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洁 | 李清照 (3-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
李  清  照
文|郑洁


第003章:风高月黑救人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些个朝廷赘疣,真个是不如商女。”
丝竹声一波波从凤凰山行宫传来,李清照扶栏而立,怔忡而语,双鬓染了丝丝缕缕的霜华,髻旁一只玉凤簪,一朵米色绢丝宫花,秀雅之气遮挡不住。
孙玉夫粉衣白裙,捧着黄瓷盖碗跨过雕栏,姗姗走来,望望西天的晚霞:
“这会子天晚,风也大了,姑姑喝了羊奶,去院里坐吧,我还想想听那些北宋故事。”
“那不是故事,是一个帝国的血泪史诗。”李清照语气凝重,接过羊奶喝了,以帕沾沾嘴角。孙玉夫接了盖碗,虚扶着姑姑走过水榭,但听风吹裙裾,发出飒飒的声响。
出了忆青园,从后门回到院里。李清照坐于海棠树下,眸中荡起风浪,终湮于一半叹惋一般怅然里。孙玉夫折了鲜花插在头上,听姑姑讲述前朝旧事:
“自宋辽签订澶渊之盟,边陲的金戈铁马止息了,齐州章丘县一派祥和。这里的人们或不知道高太后的专政和哲宗的抑郁,不知道宋徽宗的瘦金体,却无人不知道我……”
“看自画像便知,姑姑年轻时,美得不可方物,又有家世显赫,谁会不知道我姑姑呢?简直白痴!”孙玉夫含笑应答。
李清照摇头,约略遗憾:“玉夫,你错了,人们知道姑姑,非因容貌也非家世。”
“明白明白,大才女李清照,才是姑姑的标签!”孙玉夫说着,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
李清照却止不住悲酸,一遍遍的追忆旧梦,一次次痛到失声。
黄石悬崖一线天旁的空地上。李清照被母亲一把抱住,哭道:“照儿,我的照儿啊……”
四个丫鬟各站一旁,默默擦泪,唯那秋菊又是欢喜又是伤悲,暗中合手祈祷:
“感谢菩萨娘娘送回小姐。”
李迒上前拉住姐姐,哭道:“姐姐姐姐,我好想你啊!”
弟弟的婴儿肥脸上挂满泪水,李清照温柔的为他擦拭,哽咽难言:
“弟弟莫哭,弟弟莫哭。”
“夫人,照儿,无事就好,不要哭了。”一位青衫儒雅秀士丛夜色里走来,眉宇清朗,面色温润,正是礼部典制司主事李格非,身后紧跟着四个侍从。
王月新拉了儿子迎上李格非,悲喜交集:“老爷!你可来了。”
李迒被父亲抱起来,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父亲脸道:“父亲,你从汴京回来的?”
李清照面色僵滞,走过去行礼道:“见过父亲!”
“照儿,我的照儿吉人天相,莫怕莫怕!”李格非一手抱住儿子揽住女儿,一手揽住妻子,泪光闪烁,清俊的眉眼温柔如水,脸上没有形状没有棱角没有特征。正是这种上善若水、沉静内敛,让人肃然起敬。
王月新朝夫君道:“丫头秋菊甚是机灵,悄悄摸到线索……否则,照儿岂有活命?”看看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道:“赵挺之那奸贼捕了兰渊,不过是面子功夫,片刻必放。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崖上芳草萋萋,连接着逶迤的山脉,一条山路蜿蜒向下,山路尽头便是广阔的平原。
王月新边朝前走,对李格非道:“为非作歹的兰家人,天良尽丧,不可饶恕!”
“世间乱麻,不理也罢。我适才有意躲了一躲,不欲和赵贼照面。”李格非走着说着,手抚过女儿黑缎般的长发:“照儿受苦了。”转面妻子:“夫人,孩而们小,万不能放任自流啊!”
王月新泣不成声道:“放任自流?你问问你那宝贝女儿,哪一天不给我淘气?哪一天不被说教?还有那秋菊丫头,也不过十几岁,就已是全挂子的武艺,撺掇照儿扒东望西,活像两只猴儿崽子。一忽儿不照面,便会鼓捣出一箩筐子事儿。我这儿还有儿子,每天也一大堆事儿,两头照管精疲力竭。自你那宝贝女儿丢失以来,我夜夜不曾合眼…”
“好了好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你便扯出一簸箕话来。”李格非好脾气的笑道。
月色飘落头顶,映出王月新瞳孔里的激愤,她指着远方夜幕道:
“我瞧着那赵贼,转眼便会与兰家沆瀣一气。”
李格非微微一叹:“赵挺之是蔡京门生,不护兰家他护谁?”
王月新扭头告诫女儿:“以后再不许理那赵家小子,那家都不是好人,满门奸贼!”
李清照心上钝痛,低头嘀咕道:“赵公子才不是坏人呢!母亲什么都不懂。”
月光迷离,山风肆虐,闻芳客栈的幌子横在官道旁,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
兰棂隐在大树后,看着李格非等人进入客栈,闪身拦住路过的兰渊,瞪着酷似乃兄的三白眼,怨道:“我叫兄长处死妖女,谁让你处死赵公子了?”
兰渊斜睨着妹妹,不答反问:“监视我?你何不自己去?”心思暗转,眯着眼道:“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他们……自始至终都是聋子、瞎子!”
兰棂颧骨突出,看起来凌厉、跋扈:“反正男人都不可靠,一放手便会失控。我知道你迷上那妖女了,因此舍不得……”
“喂喂喂喂……”兰渊怒斥:“你还要不要良心?我为你涉险,差点没命了!”
“连妖女都弄不死,还有脸谈良心?真是我的好兄长!就你这成色,还指望以后光耀兰家门楣?为兰家争光?”兰棂不依不饶,言词切责,冷嘲热讽一番,最后又道:“弄死妖女,除了妹妹心头之患,妹妹中秋进京见了姑姑,自会为兄长美言,兄长的前程全在姑姑……”
“唉!我妹妹这张巧嘴,怎么连姑姑都糊弄上了?还有没天理啊!”兰渊说着,拂袖而去,众家奴随行,很快消失于夜幕。
夏夜山谷静幽,远方隐隐响起兽鸣,林梢传来鸟声啾啾。
兰棂望望远方的灯火,依稀星辰明灭。丫鬟在一旁催回,她含怒顿足道:“白忙一场!”
