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别集(34)人生的阶梯 | 张国领专栏
柴扉别集(34)
人生的阶梯
张国领
诗人在一起,大都以谈诗论赋为主,当然诗人本身也是大家议论的主题,名诗人更不例外。
今天前来参加作协采风团的诗人们,都是圈子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照样不能免俗。
大巴车在颠簸的山路上缓慢行驶着,车上的人们顾不上观看山野的风景,一路上都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某某诗人的轶闻趣事,煞是热闹。
不知谁提起了某诗人在北京有三套房子。诗人都是穷酸一族,听说写诗的能在北京买三套房子,大家都惊羡不已,惊羡完了是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
我在这沉默的间隙里问了一句:“他的房子有院子吗?”
坐在前排的诗人回答说好像没有,接着他又说在北京有三套房子就已是奇迹了,有院子的那叫别墅。
我说:“在北京不管有几套房子,如果不带院子,那都不叫房子,就是临时寄宿地。”
这引来大家的一致赞成,赞同完了又纷纷说我这要求有点高。我说不是高,而是有点低,读小学时课本里就说未来要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那时候说楼上楼下的时候,人们是站在哪里说的?肯定不是楼上,而是土地上。今天当我们只能蜗居在水泥格子里生活,楼房就像当年脚下踩着的土地,而一个小小的院落,却成了多少人梦想奢望、却再也回不去的家园了。
我的话引发了诗人们的又一轮热议,我却没再插话,因为我的思绪已飞回到了我那位于合肥市区的柴扉小院里。
那是我在部队安的第一个家,一间老屋,一个小院,一圈篱笆墙,一扉柴门,几畦萝卜韭菜西红柿,三两只公鸡母鸡……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是离土地最近的人,但却没有觉得那是最好的所在,我仍在盼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像别的同事那样,分得一套楼房。
之所以朝思暮想地盼楼房,我知道我是想离土地远一些、再远一些。因为那时候我从农村出来不久,我在老家那起伏的田野、高低的山丘、坎坷的村路上,艰辛生活了十八年,我做梦都不想再回到山村里去生活。
所以在位于省城合肥的这个小院里居住,我甚至讨厌墙缝里无处不在的蜈蚣、墙上时常结网的蜘蛛、晚上床下跑个不停的老鼠,以及泥土里的蚯蚓和菜花上的蜜蜂。如果能住上楼房,干净整洁且不沾泥灰尘土,该有多么幸福啊。
但我在那个小院里住了整整六年,最后也没有盼上住楼房,只能带着无限的遗憾,调回了老家河南的省会郑州。为了弥补一直没有住上楼房的遗憾,刚开始在外租民房的时候,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租一处楼房。
住楼房成了我的一个心结,因为楼房可以使我远离土地,不怕下雨时两脚泥,弄得房间里满地都是脏脚印,不怕刮风时尘土飞扬,把屋里的家具书籍都蒙上一层灰垢。似乎远离泥土我就真正变成了城市人一样。
所以一年后,总队分房子时,虽然都是楼房,我的愿望仍然是就高不就低,最后终于梦想成真,住进了最高的楼层上。
第一次住在这五层高的楼房上,俯瞰周围的土地,眺望远方的楼群,仰观伸手可及的太阳月亮,大有夜晚睡在窗边,可以伸手摘星辰的浪漫豪情和舒心惬意。
唯一使我不满意的是,那六十四层台阶我必须要一步步走上走下,少跨一级我都无法抵达到那最高一层。
那时候我还年轻,那些台阶对我来说不在话下,不要说这区区六十几个台阶,当年在安徽工作时,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曾十上黄山,那时候还没有索道,全是拼着体力往上爬,每上一次黄山都要上三千级台阶、下三千级台阶,尽管下山之后也会觉得两腿发软,但休息一晚上体力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我知道这都是青春的优势,雄心壮志可凌云,群山嵯峨任我踏,那时候的我,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爬不动山的那一天。
