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异国的年
只要不是铁石心肠,否则身处异国或他乡时,就一定会思念家乡和亲人。人总有背井离乡的时候,每逢“佳节”,那种怀乡之情会更加浓烈。
于我而言,20来岁以来就一直处于漂泊的状态,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就成为我20多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伤影。至今都难以忘怀当我第一次踏上南下的列车,那一声人生号角似的列车长鸣,才知道有一种声音会在心头扎根,甚至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我只能成为,也愿意成为那片森林中的一只鸟儿,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都用那嘶哑的喉咙唱出郁积心头的歌。在深圳的十几年里,我真的就像一只候鸟南来北往地飞行。飞过的是岁月,留下的只有面庞上时间的残痕。
不胜唏嘘。第一次出远门时,父母正当我现在的年龄,而至今老人已是风烛残年,我的孩子也如我当年,很快也将出门远行。“唉”的一声长叹里,不知氤氲的是忧伤,还是又夹杂丝丝惊喜,时光的接力棒悄然之间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交接。人生难免承受苦痛挣扎,也必定充满阳光希冀。挣扎的总是前行脚下的羁绊,给我力量的又总是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我记得,无论我在南方还是北京,包括现在的工作地重庆,每当春节临近,不管天气如何恶劣,也不管路途如何地遥远艰辛,回家的方向总是没有改变,回家的念头总有无穷力量的牵引。父母的温情总能洗涤心灵,总会洗却一切烦尘;春节过后,又总能满怀信心地出门。一年一度的春节,一年一次的亲人团聚,让生命的存在总打上了一个个鲜明的标记,也绾成一个又一个牢固的结。
但是,今年却不能回家过年,我将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度过一个惨淡孤独的春节。我的心被重重地刺着了,被重重地扯痛了。虽然远渡重洋之前尚有满腔的兴奋和向往,然而真到春节临近,却不得不面对一次较之以往更为浓郁的思念。这是我人生四十几载以来第一次没有与父母或妻儿共度春节,这将成为我人生又一次难忘的经历。
或许是害怕每个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的来临,最近我不敢看日历,不敢关注日期,我不想那种思念家园的情绪过早盈满心田。可是,又有谁能够阻挡宇宙间最无情的时间的脚步呢?它必定如期而至。浏览网上的一些新闻,其中提到中国每逢春节都有数亿人在流动,我突发奇想:如果把所有回家的路途交叉拼贴,把所有渴望回家的面孔并置重现,甚至是把所有春节的情绪汇入一个世间最大的容器,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令天地宇宙动容的奇观啊。如果真的有上帝的存在,他是否因自己创造的人类发生如此情形而自鸣得意呢?是否因这种情感的聚集和数亿人口的流动而大为惊讶呢?又或者,这些对亲人和家乡的牵肠挂肚,本来就是上帝的手笔,本来就是大慈大爱的上帝的设计或者就是上帝情感在人间的传递呢?我是个无神论者,可是面对如此情怀我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这样去做一些虚妄的想象罢了。
美国是不会关注中国的年的,美国人只过圣诞节。不过在圣诞节时,我也十分淡定,就当没过节一样。那是人家的“佳节”,对他们过节的热闹我无法融进去,尽管我对美国节日的气氛也十分欣赏。在我心中,只有春节,只有中国的年。然而,我的心头仍会升起一抹拂不去的忧伤,即使我二十多年来,每逢春节必回家,但我总觉得年味大不如前。尤其是在农村,那种乡里乡亲的亲热劲正在日渐淡化,邻里亲朋没有哪一年能够全部聚拢。不是这个没能回家,就是那个不能回家,无论是儿时伙伴还是大时好友哪怕是在过年时,也总难遇上一面。于是,最美好的年就都留在那个永远无法返回的童年时代了。于是,对家乡和亲人的想念,就成了铁路上的两条钢轨,无限地向天边延伸,哪怕是望穿秋水也无法穷尽。这两条延伸的钢轨,一个是我对永远逝去但又永恒地留在记忆中的春节记忆,一个是漂泊在外每年盼着回家过年的思绪缠绵。铁路代表着旅途,旅途一定会划过思念的轨迹,火车装载的,又该有多少脆弱和刚强的心灵啊。