丫鬟劝道:“小姐不要气馁,同在明水,以后有的是机会。”
“走吧。”兰棂边走边道:“我命造船商在船底凿缝,制造'女子登船,龙王沉舟’的假像;命潜伏的水手紧跟青舟九号,适时为翻船助力;我怕她不死,派人苦找;叫他们选择生死,本想在生死面前,没有人会放弃自己。不料,一切都功亏一篑!”
那丫鬟道:“小姐莫要生气,人有失手马有露蹄。”
兰棂目光阴冷,语气决绝:“李清照!在这明水,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自打她懂事起,最不缺将水搅浑的本事,搅得局势扑朔迷离,便对自己更为有利。谁想独善其身,谁想隔岸观火,统统去他妈的!
“我家小姐英明果断,令人敬佩!”丫鬟打着千儿美言。
闻芳客栈的客房里,红木桌椅,含羞偷窥着久别重逢的夫妻。案台上一束百合,弥散的香气沁入罗帷。沿墙摆放了数盆驱蚊香草。
芙蓉帐起伏方停,王月新目中是深浓的柔情,拿着丝綾帕,为汗水淋漓的李格非擦拭,声如拌蜜:“自从你调往汴京,人家夜夜难眠……”
李格非俊目含笑,有意打趣:“为何?恨我。”
王月新挥动拳头捶他双肩:“人家……夜夜想你……”
李格非揽住妻子:“为夫何尝不想我妻?你为侍奉母亲,以千金至尊,居穷乡僻壤。”
原配妻子多病、不育、早逝,他矢志求取功名,发誓不娶,待宋神宗熙宁九年考中进士,初任冀州司户参军、试学官,后为山东郓州教授,被宰相王珪相中,招为贵婿,调任太学府太学正。他对妻子,岂是一个敬爱了得?
王月新倚在夫君肩头,深情凝视:“为妻敬爱夫君,便敬爱夫君的一切,何况是高堂老母?元丰二年大婚,咱将母亲接往汴京,可她老人家住不惯,吵嚷着要回明水老家。花甲之人怎能独居?我只有跟随侍奉,尽人子本分。百善孝为先,我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可叹老母亲一生辛苦,临终也没享过清福。夫人又替我守孝这些年,为夫愧疚。”
“我王家最敬儒生,我此生最敬夫君。你当年任山东郓州教授,郡守见你清贫,据当时的兼职兼薪制,要你兼任官职,可你断然谢绝。那郡守是我父亲门生……你的廉名,震撼了我父女……”
“夫人,你十几岁开始挑选夫婿,挑了近十年,却挑到我这个愚人。”
“愚人……”她故意打趣:“愚人才没那么多千金小姐和我抢啊!”
“我已着手重建潘楼街桐花巷里的宅院,估计明春,便能接你们过去。”
夫妻们说罢家事,才说起兰家的胡作非为,王月新道:
“蔡京之弟蔡卞,早年阿附王安石。那时王安石为相,权倾天下,将蔡卞招为女婿。蔡卞升到尚书左丞,其兄蔡京欲晋升户部尚书,且设计陷害我父。知枢密院曾布进言,说蔡卞已备位枢府,兄弟不宜同时提拔,于是晋蔡京为翰林学士承旨,位置不高,却恃其弟之势,兴风作浪已久。如今官家病重,为了固宠,蔡京命兰家练什么仙丹晋献。”
李格非感慨良多,侃侃而述:“当今官家赵煦九岁继位,皇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连同太后向氏,对他管束尤严。官家敬奉二宫,不迩声色,年纪渐大,身不由己。自高太后去世,他便要收回大权,排斥旧党、废止旧法、起用新党、推行新法……可惜他少时身体不佳,有咯血宿疾,如今操劳过度,益发重了……”
王月新忧心道:“我却听说,官家的病体,并非操劳国事……”顿了顿,迟疑道:“高太后病逝,官家便要彻底翻牌,疏远高太后所选贤后孟氏,宠爱奸妃刘氏。那刘氏以宫婢上位,谄媚固宠,手段奇异,排斥孟后,迷惑官家,胜似妲己。官家沉湎酒色,专宠刘氏,龙体日衰……”
李格非黯然点头,凝重道:“官家的病,恐非药石可及。蔡家兄弟受皇恩宠不思报效,将聪明才智用于投机、聚敛、馅媚、钻营,热衷内耗,其心可诛。”
哲宗赵煦曾幸太学府,命李格非撰《洛阳名园记》。李格非在书中对名园盛况详尽描述,对国家安危寄予忧思。此书一经版行,便成为传世名文。赵煦惜才,将李格非调往礼部,任典制司。
王月新望着灯影在夫君脸上闪烁:“那兰家狗仗人势,在齐州一带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如今,齐州的孩童不断丢失,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兰家分明是有恃无恐……”
李格非沉思着坐起,满脸无奈:“蔡家权利炙手可热,在朝廷手眼通天,我们只有隐忍为上。”
王月新也坐起来,轻搡夫君:“那兰渊嚣张、狂妄,若是我今儿晚去一步,女儿命都没了。他今儿那些话,分明承认偷盗幼童炼制制丹药。老爷理应关爱齐州百姓,与父亲一起弹劾蔡京,为民除害才是。”
李格非陷入沉默好久,黯然摇头:“弹劾蔡京,蚍蜉撼树!蔡氏兄弟早已丧失政治信条,会对政敌追索到坟墓。夫人只管照看好儿女。我会尽早接你们到京城,远离齐州的是是非非。”
王月新脸上笼着悲哀的阴霾:“我担心……女儿……”
李格非双掌擎起妻子的下巴,深情地凝视:“夫人实在无需过虑!女儿熟读经书,悟性奇高,广知儒礼。只难免有些孩子气,有些顽皮,假以时日,她必能扬长避短,贤淑端庄。”
王月新心烦意乱道:“你不见她看奸臣儿子那模样,毫不掩饰的喜欢。”
李格非屈指一算,朗然笑道:“照儿未到及笄之年,小孩子家,根本不懂那些。”
王月新眉梢挑起薄怒:“我是过来人,有什么看不懂的?只怕女儿会被奸臣的儿子……”
李格非的手滑落妻子发梢,神情笃定:“求夫人信我!女儿生性活泼些,或约略刁蛮,但不会太出格。”
王月新手指轻点夫君额头:“好了好了,我便信你。”
“听闻那赵明诚心性倒也不差。养育孩子,是最为不易之事,我相信夫人可以。”
“怀诚守正,坚定志向,便会成功。
李格非思绪激荡,轮回于往昔时光的缝隙:
“你我大婚后连续夭折了两个孩子,照儿出世那夜,家奴们都说看到北斗之侧的文昌帝星闪亮、降落,我夫妻全当她是文昌帝君的恩赐,未免宠爱些……”
王月新哑然失笑:“若说文昌帝君,他早就保佑了你和我父亲,难不成,他老人家会护佑咱们全家,护佑咱们祖祖辈辈?”
