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28)三十岁宣言 |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28)

三十岁宣言

张国领

圣人说“三十而立”。

我不知道我三十岁时是否立了起来,但我记得我三十岁的生日就是在“高干别墅”里度过的。

我的生日是在春夏交替之时,在中原,一般这个时候坡地的麦子都熟了,生日能吃到新麦面擀的捞面条,用娘的话说,我是好命人。这个季节,处于号称南方的合肥市,蔬菜瓜果都已经上市。为了表示对三十岁这个重要生日的重视,那天,妻子特意从菜园子里摘了黄瓜、茄子、西红柿,鲜摘鲜炒,弄了几个赏心悦目的小菜。当然也有肉,那时候我是吃肉的,按照老家传统的做法,做了一碗大块儿的肥肉。还假模假式地在餐桌上放了两个酒杯,开了一瓶高炉陈酿酒。从来不喝酒的妻子,破天荒地陪我喝了两杯。

端起酒杯的那一刻,我就回想起走过的三十年。虽然三十年并不漫长,但对于我来说,却经历了人生的几次重大转变。十八岁前是在爹娘的呵护下度过的,从蹒跚学步,到背着书包进学校,从一年级到初中高中毕业,虽然学习一直不好,表现一直较差,但爹娘从来没有责怪过,从来没有嫌弃过,从来都是把我捧在掌心里。都说儿不嫌母丑,我说是母更不嫌儿丑。爹娘知道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从不给我施加压力,我做什么他们都高兴、都支持、都使尽全力帮我实现愿望。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考上乡村教师,又不想在农村劳动,就一心一意想当兵。最初爹娘都不同意我的想法,因为那时生产队社员是靠挣工分分粮吃饭的,我毕业了,等于给家庭增加了一名劳动力,长期缺粮的状况将得到改善。正在他们对余粮充满希望的时候,我却提出了参军。不但要离开家,还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听了我的想法他们半晌沉默无语,后来看我铁了心要走,他们很快也就想通了,并且在征兵竞争激烈的情况下,四处找人为我的入伍疏通道路。

当兵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大转折,十八岁那年如愿来到部队,惭愧的是,我参加训练不是优秀士兵,站哨执勤不是执勤能手,插秧种稻子被连长说成“不是那块料”, 做饭养猪末了是人和猪都不满意,写新闻报道字体又太难看(那时没有打印机,稿子都是用手抄写),搞文学创作虽然取得了一点小成绩,但在部队这属于不误正业……

三十而立,我到了而立之年,却没有看到哪些方面立了起来。娶妻生子算立吗?这是谁都可以有的;从连队到机关算立吗?这只是岗位的调整;从士兵到军官算立吗?这都是组织上的关心;三十岁之前出了第一本诗集算立吗?那只能算是业余爱好。

既然我什么都没有立起来,那我从三十岁开始,必须要依靠自己的能力,独立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那么我的第一个目标,应该确定在什么方向呢?看着眼前的妻子女儿,我知道她们还是农村户口,只有我努力进步,才能改变她们的命运,我不能让她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再回老家过农村的苦日子。当时我就暗下决心,好好工作,把她们母女从农村带到城市,过上城市人的生活。还要让她们住上比“高干别墅”更好的楼房,不用下雨一脚泥,汗流浃背种菜地。现在看那时的目标,也许是可笑的,因为这是个很小的目标,但在当时这样的目标也并不容易实现。在部队要干到家属随军,有三个必备条件:第一个条件是军龄达到十五年,我是第十二年,还差三年。三年看似短暂,但部队的事情瞬息万变,今天你在这里工作,明天一纸命令,你就不能讲任何条件,愉快奔赴祖国各地的任何一座军营或任务所在地,就像歌里唱的“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第二个条件是职务升至副营级,我当时的职务是副连第二年,副连到副营的距离虽然只有两级,近在咫尺,但咫尺天涯的说法用在这里最为恰当。有部队工作经历的人都知道,副营这个职务是个很重要的坎儿,即使任职资历、能力水平、学历军龄都够了,并不一定就能提,还要看有没有位置。有时空出一个位置,却有多个具备条件的选手在等候着。大家对晋升副营职都很看重,因为进了副营就可以分房子,进了副营就可以办家属随军,进了副营,福利、补助、生活补贴都会给你发放,进了副营不管你能否进正营,就有可能授少校军衔,进了副营就不会再到连队任职,以后就会工作在或大或小的机关里;进了副营,你的心理上和连排职务时相比,完全跃升到一个新层次。那个年代,部队干部找农村媳妇儿的比较普遍,都把办随军作为奋斗目标,这一职务的提升竞争最为惨烈。第三个条件是三十五岁,我还差五岁,这五岁与兵龄的三年相比,路途更加遥远。