住在五楼上,视野的开阔完全抵消了登高的辛苦,每天上班下楼、下班上楼、下楼种菜、上楼休息,都是一溜儿小跑上下,因为住进了楼房,开心总是难免的,我和妻子常常说起合肥的那个柴扉小院儿,但从来没有怀念过那四周尽是泥土的生活。
等到我再次往机关大院搬家的时候,当时要分给大家的宿舍楼有一楼、也有二楼,还有最高的顶层六楼,轮到我挑选楼层时,我又毫不犹豫地选了最高层。
据说中国很多城市现在都开始旧房改造,要给没有装电梯的老楼房加装电梯。这一部分老楼正是我在郑州时住过的五六层的住宅楼。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投资巨大的工程,因为那时候好像很少听说哪个住宅楼是装了电梯的,为了降低成本不装电梯,楼房都是六层以下的,不知哪里的惯例,说是七层以下不许装电梯。
都不装电梯也就不想电梯,没有装电梯也就没有指望过电梯,住在最高层是我自己选的,我便把爬楼梯看作是锻炼身体的最佳方式。
办公楼在四层,住宅楼在六层,单走一趟是十层,一天至少要上五趟下五趟,每趟130级台阶,十趟1300级台阶,等于每天登半座黄山,这样日积月累,再弱的身体也会练得棒棒的。真好!关键还在于高楼美景不沾泥,我不想离土地太近。
由于我住的是老楼房,楼层高、楼道狭窄,加上有楼道栏杆,这些给我搬东西造成了很大的阻碍,所以住高层让我最不爽的是搬家,那些桌子柜子等传统的大物件,从一楼搬到最高层,每一件都使我付出了浑浊的汗水和沉重的呼吸。由于要大口的喘气,就要大口的吸气,老楼道里蛰伏了多少年的尘埃,都被我在喘气时吸进了五脏六腑,形成了深厚的历史积淀。只有在这时候我会突然意识到,住高楼虽然干净又可目视远方,又不和泥土打交道,但高楼也是有弊端的,特别是没有电梯的楼房。
后来我到北京工作后,发现北京新建的楼房,六层以下的已经没有了,就我们单位新建的楼房,最低的十六层,最高的二十层,一栋楼可比郑州我住过的楼房三栋还高。幸运的是我调北京的当年就分上了房子,不过分房实行的是打分制,分数高的先挑选楼层和房号,我刚调来,能参加分房已是谢天谢地谢党组织了,不奢望能分到好的楼层。
果然轮到我挑选楼层时,只剩下十六层和一层,我攒足了劲要选十六层,可我是最后一个挑选的,倒数第二的人估计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也不愿离土地太近,他捷足先登把仅有的顶层给选走了,想住最高层的我只好无可奈何地住进了最低层。
这一无可奈何使我再一次贴近了土地,不过北京的土地是没有土的,因为土地上都铺了厚厚的水泥,这样的土地不长树、不长草、不长蔬菜,更不长庄稼。无论你怎样在上面蹦达,除了疼痛都不会留下任何个人的印痕。
这时我发现自己要远离的土地真的远离了,即使住在离土地最近的一楼,也是一棵扎不下根的树,柴扉小院也好,乡村田埂也好,都只能是梦里美好的记忆了,在闲暇时才能去想象一番。
现在随着时代的发展,很多农村都住上楼房了,而拥有一个院落成了多少名家大腕儿的梦想,这可是我们最初要逃离的家园啊。从追逐楼房居高,到羡慕田园回归,高高低低,循环往复,世间事,还真难有成规定理。
在北京,新建的楼房都有电梯,因为楼房越建越高,站在楼顶完全可以与白云握手、与星星对话,无论多高的楼,除了电梯仍留有步梯,而这些或高或低的步梯,长年是闲置的。因为电梯快捷省力气,却没有人想过,踏上电梯的那一刻,当电梯把你送上高层之后,人就成了半空中轻飘飘飞着的一片片叶子,什么时候落地,已完全由不得自己。
土地……
楼梯……
电梯……
这人生的阶梯,有时候真不知是悲还是喜?!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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