烛火轻爆,烛影在地上流淌。一抹嫣红自芙蓉帐顶缓缓倾泻,荡起一些崭新的憧憬。
碧云天,黄花地,秋光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佳人更在斜阳里。
章丘县明水镇的田间陇头,少女李清照双手背后斜倚草地,抖着二郎腿,噙着草叶哼着小曲,看看身旁野花堆成的小丘,那样子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春香、秋菊、冬雪、夏雪四个丫鬟忙着采花,四下里走动,往返不停。
秋菊提着满篮的野花,擦着汗走来,小心翼翼的将野花倒在地上,看着已成花丘,会心一笑道:“小姐,这花不少了,差不多够用了吧?”
西风凋落秋叶,吹起秋菊的烟绿色裙裾,发出细碎声响。
李清照抬眸望远,看着整齐的雁阵飞掠长空,再看看花丘,站起来笑道:
“明儿是我母亲生日,咱们力求别具一格独树一帜与众不同,保管叫来宾喜出望外感觉独特乐不可支终生难忘!男的戴花环女的戴花冠,这野花,宁多毋少才对,而且还要连夜编织不得偷懒,实在不行就熬个通宵!”
“熬通宵啊?明儿又要犯牙痛了。”秋菊不乐意道。
李清照拿起一束野花,比划着道:“哎呀秋菊,你又给我脸子瞧了。你也真是个怪人!我熬夜了头痛,你却牙痛,不管你牙痛舌头痛,从今儿到明儿,一定要抗住,死死地抗!”
“奴婢明白。”秋菊应着,提着竹篮敏捷地跑开了,和春香、冬雪、夏雪一起继续采花。
“什么奴婢?说过无人时不要称奴婢,你怎么又忘了?”李清照对着秋菊背影喊道,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绚烂的霞光照着绿茵般的草地,照着野花堆成的小丘。李清照以倾斜的姿势倒卧,看着天空的白云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数着数着,眼里突然有了晶莹的泪,近来相思难眠,魂萦梦牵,每晚数羊。
天空飘着奇幻般的霞片,色彩丰富,流光溢彩,耀眼夺目。天边那浊浪翻飞的云片后,是隔住牛郎织女的天河。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汴京齐州,竟如隔着天河……”李清照默默抹泪,少女的心,脆弱、敏感、易伤。
“谁在偷采野花!也太大胆了吧?”女子尖利的吆喝,撕裂了旷野间宁静的空气。
兰棂带着奴仆,神气十足地来到李清照面前。李清照忙吐了草叶,站起来道:
“这是野花!我们费了好半天功夫采的。兰姑娘,这如何叫偷?”
“这野花可是你家种的?此处可是你家的地盘?这不是偷又是什么?”兰棂厉声斥责,
斜睨着李清照,满脸的讥讽、责备、鄙夷不屑。
“不可理喻!”李清照嘀咕一声,忙朝秋菊、冬雪、夏雪、春香喊道:“天色已晚,快回
家吧。”
四丫鬟慌忙跑过来收拾野花,想要撤离。
兰棂狠狠一脚朝花丘上踩去,朝随行的丫鬟小厮喊道:“快别让她们偷走这花!”
一群丫鬟小厮应声上前,十分粗野地践踏野花。李清照及秋菊、春香、夏雪、冬雪四丫鬟拼命阻拦,和兰府家奴扭在一处,接连发出尖叫。李清照被两个兰府丫鬟扯住,急得哭喊:
“不许踏花,不许踏花!我们要用——”
“就要踏就要踏,我不许任何人偷走野花!哈哈——”兰棂纵声大笑,带头蹂躏野花。
刚才还鲜嫩的野花,霎时在泥土堆里煎熬、翻滚,枝叶狼藉,变成一堆丑陋的烂泥。
李清照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四丫鬟奋力阻拦,却被兰府小厮制住在外围。
眼看着兰棂等人毁尽野花笑着离开,她坐在地上悲声呜咽,气喘声嘶:
“完了,明日的宴会……”
秋菊面色莫测道:“一让再让,莫如一教再教。”
“教训,再教训?”李清照眨着眼睛问,转身扶起躺在地上直哼哼的春香。她刚才打得最为勇猛,这会儿嘴脸乌青最为悲惨。
春香捂着渗血的面颊道:“兰家是老鹰我家是小鸡,为何不知道躲避?简直是大愚若智!”
秋菊不忿道:“那兰棂自诩为齐州最……以我看是齐州醉,齐州罪啊!”
西风拂过明水镇李府的清庭大院,进士夫人的生日宴如期进行。
霞光熠熠如诗,百鸟来仪。各色人等纷纷来贺,宴席间欢声笑语不绝,应酬、寒暄,美言逢迎、言不由衷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心事。
毕竟,王月新是宰相千金,名儒李格非的夫人。
毕竟,能成为李府嘉宾,乃是齐州人的荣幸。
午时,雄浑的钟鼓声响起,漫天的烟花在执事高昂的祝福词中升空绽放,丝竹声乐伴着钟鸣激越响起,热闹的祝寿歌声从临时搭建的戏台上绵绵传来,仿佛是普天同庆的庄严喜悦。
秋菊在宾客间往返穿梭,忙得像打转的陀螺,脑子里不时闪现昨晚偷偷点燃兰家粮库之事,捂嘴窃笑,又心有余悸:
复仇之事全赖兰府管家兄弟里应外合,小女子才有用武之地,呵呵!
