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别集(51)住院补记(三)| 张国领专栏

柴扉别集(51)

住院补记(三)

张国领

腹腔前后的手术与身体其它部位手术不同,术前准备工作首先是灌肠。
我之前虽然也听说过灌肠,但不知具体是怎么个灌法。等到护士为我操作实践时方才明白,灌肠就像三峡大坝船闸的三级提灌,将水从下游导入,使其逐级上升,上升到一定程度之后,突然开闸,致使泥沙俱下,让水库里的杂质随水而出,从而形成一个良好的、也就是干净的内部环境。
那天,医生通知我准备手术不久,梁护士端着医疗用品走进了病房,说是要为我灌肠。
“请把裤子褪下,背对着我侧躺在病床上。”她的口气柔和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明白我此时的身份已不是军人,而是一名病号。军人服从上级,病号自然要服从医护人员,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异常顺从地按照她的要求,迅速麻利地解开腰带、褪下裤子。
侧身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完全看不到护士的表情,但她的一举一动却都牵动着我的神经。由于神经紧张,我不由得就把头扭向外面,这样我就可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部分操作过程。
只见她将两瓶500克的药水倒进了吊袋里,然后动手为我备皮,接着又将水袋下面的一根导管插进了我的“后门”,顿时我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涓涓细流,源源不断、无声无息地涌进了我的身体。
现在流行一个词叫倒逼,我这是倒灌,以前听说过倒背如流,没想到这倒灌也能顺畅如流。
也许是为了让我放松些、再放松些,梁护士在操作过程中给我讲了许多医学常识,包括为什么要给病人灌肠,灌肠之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灌肠对身体有什么好处,灌肠时什么样的感觉是正常的,出现什么样的异常感觉要及时告知医生等等,她把这些注意事项讲得像老师给学生讲故事,听得我早忘了自己正躺在病床上。
就在这说话之间,1000克药水已顺利地被灌入了我的直肠内。
拔掉管子之后,在她的指导下我开始下床走动,接着根据她的要求,手里抓着一大包卫生纸,随时准备着在括约肌不能约束后方大门、大堤发生管涌前冲进茅厕时使用。
梁护士告诉我一定要尽量憋着,在不能坚持的时候再去如厕,这样有利于排空排净直肠内的所有杂物。
于是我就在走廊里不停地走动。我发现这走廊里和我一样不停走动的人还有几个,他们的手里同样拿着一卷纸,估计此时的心情也和我一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就这样在走廊里晃悠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走进厕所后就爆发出了一声如黄果树瀑布般飞流直下的响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回到病房,等待那辆手推车来把我推进手术室。因为我的同室病友,之前就是那样被推进去的。
我的手术定于下午四点钟开始。
我住的病房里,还有两位病友。一个病情比我轻,一个比我重,但我看得出两人和我一样面带畏惧之情,表面上说说笑笑,但话题始终没有离开手术。看来人到这个时候都是一样的,无论平时多勇敢,一旦要把身体交给别人动刀子之际,难免会心中没底。
在等待的过程中,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和胡思乱想,总在脑际萦绕,反复纠结着手术到底有多疼痛、有多危险,是把肚子剖开做手术呢?还是通过内窥镜之类的东西进行。疼痛能忍受吗?忍受不了怎么办?
三点十五分的时候,邻床先被推进了手术室,看着他那副如同奔赴刑场的慷慨悲壮表情,更增加了我的一份担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病魔面前,逃无可逃,怎么办?
但是,没有办法。今天我必须要闯过这一关。
这让我想到了人生,有很多时候面对这种无奈的选择,却只能选择无奈。
本来,最先被叫进手术室的,应该是我。但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叫到97床的时候,我让96号床先进。96号说:“人家是叫你的。”我说:“你比我住院来的早,理应先做手术,我不能抢到你前面去。”
就这样,手术车先把他给推走了,望着96号的空床铺,我想像着他进入手术室的每一步情节。
96号的手术似乎做得很顺利,一个小时便被推出来了。当护士叫着97床准备手术时,我的头脑竟成了一片空白。
手术台不高,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医生还没有开始打麻药,我的躯体上,就仿佛感觉到了刀割般的疼痛,于是心就始终被疼痛撕扯着。
因为是个小手术,医生采用的是局部麻醉。当时医生令我趴在手术台上,他用手指在我的后背尾椎骨处一点点按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我知道他是在寻找扎针的位置。
当医生的两根手指在一个地方按着不动时,我知道他已确定了扎针的地方,我的身子明显揪了一下。病友说过打麻药时会疼痛难忍,到底有多难忍?马上我就要品尝那难忍的滋味了,我的牙关不由自主地就咬得吱吱响。
我仍是背对医生的,看不到他用的针有多长、多粗,但显然和平时感冒发烧时肌肉注射用的针不一样。就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针扎了进去,一针下去我不由自主地“哎呀”了一声,好在一会就过去了,可能是麻药起了作用吧。
但我的大脑是异常清醒的,一分钟后臀部开始发热、两腿发麻,下体渐渐失去知觉。
由于进行的是局部麻醉状态下的手术,医生所做的一切,我虽然看不到,但明显能感觉得到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把各种手术台上摆放着的,比十八般兵器还多得多的刀枪剑戟斧钺钩钗都一一准备好之后,为我手术的主刀医生金虎,就是那位久经沙场的金大将军走了进来。
他来主刀,我相信他决不会手下留情。
金将军是总医院肛肠科主任金伟森的爸爸,他们父子二人在中国肛肠界声名远扬。此次将军能出面亲自为我这个上校主刀做手术,全赖他儿子从中为我协调。
金将军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手术刀在他手里,就像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一样,刀法娴熟、运用自如。
一个医生能升到将军级别,与他手中那把出神入化的快刀有着绝对密切的关系。今年已是七十多岁高龄的他,之所以还能在门派林立的中国肛肠界驰骋并立于不败之地,也依赖他有一副硬朗的好身板。
我的病症正是经由他一指点中要害才检查出来的,所以一上来就找到了要攻击的目标,他手中的手术刀在我的肉身上切割的声音,我虽听不到,但感觉很明显,似一块冰刃从肌肉敏感处划过,有点疼、有点凉,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舒服感。
这一厢将军在我的身上动着刀,那一厢是轻音曼妙。因为我的对面,是一堵墙壁,墙壁上有一个暗藏的音箱,从我走进手术室,它就一直在播放着美妙的轻音乐,可因为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压根儿就没有听到,至到做完手术要下手术台,护士让我向手术车上移动的时候,才有一丝丝旋律灌入我的耳朵,顿觉紧揪的心一下子放开了,原来音乐是那么的柔和轻缓和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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