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明:沟壑深处有人家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沟壑深处有人家
孔德明
从青海的民和川口坐车,经巴州、古鄯、马营,去塔城的路上会到一处苏家窑屯。当地人都喊苏家窑洞,不念“屯”,应该是其本来的名字,为什么地图上搜索会显示出“屯”,有些让人疑惑。
姑且不去理会,到了窑洞,下车,顺着下车处一条路向北顺势而去。贴着深深沟壑一边的蜿蜒小土路两旁是低矮的榆树,斑斑驳驳,苔藓密布,路上厚厚的尘土不时被摩托或者车辆带起扬尘,远远一看,似烟似雾。
马营至塔城一线,光一个个地名读过去,就足以让人深陷进地理构造的浮想之中。牙塞儿、红合岘、台子沟、苏家窑洞、徐家湾、接官岭。塞儿、岘、沟、窑洞、湾、岭,哪一个不是表征地理面貌的字词?!
民和的东南部山区,大多不是波澜历史的发生地,而是历史事件的被渗透区。明清以来,一次次历史冲击下的悲惨人们都一波一波逃到贫瘠的山川里抚平各自创伤。这些村子大多处于山间荒僻处,正好可以隐藏当时人们无可奈何落花般的惆怅和惊慌。
这次去肖家坪,是一股心底里呼唤着的思念牵引去的,这个在山川沟壑的皱褶中隐藏起来的小地方,这个被尘土缭绕着的模糊而又亲近的小地方,这个把历史的波澜灰尘平静地收纳起来的小地方,这个沉默着安抚一个个昔日里惊慌悲惨的人民的小地方。
顺着山脊一路向下,和母亲还有个本地媳妇深一脚浅一脚在膛土里前移,随着移转,肖家坪孤瘦的颜容悄然在目。
这里的绿色总有股悲壮的气氛,其他地方的五月鸟语花香绿色盎然,在这里,只是一小团、一绺子的绿色在四处山间散布,其他大面积的土地都是一片片灰白。
浓绿的那些不是草,那是树群!
那位小媳妇提着两袋物品,一袋是蔬菜,满满一大袋,很沉。我要过来一袋提在手里,那细长的塑料提手很快就紧勒着我的手指肉。
“记得刚打发来,回门,那天大雪封路,车进不来,出不去,我们只好走着去窑洞,我回到娘家就在我阿妈面前大哭一场,说不想去那里当媳妇了。”比我还年轻几岁的那位媳妇已然在这里当了七八年儿媳,她老家是甘肃马家川的。当她来提回蔬菜袋子时,我才发现她那一只手皮肤又皴又老,她的一双手干过太多繁重的农活。
我的心骤然一疼。苦涩中暗自想着,肖家坪打发出去的丫头,临走的当日哭声里应该含着一股子激动。而进来的媳妇儿,颠簸劳困中,解下头巾第一眼望到这满目沟壑时,又是怎样的黯哑!
我和母亲进了姥爷家,姥爷正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一把破旧椅子上,当时姥姥独自去山坡下的地里除草。破败的院落,孤独的老人,院中那棵果树默默的从院中冒出头去,顶着一小片淡蓝的天空。果树根斑驳的表皮上团团的苔藓,根周围的地方落满了点点白色花瓣。
肖家坪里已经没有肖姓人家,姥爷姓马,生于一九四一年的他现在已经浑身带病,满心沉伤,就像一棵这里的榆树般沉默沧桑。外面的历史洪流一浪浪向前,解放、大锅饭、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而他的一生也在浪涛里被拍击地跌跌撞撞着一路向前,放羊、当村保健员、在公社劳动、土地下放后做一家之主耕耘五十多亩荒田······
这片土地太苦,太可怕。雨水渗进去,土地吸干了全部的水分,汗水渗进去,土地吸干了这人体之苦泪。
吃水是肖家坪人们最伤脑筋的事情,这里的泉太远,泉水太碱。
记忆中我记得顺着肖家坪那条土路往岭北下去,有个长陡坡,坡底下就是尕工泉。红泥浆沟沟里的泉吸引着周围一大片村民,哐当哐当的铁皮水桶(有的是木头桶)响声里夹杂着白帽子回民或者裹着头巾的汉族媳妇的喊叫声,从周围几条山坡的肠子似的路上摇下来。
舀满的水桶上面漂着片木片,那是减缓水晃动用的,水桶口一道扁担传过去,搭在骡子或者驴子的鞍上,牲口们在山坡上晃悠悠吃力地攀爬着,人跟在后面晃悠悠唱着“花儿”。
此时天色红彤彤的,东边的山头上太阳露出半张红脸盘。
勤快的人家此时已经驮了好几趟子水,这一次已经是最后一次,这次回到家,家里的那口用红胶泥厚厚涂刷过的水窖大概会装满泉水了吧!肖家坪家家有水窖,水窖里装进去和打出来的不仅仅是延续生命的水,更是家族繁衍血脉继承世事变迁的苍凉历史。
我安静的坐在姥爷家的土炕上回想着这些往事,土炕被烧得“滚颠颠的烫”,这是有一次去姥爷家,姥姥给我妻子说过的话。这股烫肉的温度把这片西北贫寒沟壑里残喘的老人们悲凉的心境熨帖着。我似乎一下子顿悟般的明白,为什么好多的西北老人把自家的土炕烧得这么“滚烫”。
姥爷当了三十多年的保健员,万脑、苏家湾、东山、大湾,转过太多的人家,给小孩接种,打疫苗,给大人打感冒针、退烧针,甚至,给牲口也打针,人畜皆打。
我有些啼笑皆非,“怎么给牲口也打?你会么?”