转瞬一度春寒。
公元1099年(元符二年)春,李清照坐在琐窗前看着树笼寒烟,沉甸甸的心事在一脉春色中过滤、发酵。七巧桌上放着《荀子》,透窗的霞光丝丝缕缕落在身上,与绿锻湘绣褙子私密交流。她看书三遍便可成诵,背书声和着窗外鸟声啁啾: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背过几遍书后,她倏忽走神,痴痴道:“赵公子啊赵公子,你可明白我的心思?你如今可在想我?啊!羞死了……”
“不管怎样,有一日我定要与你千里驰骋,疾风怒马,共赏峨眉山水、武陵桃花……”
“那我只有变为男子才成……”
“照儿,要和谁共赏峨眉山水、武陵桃花?还只有变为男子才成?”
王月新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脱口问道,笑靥覆了薄薄的厉色。她头上同心髻,赤金花叶发簪,玉兰点翠步摇,绯色绢丝宫花;身上绛红色对襟褙子,连珠团花牡丹纹绣,内罩银丝轻纱小衫,下面月白色千褶裙;腰系淡蓝色丝绦,垂着玉佩,整个人看起来沉静,优雅。
李清照忙行礼道:“母亲来了,孩儿见过母亲。”
王月新端然道:“前几日学的《道德经》,你可会背了?”
李清照满面盎然:“启禀母亲,孩儿早已背熟了。”
王月新缓缓走近,扶正女儿头上的金边绢宫花,笑微微道:
“《道德经》里的清静无为,我儿可知其意?”
李清照笑意淡然:“清静无为,指的是居庙堂之高寻求无为之治,处江湖之远清静自守。无为,不轻举妄动。居庙堂者要以少私寡欲约束自己,无为可用于国家大治,官府无为,百姓自治……”
王月新比较满意,正要夸上几句,忽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妇人疾步进来,跪地哭道:
“夫人,快救救我的翠儿啊!”
王月新一怔:“你的翠儿?”
那妇人哭的伤心。抿着泪水道:“她与李崇情意相投,却被兰渊看上,无奈与李崇私奔,现被兰渊抓去,要以通奸罪论处。李崇是您李氏宗亲啊!夫人宅心仁厚,快救救他们啊……”
李清照忙扯母亲衣袖:“母亲,救救李崇哥哥!”
王月新欲言又止,神色暧昧不明,李清照已扶起衣着破烂的妇人。此时,窗外响起女子的冷笑。
人影在镂花窗口一闪,兰棂神情冷凛,立在门口。
脂粉香浓,却遮不住她满脸的戾气、邪魅。头上累丝金凤,点金滚玉步摇,石榴红锦缎褙子,壁上紫绡。丫鬟和手拿武器的小厮立在她身后。
那妇人一看到这阵仗便面无人色,忙朝王月新身后躲避。
兰棂的三白眼瞪得甚是吓人,指着妇人叱骂:“你女儿和野汉私奔,败坏世风。我哥哥惩奸除淫,抑邪扶正。你这贱妇不知廉耻,还到处胡说八道?”喝令左右:“带走!”
“谁敢在李府动手?”王月新一声怒斥,将那发抖的妇人护在身后,扬声道:“来人啊!”
李府的霍官家听说兰家人带着棍棒闯了进来便知不妙,正纠集了家奴朝这里奔来,老远喝道:“堂堂李府,礼仪之家,谁敢在此逞凶!”
一群手执棍棒的家奴,一瞬间将兰棂等人围住,秋菊春香等丫鬟仆妇也已聚齐。霍官家厉声道:“谁敢在此撒野?管教他有来无回!”
“我们前来捕贼,谁敢阻挡!”兰府小厮也不示弱,为首者厉声喝道。
兰棂既有挑衅又有目中无人,朝前两步道:“进士夫人,你今日一定要为虎作伥吗?”
王月新抱臂冷笑道:“开眼了!往日只听说指鹿为马,今儿竟见到虎猫不分,好笑!”
李清照冷声道:“哪里是虎猫不分?一贯的诬假作真,黑白颠倒。”
一群下人都跟着道:“我李府不容诬假作真,黑白颠倒!”
兰棂眼珠一转,朝王月新道:
“多有打扰进士夫人,甚为愧疚。本姑娘要带走盗贼,请高抬贵手!”
李清照冷笑道:“这里是礼仪世家,宣扬孔孟之道的地方,请兰姑娘不要颠倒伦常。”
兰棂的三白眼乱转,冷笑道:“究竟是谁颠倒伦常?我今儿还是弄个清楚。进士夫人,我来问你,宣扬孔孟之道的地方,怎会教养出私会男子偷钻岩洞的女孩儿。”
李清照想起与赵明诚在岩洞里被捉一事,涨红了脸,又气又急道:
“你休要胡说,我和他……只是……只是……”
“我和他,只是、只是、在岩洞里睡着……”兰棂说着,朝下人们挤眉弄眼,纵声大笑。
“你不要污人清白,信口开河,我们,我们并无做出什么丑事……”李清照深感越描越黑,羞愤难当,清眸里闪起泪光。
王月新气得双手发抖,竭力镇定道:
“端午龙舟大赛,我女儿与赵家公子落难,差点丢了小命。你兰府草菅人命,我李府既往不咎!兰姑娘却又来府上挑衅闹事,是何道理?你可知道?信口雌黄、恶口诬陷,如犀利之剑刺伤人心。还请兰姑娘自重才是!”
兰棂挥臂如剑:“进士夫人,该自重的是你的女儿!”
李迒挣脱乳母的手,上前推搡兰棂:“走开走开!本宝宝不让你在此撒野,诬蔑姐姐!”
“什么宝宝?臭皮蛋,你弄脏我衣服了!”兰棂面露歹笑,伸出涂了蔻丹的手,推了小男孩儿一把。
“坏女人掐我,掐我掐我了!”小李迒吃了亏,大哭着朝母亲跑去。
王月新见儿子哭得异样,便拉了他手细看,那胖乎乎的小手背上竟掉了一块皮,渗出血渍。她勃然大怒道:“连稚子也下得了手,兰姑娘太过阴狠了!”
“弟弟莫哭,快叫姐姐看看!”李清照看着弟弟手背上的血丝,心痛得落泪。
“对孩子下手者,绝非善类!”王月新道。
一群下人围住李迒查验手伤,李府一时群情激愤,霍官家顺势喝令下人,将兰府人往外
赶。一阵扰攘后,兰府家奴尽被赶到大门以外。兰棂未料失手,走至院门口,回头冷笑:
“进士夫人,这笔账以后清算!”
