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平思微:苹果的香味
苹果的香味
作者:七平思微
盛夏,驱车到一家新开的超市购物。
一进大厅,冷气扑面而来,但见一堆老人闲谈一群孩子嬉闹。环顾四周,大厅宽敞,只有一家新开的花店姹紫嫣红着,确实是一个闲聊纳凉的好地方
乘电梯进二楼超市,琳琅满目的商品簇拥而至。一个个孩子或由家长领着或用购物车推着,穿梭在小山似的、花花绿绿的物品之间,这里摸摸,那儿闻闻,这个捧捧,那个提提,真是不知买啥好。
远远望去,一个个小脑袋淹没在物质的世界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恍惚间,童年的几个镜头在我眼前定格:
也是这样的盛夏酷暑,我在田间帮大人拔秧回家,饥渴难当。赶紧提着水桶来到老井,打一桶凉水,咕嘟咕嘟喝个饱,那感觉,竟也像喝琼浆玉液般爽快。
喝得差不多了,就举起水桶,将水从膝盖往下倒,淋那双被滚烫的路面烙红的赤脚,大有酣畅淋漓之感。
这时候,常常招致尾随而来的母亲的一顿臭骂:“死丫头,又用井水冰脚,小心脚抽筋,长大后成瘸子,看谁娶你!”然后就是絮絮叨叨地要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冰了……
有时看见人家吃冰棒,很想那种甜甜的、冰冰的味道,就拿出母亲买的糖精,放一些碗里,井水一打上来,就倒进去,晃荡晃荡就喝,也是甜甜的、冰冰的——好喝!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吃次苹果也曾经是我奢华的享受:
那年秋天,大概是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吧。
一天放学回家,忽然发现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高高大大的,有好多胡子,看不出年龄,但我感觉很威武。
这真是一件稀奇的事,因为父母是“地主”成份,亲戚们都躲着避着,我没见过有客人光临我们这个低矮潮湿的家。
母亲把我拉过去,要我叫“武德哥哥”。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母亲的亲侄子。土改时父母双亡,十多岁的他一人流落到外,隐姓埋名地在一个煤矿讨生活,一直不敢回家乡。这两年听说“地主”都摘“帽子”,看政策也确实在和缓,这才敢回来看望多年未见的——老辈里唯一活下来的姑姑。
我怯怯地看着他,一双赤脚不停地搓着。
他对母亲说,想带我出去逛逛,顺便上街买点东西。
上街,对那时候的我是件奢侈的事,也是荣耀的事,尽管街离我们村子只有一河之隔。
我领着他,他带着我。我们出了村子,过了窄窄的石桥,就到了街上。
说是街道,其实从头到尾也就两三百米吧。十几二十家店铺两边零零落落地立着,中间间杂一些民居。
我现在只记得其中的六七家。左边是一家照相馆,一家裁缝铺,还有一个我总是避之三丈远的的棺材铺,另外几家就不记得卖什么的了。右边是食杂品店、小百货店,还有一个铁匠铺。
街道是一条砂石路,左边低右边高,一下大雨就哗哗地从街左流到街右。有时下雨去上街,总喜欢站在街中心用脚踢沙子挡“溪流”。
当然,这些店铺我最喜欢的是食杂品店,有时跟母亲去买酱油、买盐,总忍不住看看那些坐在盘里的糖果躺在盒里的饼干——但是只能看看而已。
武德哥哥领我来到小百货店,帮我买了一双凉鞋,这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凉鞋。记事以来,只要天气不很冷,我好像永远是赤脚。
我宝贝似把纸袋子包装的凉鞋抱在怀里,继续跟着他走。让我兴奋的是,他竟然带我来到食杂品店,问我想吃什么。
我瞅瞅坐在盘子里的那些我望了无数遍的糖果、饼干,舔舔口水,不敢说。
他见我不说,就自己走了过去,站了一会儿,对售货员说:“称个苹果。”
“苹果?”我很奇怪,我怎么没见过?
