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的四爷(小说)
皮远传夫妇
挖掘机在西头的稻田里乱拱一气,把原有的田块划得稀烂,根本分辨不出哪里属于谁家。马达声隆隆轰轰时轻时重,搅得人心里乱不自在。
四爷同往日一样,吃过早饭就到地里转悠,除了打理那点豌豆油菜,但凡看到草头木根,必然会挖除捡出的。只是今天没背上打磨得锃亮的挖锄,还有那用橙汁壶满装的已经冷却的白开水。
四爷的地就在他家门前不远处,挨着地边是八斗坵,一等一的好田!那年分到手是秋季,他搬来几块不大的条石做好界桩,周边砍了些茶杯粗的杨柳棒定牢,还抽空搓成一大摞稻草绳绊作围壁。第二年那些树桩居然发芽长出枝条来!
去冬今春天气晴和少雨,水田里的油菜花已经爆开,金绒绒一片煞是好看。旱地里一窝窝豌豆相互依偎,粗枝大叶肥嫩肥嫩长势喜人。待到初夏,他将春季收割晾晒整理干净,豆类食用制酱或作他用,菜籽直接送榨房,运回来的是香喷喷的菜油和籽枯。
夏季种植早已不是过去的“双抢”。整田有耕整机,栽秧有插秧机,割谷有收割机。为数不多的一点包谷,在他手里那还真的小菜一碟。我们这里人不多地也少,水旱拢共人平亩把,四爷两老连同儿孙,也就四亩零一点儿土地,再无增长的可能。
据说因为生态好了一点的缘故,山上飞斑走兔之类也多了起来,你种点包谷豆子,它们给你毁了,你种点土豆红苕,它们给你拱了——就那些看得见捞不着的野猪狗獾麻雀老鸦包括长尾巴松鼠。
坡地是没法打整了,只能把精力全抛在门前那几亩田地上。土、肥、水、种精耕细作,算是皇天不负勤苦人,无论天干水淹三十年来连年丰收。一家子的小日子谈不上红红火火也还顺顺当当,儿媳在外拼苦力,除吃除喝有结余,自己在家养几只鸡鸭喂两头猪,柴米油盐酱醋茶自给自足。过年过节儿孙回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出门去鸡鸭鱼肉蛋大包小提,半车人员半车食材皆大欢喜。
昨天参加了个群众会,真是破天荒,因为他从来不喜欢开会。一是年轻时听会太多,习以为常。二是现在开会没程序没内容,公说有理婆说也有理,最后脸红喉咙粗一哄而散。那选举会应该比较严肃的,领导也好像很认真,至于三俩老百姓,去了不多你,不去不少你。究竟该选谁,定夺轮不到你。
可这回不同,加快土地流转早有风声,也有几家老板来考察过。种粮的种药的栽树的挖鱼塘的,都是有钱的大老板,私底里各有盘算。听说这次好像是养鱼的抢了先机,有地方不是都开挖了么?
果不其然,会场上一大帮老男女喳喳哇哇咕咕唧唧各执一词。对于转包,下不了地后人又能挣钱的自然心甘情愿,年老体弱不死不活尚能对付的模棱两可静观其变,虽老尤健熟谙农事或年轻力壮兼有其他谋生技能的自是不以为然。
四爷的观点无疑属于后者。他总觉得:耕者有其田,田总是要人种的,政府给我们分了土地,农民不种谁来种?七十来岁老是老了些,“八十岁的老儿打黄蒿,一天不死要柴烧”,古来如此。硬是挪不动歩了还有儿子孙子,那些小作坊小公司撑不下去,无工可做又不想种田,凭他们那点本事,还能去干什么,懒死懒活,政府把你供起?
想是那么想,可偌大几百亩不是你一个人的,好些人为大势所趋都在组长那签字画押了,你一个人拗着,会有好果子吃?天干了水从哪里上?水淹了积水往哪排?谁还有工夫为你个把人抗旱排涝?即便遇上好心的耕整机收割机手免费为您效劳,动辄几吨重的铁坨坨是背了去还是抬了去?还有那死不争气的腰和腿——他狠狠地捶打着后脊,一屁股塌在田埂上,双手按揉着膝盖上下,深深地叹着长气。
地的东南角有一根柚子树,那是包产到户第二年春移栽来的红心柚,本地纯种,好看又好吃。树干树叶倒是肥头胖脑,结实却是干皮枯馅,于是锯头去枝,嫁接了当时上好的蜜柚。天遂人愿,那些年还真的接济了些口干舌燥的作田邻里。三十多年了,树下还可歇阴,果实则稀稀疏疏留下几颗重在观赏。
“树老啰,人老啰,地也保不住啰……随他娘的便!过去过的是日子,往后的日子靠自己过……过日子还可以挑选的么?”他抬眼望着远山自言自语。
“不信别人能活,就剩我没路走。”四爷站起身,抖了抖已然麻木的双腿,大踏步朝组长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