“随时奉陪!”王月新斜倚门旁,毫不示弱。
衣着破烂的妇人见兰府众人走远,忙跪地拜谢:“老身谢过夫人救命之恩!连累了李府,老身不安……”
王月新这才询问缘由,那妇人哭道:“我的翠儿原与李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早已是同生同死的心思。那兰家少爷却要强纳翠儿为妾。谁不知道?那兰渊已十房妾室,把妾室当成免除月银的奴仆使唤,动手打张口骂,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补……”
妇人气喘吁吁的哭诉,下人们在旁听着,无不动容。王月新转面不看妇人,淡然道:
“事涉兰府,我管不了。”
李清照急了,忙上前搡着母亲道:
“道家要人追求精神世界的自由。翠儿李崇追求真爱,乃是追寻道家思想。如今母亲见死不救,或是人伦有错庄子有失?若是这样,孩儿还是不必读书了吧?”
丫鬟小厮面面相觑。王月新面凝寒霜,扬声道:“我李府势单力薄,救不了人!”
那妇人情急,扯住王月新裙裾啼哭:“进士夫人,你是宰相千金啊!原来你也惧怕蔡京的亲戚啊……”
注:(1)、千褶裙:折裥很多,裙子褶更是多而细密,称为千褶裙。
第004章:玉人何事苦淹留
李清照仰头望着临安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呈现出迷幻色彩,慢述逝去的北宋浮华:
“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都收效甚微,哲宗亲政后实施两税法、代役制、租佃制,激发了民众的生产热情,人口增加,垦田面积扩大,手工技术提高,农作物产量倍增。造船、矿冶、纺织、染色、造纸业得到长足发展,大小城镇贸易盛况空前,经济进入繁荣时期。”
孙玉夫把玩着一支海棠,感慨道:“这么繁荣的北宋大国,竟被女真人攻破,啧啧!”
李清照苍颜愁澹,暮年的伤感毕现无遗:
“这一时期,军队数量猛增,官府机构庞大,土地兼并加剧。国家财政连年亏空,社会矛盾日益激化。此后的赵佶、赵桓二帝,又使朝廷陷入空前的腐朽、黑暗,社会生产力遭到破坏,百姓们倾家荡产无以为生,纷纷起事反抗暴政。方腊、宋江的起义军影响最大,内忧外患无法止息。贤相辈出,却无力改变官场的腐败昏庸。名将汇聚,却无法抵挡小国进攻。才人云集,却热衷内耗无休无止。经济不甚富裕,却用于购买和平。文化繁荣,却不能扭转颓败的国运。北宋,最好的时代,最糟的时代!对辽、夏战事方止,金军又大举南下。靖康元年攻占汴京,二帝被掠,皇妃、公主都充作金奴。我的过于委婉的北宋王朝,在金国'南朝无人’的嘲笑声中落下帷幕……”
春来去、风花落、鸿飞过。她不知道,那些随季枯荣的是不是梦。若是梦,为什么能有如此鲜活的存在?若不是梦,为什么又那么跌宕起伏、扑朔迷离?
如雾的金霞隐去了楼台,远方的渡口迷茫难辨。驿寄梅花无望,鱼传尺素难期。李清照透过历史的尘埃,看到了那些失声的往事,烟花般一簇簇坠落。
兰家大院带着黑黢黢的本色,幽静神秘的伫立在一片风语里。
院后一片丛林,林中月影迷乱,风声鹤唳。两个黑衣人各背一人,敏捷的翻过院墙,朝林深处奔去。
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在树后朝小厮打扮的秋菊挥手:“快走!”
秋菊在潮湿的夜色里抱着膀子,迷惘道:“小姐,去哪儿啊?”
李清照急拽秋菊:“笨瓜,跟我走!”
主仆们拉着手,朝夜幕深处狂奔。
沉寂的兰家大院,倏忽响起激烈的犬吠,人的呼叫充斥着夜空。不多时,一群人打着灯笼火把呼号而出,吆喝声斥骂声伴着火光一路流溢。
“捉贼!捉到有赏啊!”
“快追,别叫他们跑了。”
李清照顺着河道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吆喝秋菊:“别叫兰家走狗发现了!快,趟河,到对面路口,那是李崇哥哥逃生的必经之路。”
夜风冷冽,吹得主仆们的衣袂呼呼作响。她们挥汗如雨的奔跑,秋菊肩上的包裹直往下
滑,不住的朝上拽。李清照差点儿被灌木绊倒,秋菊慌忙扶住。
两人跨过蜿蜒小径,后面已是火光烛天、人声愈近。主仆们吓的不轻,忙躲进芦苇丛里,待火光远去,才出了芦苇丛,择道奔向河岸。
河浪在夜风里激荡,以咆哮、呜咽抒发着春寒难渡的孤单。星光映着河面,烁金碎玉的影子不住地打颤,诉说曲高和寡的冷寒。
主仆们站在河岸,望着河水只是发憷,李清照低声道:“这水恐怕不浅……”
秋菊一手在袖筒里攥紧,一手指着几块捶布石:
“小姐忘了吧,以前咱们去兰府捣乱,从这儿走过,水不算太深。”
李清照胆怯道:“那是梅雨季节,水都到胸口了。”
秋菊在旁鼓劲:“如今又不是梅雨季节,会好些。”
李清照定了定神道:“下吧,左右淹不死人……”
秋菊率先下河,在前探路,回首拉着李清照下去。李清照刚一下水,就觉冰冷彻骨,咬牙忍住,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二人相互搀扶,小心翼翼的朝对岸泅渡。
哗啦,哗啦……
河岸上溢着青草气息,上空一片星光。秋菊率先登岸,回头拉了李清照上来。两人皆是浑身湿透唇脸苍白,水顺着裙幅嗒嗒下淌,丰腴的腿肚裸露无遗。
李清照指着左前方绿茵茵的小径道:“这条路到头再往右拐,沿着那条道朝南走,有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咱们去哪儿候着。”
秋菊倏忽有了怯意:“小姐,兰家人不会追过来吧?”
李清照语气笃定:“放心,兰家人早被引到河那边的道上了。”
秋菊笑道:“佩服小姐智谋!”