实现小小的目标,路途竟坎坷而漫长。

作为三十岁的军人,虽然没有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但我无愧于军人这个崇高的称号,对得起男人这个称谓。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都坦然、从容,不动声色地面对任何困难、压力和挑战。

那么我的困难在哪里?我的压力是什么?我的挑战来自何方?记得刚当兵入伍时,连长和指导员每天都在告诉我们,战士面前无困难,因为战士有崇高的理想、坚强的意志和勇于为祖国和人民牺牲一切包括生命的精神。战士面临的压力,主要来自过硬的杀敌本领和随时随地都可能降临的战争,所以,每天我们都在和战争抢时间。挑战就更明确了,指导员说是来自于美帝国主义和那些亡我之心不死的敌对势力。从军十二年,我没上过战场,没参加过战争,长期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对血与火的向往,比当兵时有所消退,这是很正常的。如果身处在战争的环境里,整天在弥漫的硝烟中冲锋陷阵,三十岁的我考虑的肯定是杀敌立功,而不是家属随军。

这就是和平年代。

我不胜酒力,五十二度的高炉陈酿,三杯下肚后,自己把自己喝晕了。望着这柴门老屋“别墅”小院,我不知道还会在这里居住多长时间。面对妻子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上有两道细细的皱纹,从眼角放射出来,正在向远处蔓延。我眨眨眼睛,想否定这第一次察觉的现实,但它依然清晰可辨。我没对镜子观察过自己的脸庞,不知是否也有皱纹在蠕动?都说三十岁是人生的精华期,在这透明的酒杯里,我仿佛看到了我而立之年的记事牌上,除了普普通通的琐事,就是平平淡的符号。我突然感觉到我的脸红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被平淡的人生羞红的,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细数三十岁之前,立了功,入了党,提了干,上了大学,出了书,似乎该有的都努力得到了。而这种得到又因过于波澜不惊而无法走进记忆的深处,更不能作为旗帜插上三十岁的高地。

三十岁,我觉得我已没有太多的梦幻,不再象无忧无虑的少年仰望蓝天白云放飞心中的浩歌。背上要负载柴米油盐,要负载女儿期望的目光,肩上要负载沉重的工作,还要负载从上下级的关系到本职岗位的忙碌。有时心中突突直跳地听孩子讲她一次很惊险的经历,我的脸上却要保持着父亲那种临危不惊的泰然表情,有时很气愤地听妻子讲她在单位遇到的,其实完全可以一笑而过的不公,我的神态却要以大丈夫的洒脱表现得满不在乎。

三十岁要左右逢圆,要经常隐藏自己,要把微笑装饰得温良恭谦让,要把苦恼斟进杯盏,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对着繁星无数的天空,一饮而尽。

三十岁最留恋从前也最向往未来,潇潇洒洒地辛苦自己。这一切,柴扉小院可以为我作证。

不管顺利与否,辉煌与否,三十岁是注定要到来的,就像它注定要过去一样,这是无论伟人还是平民,都无法逃避的自然规律,如四季更替、日落月升一样不可抗拒。

庆祝酒喝完之后,进入到为下一个目标而奋斗的新阶段了,站在柴扉小院门口,我很随意地向而立之年挥挥手,是热烈的欢迎,也是无奈的告别。

作者简介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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