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选(9首)
1.街道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
已走进我的灵魂。
那不是人群与车马熙来攘往的
贪婪的市井,
而是恬静无事的邻里街坊,
几乎让人熟视无睹,
只在落日的余晖里归化于永远,
还有更远的一些
甚至找不到一处可以歇息的树荫,
连简陋的小屋也罕有涉足,
彻底受制于不死的距离,
迷失在天空与原野的
深刻浩渺之中。
对孤独者,它们是一个应许,
因为千万个奇异的灵魂定居其间,
特立于神的面前、时间之内,
珍贵得不容置疑。
向西,向北,也向南边,
街道延展——正如我的祖国:
在我仔细走遍的诗行之间,
愿它们旌旗招展。
阿九译 ***
2.雷科莱塔墓地
被厚厚的尘埃那份高贵的笃定
确认为腐朽,
我们压低声音,流连于
这些陵墓的纵队之间,
那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
早已应许或预表了
死亡那令人神往的庄严。
这些坟墓多么美好,
赤裸的拉丁文,镌刻着致命的日期,
大理石与花朵的相会,
还有庭院一般清凉的小小露台,
历史上众多的昨天
到今天才归于寂静,并且无与伦比。
我们把那种平安误会为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也向往着我们的终了,
如果我们所向往的无非是长眠和淡漠。
带着刀剑和激情的华丽,
安睡在常青藤之间,
只有生命还存在。
它的形体已是空间和时间,
它们正是灵魂奇妙的工具,
而当它寂灭,
空间、时间和死亡也将一同寂灭,
正如镜中的影像消隐于
黑暗覆盖镜面
天光黯淡的时分。
善良的树荫,
布满飞鸟的风,波浪起伏的肢体,
弥散于其他灵魂之中的灵魂,
它们居然会不复存在,这莫非真是奇迹,
不可理喻的奇迹,
尽管它想象中的重复
常以恐怖中伤着我们的每一天。
我想这些事情会发生在雷科莱塔,
那里也将摆放我的灰烬。
阿九译 ****
3.未知的街道
“鸽子的黄昏”,
希伯来人这样称谓傍晚的到来,
那是黑暗尚未阻碍你的步伐
而即将到来的夜晚又将自己扮成
一首古老的、令人渴望乐曲,
一段人人喜爱的下坡路的时候。
在那个时辰,天光还有着细沙的精致,
而我恰好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它宽大、平坦,
它的墙壁和飞檐
沾染了正轻轻推搡着地平线的
天空的粉淡。
每一个事物——邋遢的房屋,
粗糙的栏杆,门环,
也许还有阳台上做梦的少女的心愿——
都带着泪水的剔透
走进了我空白的心里。
也许,那个银灰色的黄昏
让街道盈满了温柔,
让它生动如一首
忘却而又重新记起的诗。
只是后来,我才想到
每一座房屋都是一盏带着分枝的烛台,
人的一生就在上面燃烧,
像一根根蜡烛,
我们漫不经心的每一步
都在走向骷髅地。
阿九译 ***
4.庭院
黄昏降临
让庭院的两三种颜色顿生倦意。
今夜,月亮清丽的光轮
将不会主宰太空。
露台,天国的水道。
沿着露台的斜坡,天空流进这间屋子。
安详地,
永恒守候在星星的十字路口。
多么可爱,生活在
门廊、凉亭和水井的黑色的友善之间。
阿九译 ****
5.碑铭
——致我的尊祖父苏亚雷斯·以西多罗
他的英勇超越了安第斯山。
他曾与群山与万军交战。
无畏是他战刀的品性。
在胡宁之野,他曾有幸
亲手结束一场大战,
并向秘鲁的长矛敬献了西班牙的鲜血。
他在自己的军功薄上
写下了号角一般不可动摇的散文。
他选择了光荣的流亡。
而现在,他是一把尘土,一把荣耀。
阿九译 ****
6.空无一人的客厅
在摇摆不定的锦缎之间
桃花心木的家具
继续它永无终结的茶会。
出现过片刻的几张银版画
停在镜子里,
使它看上去更加临近,
而当我们注目细看,它们就消失,
像已经淡忘了的纪念日的
那些无用的日期。
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刚才,
它们焦灼的声音还一直在呼唤我们,
而现在,它们却几乎不见于
我们婴儿时代最初的那些清晨。
这个日子的光
将窗上的玻璃托举在
眩目而又噪音充斥的大街上方,
清除并且扼杀了祖先们
微弱的声音。
阿九译 ***
7.岁末
既不是关于三位而非二位的
象征性的细节,
也不是颂扬一个时期灭亡而另一时期兴起的
粗糙的隐喻,
亦非某个天文进程的完成
搅扰并削弱了
这个夜晚的高地,
让我们等待
十二次无法挽回的钟鸣。
真正的原因是
我们对时间的奥义混乱而无孔不入的怀疑;
纵然有无穷的意外,
纵然我们只是
赫拉克利特之河的若干水滴,
我们对此奇迹的敬畏
却使我们内部的某种东西得以挺住
并且永不移易。
阿九译 ***
8.对一切死者的悔恨
没有一丝记忆和希望的牵挂,