李清照道:“那是霍官家的智谋,一边背着李崇哥他们过河,一边将兰家人引向歧途。”
李崇拉着惊慌失措的翠儿一路狂奔,紫膛脸上的憨厚飘散在狂肆的风里,淳朴的心被尘世沧桑冻成冰霜。当看到衣裙滴水的李清照主仆站在路口时,雕塑般大张着嘴,呆立原地:
“照儿妹妹!”。
“你你……你们……”翠儿惊弓之鸟一般,又羞又怕的向李崇身后躲避。
秋菊取了肩上包裹塞给一脸懵懂的李崇,顺手推了一把:
“什么齐州第一舵手,原是个呆头鹅!我家主子救命、赠银,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翠儿忙拉着李崇跪下,泣不成声道:
“贵人救命之恩,我二人终生不忘,来世做牛做马……”
“好了好了!哪个要你做牛做马了?”秋菊弯腰搀起他们,语气急促:“莫要客套,眼下逃命要紧!”
李清照近前两步,凝重叮嘱:“李崇哥哥,翠儿把一生都交与你了,你决不可将她辜负!”
“小贵人救命大恩,翠儿来世结草衔环相报!”翠儿颤抖的手拉着李清照,满心感激哽于喉间,泣不成声,忽取下脖子里白鹤玉佩,掰成两半,一半交予李清照,泪水涟涟道:“天地之大,何处为家?若是哪天我殁了,拿着这玉佩寻小贵人的,便是您的家门侄儿。”
“翠儿,你有喜了?好啊!”李崇一瞬间激动不已。他身型魁梧,比身边的翠儿高出一头,看起来孔武有力。
翠儿将半块玉佩藏好,摩挲着腹部,满面红晕,含泪点头。
“李崇哥,你这么高的个儿,你的孩儿,将来必是威武强健、玉树临风、前程似锦的。”李清照为他们高兴,为他们担忧,出言勉励。
“妹妹大恩,没齿难忘!”李崇有些拙嘴笨舌,感激之情流淌在无边夜色里。
“别说了,快走吧!” 秋菊在旁催促道。
李崇拉着翠儿再三拜谢,在李清照的催促下,朝夜幕深处奔去。
月光如水流泻在窗前,将深闺春色洇染得斑斓、迷离。李清照被秋菊伺候着换衣,推开秋菊递来的姜枣茶,面色凝重地跪在神台前,合手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求您保佑李崇哥哥一路走好,保佑翠儿嫂子生个贵子,保佑他们偕老白头!”
王月新踩着斑驳灯影来到门前,墨绿锦缎芍药纹绣衣裙,领口袖口缀着兔毛,绣着大朵的红芍药,心思沉重的喊开房门,面色冷寒道:“照儿!”
李清照愣了一下,急忙站起,心如撞鹿,目光躲闪:“母亲怎么没睡?”
王月新刮着袖口的芍药纹绣,目光幽深:“我睡不着,在等照儿。”
李清照慌忙跪地,不敢抬头,怯怯的道:“女儿不孝,女儿有罪,让母亲担惊受怕了。”
王月新扶起女儿,半嗔半笑道:“咱母女倒是心有灵犀,我偷偷救人,你偷偷送银。”
李清照这才抬头,娇憨的朝母亲吐吐舌头:“母亲,原来你都知道了。”
王月新痛爱的点着女儿额头:“我并非埋怨你的义举,只是,这太过危险!”
李清照约略后怕,低声道:“女儿知错了。”
王月新牵了女儿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李清照裣衽行礼:“母亲教诲,孩儿铭记。”
王月新心事重重,拉了女儿手来到窗前。窗外月华如练,倾覆着李府大院。一色的深红高墙,亭、阁、楼、榭,分布疏朗,装饰也不华丽,却显得高阔,重庑深檐穹顶高拱,各色灯笼映着错落有致的园艺,清新雅致。王月新望着窗外夜色,切切诉说:
“自王安石变法、司马光反变法始,朝廷的党争从未消停。后来,新旧党之争演变为权利之争,两党在朝廷内部划出整齐阵营,排除异己,擢拔亲信,争名夺利,相互倾轧,你死我活,政治力量此长彼消。自当今官家赵煦登基,祖母高氏被尊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父亲的向皇后被尊为皇太后,而他生母朱氏出身微寒,只是太妃,高太后向太后待其严苛。这使赵煦极其不满,表面对二宫恭顺,心里极其反叛……”
李清照点头应道:“祖母管控也罢,还有向太后占着他生母之位。生母不能亲近,反受两太后压制……母亲,孩儿懂得赵煦的反叛。”
王月新点头道:“叛逆的小皇帝不满高太后,主因有三。”
“一政治方面:皇帝年幼,高太后垂帘听政自是常理。但赵煦十七岁后亲政,太后仍未撤帘还政。众臣们大都由高太后扶持,朝堂上只对太后奏事,根本不撒那小皇帝一眼。那赵煦就一直像个摆设。”
“二生活方面:高太后为使赵煦成为仁君,管教极为严格,为免其亲近女色,派到他身边的全是年长宫女,任何活动空间都受限制。这一切是为小皇帝好,可过于严厉的家长,便只能培养出叛逆的孩子。”  
“三赵煦生母问题:朱氏出身微寒,即便儿子成了皇帝,她也只是卑微的太妃,也要仰高太后向太后鼻息。直到高太后去世,赵煦立即便将朱氏晋为太后,与向氏同级。高太后垂帘听政期间,赵煦已积蓄了太多的不满,高太后去世,赵煦的反叛便全面爆发,打压太后提携的元祐党,废旧立新,追贬司马光、苏轼等旧党,诬为党朋。自苏轼流放,你外爷和父亲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被牵入党籍!为娘不得不谨慎行事,因此,只能暗中救下李崇翠儿。”
李清照一时感慨万端,握住母亲手笑:“我就知道,我母亲是菩萨,不,是大侠!”
王月新瞪着眼道:“你这会子也不用来哄我,也不见整个我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稍有不慎,便会祸及满门!”