美国的2月17日中午11点,这个时候中国其实已经迎来2月18日凌晨,这天就是中国传统春节的前一天——大年三十,这天的晚上叫除夕。这天其实也是在过年。在家乡或整个中国,我知道这正是全家团聚的时刻,漂泊在外的游子都期待这天能赶回家吃上一顿团圆饭。一家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摆上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然后一家人齐齐举杯一起祝愿。这样的时刻,那样的心情,真的无法形容,也形容不了。看似简单无奇,却能流传千百年,一代又一代,亲情、美德、伦常、文化、家族和民族的认同感在其中都能得以延承。回家,回家过年,看似轻描淡写的简单词句,又寄托了多少无言的感动!美国黄昏之时,中国已是大年三十的早晨。父母从湖北老家提前两天赶到重庆,因为我不能在老家过年,又因为我能在元宵节之前回国,所以年近八十的老父和年近古稀的老母不辞劳苦,千里迢迢来到重庆,要守着儿子归来,等见上一面之后才能安心回去守着家。妻子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我表面平静的言语早就压不住内心的波澜。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更何况现在是儿行一两万里呢?
好在现在通讯发达,天涯就如咫尺之间。此时的家里,母亲和妻子正忙上忙下准备年饭,儿子用手机实时拍下并传给我,有时还用视频,这让我感觉到家人就在身边忙碌着。父亲看电视的样子,女儿可爱的鬼脸,家里新添的花草和新换的窗帘,都一一在映入眼帘。直到除我之外的一家人开始吃年饭,我都一直在观看“直播”。我的眼眶不禁潮湿了。如果此时能够和家人在一起忙着,该有多好啊!看着一桌丰盛的年饭,我真的好想在每个盘子里夹上几筷吃个痛快。读大学的儿子用上了聊天视频,好让每个家人都能够在镜头与我说上几句话,祝福家人!也接受家人的祝福!欢声笑语暂时掩盖了我的思念,一个人的我也就不觉得那么孤独了。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中国却正是大年三十的中午。
虽然有遗憾,但也知足了。虽然想家思乡的情绪满腔满怀,但我应该也能够安然入梦了。
等我醒来时,已是中国的除夕。一年一度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也即将开始直播,然而,我却不能看到现场直播。自从上世纪80年代第一场央视春晚以来,我从来没有错过一次。于是,我只能在网上欣赏视频以缓解那份遗憾。在我看来,今年的春晚相当不错,冯巩等人演的小品《小棉袄》相当温情感人;蔡明和潘长江等演的《车站奇遇》令人捧腹而又充满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其实央视春晚在我记忆中,早就是过年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甚至是一个标志性的符号。过年了,我就这么守着时间,就这么独自品尝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异国过的年。等到美国的黄昏,中国已到大年初一,我又与家人互相拜年。这个时候,我也在qq上接受来自朋友、同事和学生的新年问候,其实我又并不是孤单的。
等到美国的今天,日期显示的是大年初一,但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中国已经是初二了。年就这么来了,年就这么进行着,年又是那样悄悄地、慢慢地走远了。可我的心思仍在翻涌着,仍处于年的想象中。
我要好好品味这年的滋味,这也算是我得到的又一份情感馈赠吧,或者是情感的收获?无论如何,我都会珍藏这份记忆。
周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四川大学文学博士后、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英语系访问学者、知名青年评论家。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之余,近年来还在《人民文学》《文艺报》《花城》《江南》《长江文艺》《长城》《星星诗刊》《诗潮》《江南诗》《文学港》《草原》《北方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和评论文章。出版散文集1部、诗集2部,学术专著2部,译著1部。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