“都一样么,我们保健员不打谁打,沟沟岔岔的,哪个乡镇的兽医能来?再说,道理都是相通的么。”
姥爷家背后以前有座清真寺,有所学校。每个冬天,肖家坪阴沉的空气才会褪开,出门的淘金客回到了自己的土窝,儿童们也从秋日农田的劳累中缓过气来,清真寺里大人们热闹的谈论,学校里儿童们吱喳的喊叫。
大人们用融化的雪水洗阿布代斯,纯净的雪水顺着手指流淌进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儿童们把雪攥在手里,捏成球,捏成墙,恣意揉捏着自己的童年。
如今,背后的清真寺和姥爷家寂寂相依着,小学在飞逝的烟尘里湮灭,青壮年们大多成了农民工,在城市的皱褶里活得又累又疼,只留下一双双孤苦老人守着这片故土。
“在这片土地上一辈子,走不掉了。不守着这几间祖房,心里不踏实,不种几亩地,浑身不踏实。”
姥爷姥姥今年种了三亩大豆,三亩玉米,几亩土豆,好几亩麦子,还有胡麻,已经是十几亩了。七十多岁的他们眼珠里已经显露出土色来,肖家坪的膛土不但充斥在那几处残垣破屋,也已经深渗进这些个老人的每一处器官里。
沉重的现实,令那股悲怆的历史又浮上来。我决定去外面走一走,独自默默去感受下这片山土沉郁的呼吸声。
出门听到的第一声是,“咕咕···咕······”当我顺着土路向着尕工泉方向去,这断续奇特的声音从清真寺周围传出来,撞进我的耳膜,嘶哑中透着股神秘,要是在晚上,肯定会让我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会是谁的叫声?!四周张望一番,光秃秃的山,矮萋萋的树。发声的鸟深藏不露。幸好是白天,太阳的光还在,只是让我在原地顿了一会儿。走到六岔路口,我忘了去泉的路,又觉得泉太远,就向左一路滑下去,打算到沟边看看。
“哎儿!······哎儿·······”儿化的稚音在山谷间回荡,我的目光中全是对面灰蒙蒙的山色,也搜索不到声音哪处响起。岁月之刃冷冽地在这片土地上肆意镂刻,力道重了,就是霍霍沟壑,力道浅了,便是绺绺凹槽。那声稚音到底在哪处皱褶里传出来呢?!
一路看着长满苔藓的榆树,看着斑斑裂开的土豆地,看着北边远处苍黄而去的黄土山脉,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此荒凉贫瘠的山脑之中,人们是怎样坚韧的生活到现在,要知道,以前这里缺水的同时照明也是问题。
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很不解的问题,从别的地方入手,便很简单轻易的就有了答案。走路之中冷不丁会遇到直径如碗口大的榆树,根部已经皴裂,褐红色的苔藓一团一团的分布其间,我默默的凝视一会,它们经历的岁月比我更久,经历的风雨比我更多,风沙漫天的历史长河里,它们的头颅孤傲地顶着烈烈毒日,延续着不屈的生命之歌。这里生活的人,便也如这些榆树吧!
猛地!几只羊奔跳着扑入我的眼睑,我顺势稍微一扭头,就看见一个小孩子在一旁玩着铁环,铁环在高低不平的荒田上滚几圈就翻倒了。
孩子的一边是深约四十米的沟壑,顺着沟壑边沿,是一绺子一绺子泛碱的白色土带,而旁边的荒田边沿有一些深陷下去的塌陷坑洞,坑洞口被雨水冲刷的一道道水槽。
我终于靠近了这个孩子。孩子的脸上已经是一层日晒的黑红,孩子的手也满是土色,他的手里捏着一副铁环,他不怎么看我,低头、沉默。
“这里滚铁环能行吗?”
“玩一会。”
“你几岁了?”
“十二。”
“没念书吗?一直荡羊?”
“三年级了,放假的时候荡羊。”
“念书好吗?”