“母亲命霍管家暗中救人,就不怕万一他失手?”李清照略有后怕道。
王月新望着窗外月色澹荡,神情冷肃:“霍管家和兰府护院乃是亲兄弟,从萧关一带逃亡而来。霍管家让他弟弟在酒里下药,药昏兰府看守……”
李清照想起李崇翠儿,满怀悲悯:“真是可怜了那翠儿,有了身孕,还得亡命天涯。”
烛火明灭,照亮王月新的满脸隐忍:“照儿,你外爷给你取名清照,是希望你像阳光一样,将清辉洒满乾坤。你也不小了,但番能为你外爷、父亲的仕途想想,也算照拂你母亲了。”
李清照扶着母亲坐了,凝重道:“女儿以后再不轻举妄动了。”
王月新的一缕忧患荡于眉梢:
“历史的车轮在龙争虎斗、狼烟滚滚中前进,你争我夺的结果是生灵涂炭白骨蒙尘,最终留下断壁残垣马革裹尸。以此看人生世事,尔虞我诈机关算尽的人何其凄凉!不能超脱于世,必为世俗所累。所以,要冷眼看世界,静心理世事。”
桌上放着米色金边纸笺,上面是颜体书法《赤壁赋》。李清照拿起来默读,嫣然道:
“母亲的书法益发见长了,为我苏师祖的《赤壁赋》增了气势,我近日都在临摹。”翻
出几张草纸叫母亲看,无限神往道:“我若能做出苏师祖那样的锦绣诗词,此生也不算白活。”
王月新被烛火映亮双眸,神情凝重道:“历代才女各有诗词传世,为人称道。我却以为,女孩儿家不可偏执于此,首要的是嫁个好夫婿,举案齐眉偕老白头。”
李清照心里都是赵明诚的影子,一时苦涩、悲哀,有些恍惚迷离。
忽听外面似有动静,王月新厉声道:“谁!”
李清照跳到窗前,顺着雕花窗看去,唯见花木乱动摇曳光影。王月新安抚女儿睡下,由丫鬟打着灯笼往后院走,老远见游廊下一个黑影慢慢移动,到了近处,却见翠儿妈上前行礼。
王月新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迷离灯火之下,翠儿妈满脸疲累的皱纹,溢着老泪道:“在此避祸,多有叨扰,也不知我的翠儿如何?实在难以入睡,便出来走走,不料打扰了夫人,还望恕罪!”
王月新约略思索道:“听说李崇翠儿已逃出兰府,想来,兰府也不会再为难与你了。”
翠儿妈呆愣了片刻,将信将疑道:“翠儿逃出虎口了?那当真是菩萨照拂啊……”
兰府后宅灯火绰绰,摇动杂乱人影。家奴丫鬟往返穿梭,一个个神情拘谨如履薄冰。
房中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富贵牡丹屏风。兽嘴香炉里青烟袅绕,伴着兰渊燥动的身影。
他猛一挥手道:“来人,将今夜值守的全部抓捕,连同伙房、更夫!不招,就往死里打!老子就不信,谁的骨头比钢铁还硬!”
“遵命!”在门口侍立的汉子应声而去。
一个穿黑色夜行衣的汉子疾步进来,跪地禀报:“少爷,李府,好像无甚动静。”
“蠢材,废物!”兰棂匆匆进来,踢了那人一脚:“你死人般蹲点,当然无甚动静。我命人守着后角门,看到女扮男装的妖女李清照带着一个小厮,贼溜溜的从外面回去。”
兰渊霍然转面,盯紧妹妹,袍袖一挥:“将她捉来问责?”
兰棂不屑地朝他拂袖,目中冷辉濯濯:“哥,你脑袋丢到野外了!这事上得台面吗?”
想起王月新的警示,兰渊倒吸口凉气,若是外人混进府中探得实证,那还了得?他猛一跺脚道:“我这人锱铢必较,今晚这事出得蹊跷!”
兰棂冷笑道:“我这人睚眦必报,咱堂堂兰府,难道还怕了她李府不成?”
兰渊疑惑道:“看守被下了迷药,难道有内鬼!”
兰棂笃定道:“得赶快抓捕李崇翠儿的父母,逼出个卖身契,严防后患,这卖身契还将有其他用途。内鬼,也要严查!”
兰渊约略思索,喜形于色:“妹妹妙计!有了这卖身契,咱可以说,他李府拐了咱的家奴李崇翠儿……”
兰棂神气活现地掐住腰,仰着下巴乜斜着眼:“这个卖身契,将成为悬在李格非头上的一把利刀!”
晨雾朦胧,一群小厮在官道中间挖坑,铁锹映着微明的晨光,寒气逼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旅者只有绕道而行,一辆马车陷进稻田里,一伙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推上官道,骂着撞鬼。
兰棂一身石榴红织锦褙子,头上云髻,镶金点翠缠枝菱花,点翠镶宝金菱花,拿着沉香木团扇站在路旁的树下,眺望不远处的地界碑,催促道:
“快挖快挖,天大亮之前一定要弄好!”
一个五短身材的小厮被汗水模糊了双眼,用袖子一抿,低声问同伴:
“老哥,这里是通往汴京的必经之路,行人甚多,在这儿挖陷阱,不好狩猎吧?”
瘦高个汉子踮脚望望树下的兰棂,低声道:“话多命少,干好活吧!”
中午的霞光在空中飞扬、激荡,梧桐树顶上泛着耀眼的金光。
赵明诚骑着雪青马由远而近,马踏枯叶索索作响,马蹄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一身银线纹锦缎袍被风鼓荡,似白云出岫美不胜收。
雪青马迎风奔驰,越过地界碑走了不远,突失前蹄,瞪着惊恐的双目,发出一声长嘶。
赵明诚连人带马从地面上陷落。
窗外子规啼乱,暮雨潇潇落在湘妃竹上,斑驳泪痕洇入人心。李清照临窗而立,风吹荷衣飞扬,透出几分落寞、清寂,面前桌案上堆着画了图像的白色宣纸。
秋菊抱着一本蓝皮线装书,挑着珠帘进来,笑吟吟道:“小姐,《汉书》找来了。整天看那么多书,别累坏眼睛了!难道真的要效仿蔡文君、班婕妤吗?”
李清照头上堕马髻,斜插着象牙雕花卉纹梳子,另有一朵黄色绢丝菊花,梅花垂珠耳环,景泰蓝手镯,古色古香的装束。她气度娴雅地接过《汉书》,笑吟吟道:
“无意效仿古人,不过牢记母亲训示,学学诗词,聊以寄托情怀,也不至辱没了家风。”
秋菊头上双鬟,左右各插鎏金步摇、粉红绢丝菱花,颈上挂着八叶桃花细银链子,接连看了几张宣纸,笑道:“哎哟!画的全是赵三公子。小姐,你相思入骨了吧?”