我怯怯地走过去,踮起脚往柜台里面看,这才发现里面靠墙还有一张矮柜,矮柜上面有一个小竹篓子。篓子里有十来个苹果,很大很大一个,红通通的,是那种带点紫色的红,红得发亮,像富人家孩子那胖嘟嘟的脸。
售货员拿了一个在称,我憋住气,趴在柜台上看着,生怕我一口气把它吹落,这个苹果就化为我的美梦了。
出了店门,武德哥哥一手拿着苹果,一手牵着我,不说一句话。我乖乖地跟着,不敢说一句话。
一路走着,我不时吸吸鼻子,闻着随风飘来的、淡淡的苹果味。
回到家,母亲接过武德哥哥递过去的苹果,看看我怀里抱的凉鞋,忍不住责怪:“你看你,乱花钱。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买这么多东西,回去得饿肚子了吧?”
武德哥哥笑了笑:“应该的。这么大的孩子,天气也渐凉了,要穿鞋子去上学的。这苹果刚上市,让她尝尝鲜吧。”
“唉,能活下来就算不错,这孩子……”母亲叹了口气,没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母亲又想起了我两岁时候的事,她已经跟我讲过好多次了。
那时候正是文革期间,母亲白天干活,晚上挨批斗。小小的我就只能自己呆在家,吃喝拉撒全没人管,自己跟自己玩,玩饿了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再哭。地上垫子上到处爬,完全与蚂蚁、臭虫为伍。
到了夏天,满身满头是痱子、疖子,后来头上的疖子越长越大,眼睛都遮得看不见了,痛得整夜整夜的嚎哭。
母亲想带我去医院看看,但没时间,工作组不批准。后来母亲看我实在不行了,就避开工作组的人,偷偷溜出村子,抱着我上了医院。
医生看看肿胀结脓的疖子,拿起手术刀,一个个划破,要母亲挤出脓液,就算医治完了——本来“地主”小崽子,医院能给看就不错了。
现在,我粗黑浓密的长发下,还隐藏着不少铜钱般大小的疤痕,这就是时代留给我的印记吧。
母亲抱着痛昏过去的我回家,走在石桥上,看我软绵绵的垂着头,好像死了。她说,当时好想把我扔到河里去,省得活在世上受苦,举起几次,又没舍得。
回到村子,工作组的人已经守候在村口,马上给母亲挂上“逃避改造”的牌子,开始游街、批斗……
看到母亲神色黯然的样子,武德哥哥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没事。现在的政策好了,日子会越过越红火的。”
母亲洗了洗苹果,用刀细心地切成了八块,放在碗里,端给武德哥哥吃。
武德哥哥摇了摇头,说:“留给孩子吃吧!”
母亲苦笑了一下,捏一块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很想一口吞吃掉,但又有些舍不得。我躲在灶台边,看着躺在掌心的那块白里透黄的苹果,闻了又闻,舔了又舔,感觉那香气快要把人醉倒了。
慢慢地,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嚼着,咽着,让苹果的香味浸润我的牙齿,浸润我的舌头,浸润我的五脏六腑……
不知不觉,苹果吃完了。
我来到桌子旁,看看母亲,看看碗里的七块苹果。
母亲拉着我来到外面,悄悄地说:“就一个苹果,总得让外面干活的父亲姐姐也吃点吧。等下娘给你留一块明天吃,今天别吃了啊!”我懂事地点点头。
傍晚,姐姐们回家,一人吃了一块。
父亲还没回来,说是留下来帮队里搬运农具,这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奇怪。
母亲悄悄给我留了一块,把剩下的几块放进了碗柜的最高层留给父亲吃,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也不奇怪。母亲常说“你父亲在外最辛苦,好吃的要多给他留点”。
母亲和武德哥哥是一片也没吃。
晚上,我总觉得满屋子都飘着苹果的香味,我是闻着苹果的香味进入梦乡的……
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但那香味至今在我鼻尖飘荡,因为当年那香味渗进了我的心灵,揉进了我的骨髓,散落在我的灵魂里——我想,这是现今淹没在物质世界里的孩子们所无法体会的。
可惜,我仅见过这一面的武德哥哥,后来据说得病死了。我深深地感谢他,怀念他。我想对着天上的某颗星星说:“哥,我们的日子真的过红火了!”
原名:胡七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印记,回忆过去,书写过去,也是一种生活态度的提升。生活在继续,时代在发展,愿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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