托车推出拣水沟。田大爷在边上看着,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说:“帮一把喳。”
田大爷将牛奶和苹果放在路边,然后下到沟里。一老一少好不容易把摩托车推上了公路,歇了会儿,小伙子盯着田大爷的牛奶说:“大爷,牛奶给我喝了,我载您一程。我肚子搞饿了。”
田大爷说:“我孙子给的,我还粒米未进呢?”
小伙子骑上摩托车启动后说:“算了,我也不载您,您这把年纪万一磕了碰了,向您后人不好交待。”小伙子驱车向前还不忘甩过来一句话,“您还是回坟眼里去吧。”好像话音没落,也不过十来米远。小伙子连人带车又轰进了拣水沟里。田大爷想笑又担心小伙子的安危,就急忙跟过去。小伙子红着脸从沟里爬起来,“大爷!”田大爷又放下牛奶和苹果下到沟里。一老一少又费了一肚子劲儿,把摩托车推上公路。田大爷递上牛奶,小伙子终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摇摇头。
小伙子骑上车说:“上来吧,大爷!您只要抱紧我就行。”
田大爷走上去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年轻人,火性子不要这么爆,以后骑车不要像飞一样,多活一天多走好长的路。走吧,我不搭你的车,万一有个闪失指不定我儿子要怎样子整你了。”田大爷转身自言自语,“年轻真好啊!”他往回走几步到了之前跨过来的地方跨过去。
田大爷绕过一座座坟墓,走到紧挨大旱田的那座墓跟前,墓上长满了青草,青草上支愣着几株枯艾蒿。田大爷拔掉枯蒿,将枯蒿扔到远处后回到坟前坐下来,他把牛奶和苹果端端正正地放在坟头,说:“咱孙子给的,给你带来了。知道你手松的很,心又善,这一次不要给别人了,自己吃了啊!咱孙子给的呢!”
田大爷在坟头坐了会儿,想起地里头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就站起来,也许起来的急了一点,突然觉得头晕,身子乏得缺少了气力,腿子也发软。就又坐下来胡思乱想,“是老伴要留我多歇会儿,就歇会儿吧!”
后来田大爷试了几次,但最终没站起来,只能依附在那长满青草的坟墓上,昏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