李清照气恼地搡她:“你这蹄子,整天价胡说!”
秋菊不依不饶的指着画中图像:“这明明就是嘛,奴婢哪敢胡说。”
李清照瞪着她道:“你这丫头!练画总得有个模子吧?难不成让我画那花心霸王兰渊?”
“才不画他呢!”秋菊颇有同感:“蒜头鼻子窝窝眼,凶狠花心的黑大汉,像个蠢猪。虽说那赵明诚也难保清素,但胜在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值得一画,值得一画,呵呵呵呵……”
李清照听了,转过凝视窗外,久久不语。赵明诚的笑靥乍放在雨幕,灼得她肌肉颤栗。与他会面,是她渴得发痛的愿望,这愿望日夜发酵、增长,苍翠葱蓊,无处安放。
空中无数银色的乱丝,檐头挂着一层层断线。雨打芭蕉,生生的惹出人心底的深愁。
李清照目光静谧,神情迷惘,低声吟着柳永的《八声甘州》: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镇日相思,神情苦涩、落寞。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越发衬得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风吹起锦屏山下的层层稻田,稻花溢香。白云湖水茫茫一片,犹如瑰丽的明珠,镶嵌在章丘县明水镇西北边陲。兰棂带着赵明诚走过石桥、流水、一群丫鬟小厮在后面迤逦随行。七星草在暮色和微雨里不住地颤抖,柳树在昏暗天光里沧桑了华颜。
雨落入湖心,漾开圈圈涟漪。半枝莲慵懒地飘在水面,飘逸得像一首辞赋华美的长短句。杏花衬着冷月水光,飘落无数艳蕊。清清湖水倒映着春日的蒙蒙黄昏,湖边即是碧月仙苑——一个取名雅致的酒楼,白字红底的酒蟠,在微风细雨中肆意招展。
酒楼里食客已满,兰棂和赵明诚被酒保引到楼上。洁白如雪的梨花横在窗口,窗前红漆桌上坐着数人,正在热议李格非女儿李清照如何如何淫荡,以会文为由的种种不堪。赵明诚听得呼吸急促,抓住那人,理论不成就要动粗。众人惊叹这位白衣公子好生无礼,见他身后跟着兰棂,便也只好忍气吞声。
兰棂将赵明诚拉开,赵明诚回头恐吓、训示,告诫他们不得信口诬人清白,随着兰棂进入另一雅间。红木桌凳,桌上醉八仙图案,明窗轩敞,墙四角摆放着杜鹃花盆景,窗口映着修竹,望之惬意。兰棂示意下人退去,待赵明诚落座,笑道:
“白云湖边风景优美,碧月仙苑风味独特,故请公子来此,品尝我齐州风味的美味佳肴。”
赵明诚有些心神不属,抱拳应道:“客气,客气!”
齐鲁风味的菜品很快上了满桌:祥龙双飞,爆炒田鸡,糖醋鲤鱼,奶汤蒲菜,玉记扒鸡,济南烤鸭,脱骨扒鸡,八宝野鸭,杏仁拂手,香酥苹果等。
大约实在饿了,或是憋气,赵明诚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灌汤包、糖稣煎饼,这才望着满桌佳肴,蹙起剑眉:“不对啊?搞得这么丰盛,好像我救了兰姑娘你?不行,我一定做东。”唤来店家付钱,那店家却死活不收,说帐已结了,搞得赵明诚很是尴尬。
兰棂支颐坐在桌边,凝视着赵明诚,秋波闪闪,溢着别样情愫,一笑莞尔:
“能为赵公子压惊,本姑娘荣幸至致,你我之间,何必再分彼此?”
赵明诚颇觉意外的嗯了一声,暗自寻思:你我之间……
说的这么近?有这么近吗?也不过在蔡家的宴会上见过一面,你见面熟的鼻祖啊?
在陷阱里等死,等得地暗天昏,侥幸被路过的兰棂救出。想兰氏兄妹一害一救,也算是天意所至,赵明诚沉思片刻,凝眉问道:“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诽谤李清照,有仇?”
兰棂沉静地望着他,语气娇嗔:“公子,你只关心李清照……”你实在太过英俊,又出身皇室宗亲,简直就是金龟婿的模板!若能嫁给你,凤栖梧桐,效仿于飞,此生足矣!
赵明诚夹着的水饺掉了,放下青竹筷子,撩着衣袍换了个坐姿,满脸嬉笑:
“兰姑娘冰雪聪明,怎么不懂在下的延伸意思?你想啊,兰家在章丘乃是望族,无人不认识兰姑娘,连这个客栈的老板都十分恭敬。而那些家伙当着兰姑娘的面口吐污秽,实乃大不敬!我赵三想要教训他们,却被姑娘拦住。可见兰姑娘待人实在宽厚,佩服佩服!”
赵明诚这番话强牵附会,甚至有些跑题,可听在兰棂耳中,却十分慰贴、顺意。她忍不住朝他飞了个媚眼,笑意温婉:
“非是我不训示那些草民,而是我不能堵上说实话的嘴巴。在朝廷那就叫什么来着?堵塞言路。在民间,也会被诅咒祖宗八辈的。”
窗外风过梨树,吹落无数琼玉,一瓣,两瓣,三瓣,飘到树根,墙角。
赵明诚的心如被石块击中,颤抖楚痛,一些杂乱思绪围着他乱飞。
兰棂见火候适宜,便抿着嘴低着头,故作羞怯:“市井草民议论的那些肮脏破烂事,身为女孩儿家,我不便多说。”见赵明诚微笑点头,便支颐凝视,目中尽是暧昧情愫,又羞意怯怯地凑近他,添汤夹菜,软语温存,含情脉脉。
赵明诚虚与委蛇,听得脑子嗡嗡响,一波波的寒意顺着指尖浸入肌肤,手将玉佩攥紧。
残灯当楼,恰似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白云湖水,无语东流。
望望窗外深浓的夜色,兰棂眸光流转道:“赵公子远道而来,一定累了,此处白云湖,离明水还有一段脚程,不如在此歇息一宿,明天一早再走。”
长途跋涉,又在陷坑里跳得筋骨酸痛,赵明诚笑道:“也好,多谢兰姑娘美意!”(未完待续)
-End--
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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