“不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那一句,我也想不到他怎么回答的是“不好。”我们不期而遇地太突然,我们简短的交流太过生涩。
错身离开的时候,他出现的一幕似乎像一枚钉子一样深深钉到我的脑海,蒙太奇一样的画面让我沉闷、感伤。我小时候的经历也是这般模样,回想中免不得会感伤时光如梭,唏嘘这世间很多的缺憾。四围群山夹逼着我们弱小的身躯,而我们,像两片风中舞荡的树叶,不经意中碰撞了一下。
“小心!”我看他弯着腰在荒田的边沿上掏弄着什么,旁边是深越二十多米的沟壑。幸好他很快又回转身子去照看羊群了。
回到姥爷家里,已经来电了,电视随意的开着,是康巴藏语,我们谁都听不懂,母亲和姥姥一起在忙碌着晚饭,我跟在姥姥身后,看着那简陋的土灶台,看着她佝偻的身子,她满是沟壑般的苍老的脸。我悲伤地暗自叹息着:这片贫瘠的肖家坪,它特有的苍白沟壑已经侵染在这迟暮的老人每一寸皮肤上。
为什么会叫肖家坪呢?坪在哪儿?
姥爷也不说不明白,姥爷只知道这片土地以前是商家人住的,到底哪个商?他也说不清楚,我只好以别字代替。
岘和坪的命名,肯定有太多的历史陈迹,肯定有太多丰富而又悲壮的历史故事,如今随着一代老人的渐次离开,难道历史尘沙会从此永远深深陷进这一片贫瘠荒凉的土地里?
晚上睡在姥爷那三间沧桑经历的房屋里,怎么也睡不着。眼睛望着那房梁、椽子,模糊的黑漆漆的轮廓中,我想象着以前,这三间房子经历过的事件:这些木头原本立在前河五拉,后来被拆到肖家坪姥爷老族家,大概是驮运来的,然后太爷一辈人分家,又从族家拆来立在这里,大锅饭时期成了人民食堂······这几根黑漆漆的细小的房木经历过的竟然如此曲折,这里面到底演绎过多少故事呢?历史,过去了,就永远再难返现,说故事的,东一句,西一句,捕风捉影而已。
姥爷在我未睡的当儿又和我喧了一阵“古经”(即陈年旧事),他也渐渐有了些回忆的情志。
民国时期马步芳各处抓壮丁,外太爷兄弟四个,名额怎么算都落一个。当时,外太爷是教书的,一个是阿訇,剩下的两个,一个当然要顾田地养家口,所以兄弟中的老二出去当兵。后来解放军一路西进,马步芳逃向台湾,散兵各自归家,缴了马匹和背枪,从此威震一时的马家骑兵湮灭于历史的浪潮中。
以前上粮,一般都去马营,一百斤上十斤。有一次不知为何,得去古鄯上粮,邦达时候走,毛驴驮着粮食,人跟在毛驴屁股后面走,回来日头已经跌空了。跌空,对应的时间就是傍晚,人和牲口劳苦如此。
他记起来什么就讲什么,我听着听着,在凌晨半夜里不知觉地睡着了。
肖家坪的早晨太安静,鸟雀的叫声很脆,东边出了山头的太阳像一面玉盘,寂然地挂在那里。由于庄廓稀疏,村民流失太多,清晨的新鲜空气中,我竟望不到一个清晰的人影。
人都去了哪儿?!
姥爷说,肖家坪原来是七八家子,后来经过好几代的延续,户数增多了,可是如此一片山梁上,目光说能看到的人家也也就十多户。
“已经搬走了几十户。”
乱世过去,以用不着再留在这里避难了,更何况现在外面正在城镇化,繁华热闹。而这里,没有水的贫山,是留不住人的。
如今,吃水的问题终于解决了,从以前的红胶泥水窖,到后来的水泥窖,再到最近几年的自来水,一部吃水史,丰富厚重的足够是一个沉甸甸的历史变迁研究性课题。里面封存着太多的沧桑尘事。
离开姥爷家之前,姥姥拿出来一片陈旧的木盘,红漆黄字:
“毛主席语录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望着他们瘦弱枯槁的面容,我心里滴血:正是这般不怕苦难,不怕牺牲,坚韧如荒草一样的人民,一代代传承延续守望,中华各民族难以斩断的铮铮铁骨才被其他国家叹服、敬畏。
肖家坪,匆匆两天的感受里,我似乎在尘烟里,模糊而又实在地触摸到了那冰凉中透着熟悉的故乡生气。生,诠释起来是如此简单而沉重,就是一棵斑驳的树,一粒枯黄的草,一小片苍凉而又顽强的土地,像眼前的肖家坪。
有位文友在其散文里写道:心安处,即是故乡。我想不仅仅是这一层,还得再添上一层:梦牵处,亦是故乡。
孔德明:男,回族,八零后,青海民和人,喜欢思考写作,文字散见于报刊及文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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