毫无限制,抽象,近乎未来,
死者的身体不是某个人:它就是死亡。
正如神秘主义者坚持认为
他们的神没有任何赋性,
死者不是任何地点的任何人,
他不是任何事物,而是世界的失却和缺席。
我们夺走了他的一切,
我们连一种颜色、一个音节也不给它留下:
这里是他的双眼再也无法看见的庭院,
那里是他拦阻希望的行道。
他也许在想
我们在想些什么。
而我们就像一群窃贼,
瓜分了夜与昼的宝藏。
阿九译 ***
9.月亮
传说中久远的过去,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真确的、幻想的,还有亦真亦幻的事情——
有人突发奇想,要将
整个宇宙囊括在一本书里。
受这个至大构想的激发,
他完成了一部高妙而恢弘的手稿,
润饰并宣布了最后的诗行。
当一切都已妥当,只待谢天谢地之际,
他偶一抬头,立刻发现高天之上
还有一个闪亮的光轮,恍然大悟
他还是漏掉了一件事——月亮。
我讲的这个故事虽然纯属虚构,
却承载了一个不幸的诅咒:
没有人能穷一生之力
将我们的生活变成笔下的词语。
我们漏掉的,都是最要紧的事情。
无人能免于这一定律的约束,
而这里记述的我与月亮间旷日持久的
交道,也不能例外。
我不知道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何处,
是希腊经文所言的,先于我们的天空出现的
另一个天空,或是看着无花果树和井台的
庭院上空某个正在退却的下午。
要知道,即便是我们无常的生命
偶尔也看上去美仑美奂,
比如你和她一起共度的某个良辰,
那个分享明月的夜晚。
除了那一夜的月亮,我还记得
诗中的月亮:歌谣里令我们惊悚的
游魂般古怪的龙月,
还有克韦多带血的月亮。[1]
在一部尽述最狂野的奇闻,
最残暴的欢呼的古卷中,
使徒约翰讲述了一轮血色猩红的月亮 [2],
而那些银色的月亮则一直保持着清辉。
另一则古老的传说述及,毕达哥拉斯
曾以血为墨,在镜子上题写文字,
而在另一面镜子,也就是月亮上,
人们能读出它反射的沉思。
据说某个黑暗森严的丛林里,住着
一匹巨狼,它怪异的使命
就是要击杀月亮,
当它在末日的黎明染红海水的时候。
(还有一个故事在预言般的北方
家喻户晓,在那个希望俱灭的日子,
死者的指甲建造的舟船
将漂浮在四海之上。)
在日内瓦或苏黎世,如果命运之神令我
成为诗人,为数不多的人群中的一个,
我将为自己立下秘密的职责,
像所有立志于诗歌的人一样,去定义月亮。
带着苦行般的决然,我一遍遍
修订自己卑微的书稿,
唯恐我那被月光荼毒的友人卢贡内斯 [3]
早已用尽辞海之沙,而不会遗珠于我。
点燃我的诗行的那些月亮
来自象牙、烟雾和雪。
它们当然无法遵守
制版印刷术僵硬的文法。
我相信诗人就是乐园里
那个赤子般的亚当,
有权为每一个事物赋予
准确、真实,而且从未被说出的名字。
阿里奥斯托说过,在变幻的月亮上 [4]
住着我们无法抓住的梦想,
逝去的时间,那可能或
不可能的事物,乃是同一个事物。
阿波罗多洛曾让我瞥见 [5]
月神狄安娜可能展现的三种形体;
雨果交给我一把金锄,而那个爱尔兰人 [6]
只给了我一轮悲惨、黑色的月亮。
当我继续深挖月亮神话的宝藏,
我游移的目光碰巧发现,
我们平日所见的月亮
正照耀在自己天空的一角。
在万千个陈辞滥调中,只有一个
值得记忆或揣摩。
依我之见,其中的秘密就是会使用
一个最平凡的词语:月亮。
我怎敢继续鲁莽,以模糊的意象
描绘它斑斓而圣洁的面容;
虽然寻常可见,却又无法破解,
更远超我的文采所及。
这个月亮,以及它名中所有的字母,
构成了一个谜底或双关语,
使人类能以文字的形式拆解
自身的奇妙,我们众多,而又一体。
是命运或偶然把它作为一个符号
交给了人类;在这个
尽情欢呼或哀号的日子,
我们终于正确地写下了它的名字。
阿九译 ***
注释
[1] 克韦多Quevedo,厄瓜多尔城市。
[2] 这里Juan就是使徒约翰,他在《启示录》里记述了末日的景象:“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启6:12)
[3] 卢贡内斯(Leopoldo Lugones Argüell, 1874-1938),阿根廷诗人兼记者,拉美现代主义文学的领袖之一。1938年6月13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一座度假村饮毒酒自杀。
[4] 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 1474-153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诗人。
[5] 阿波罗多洛(Apollodorus of Athens, ca. 180-120 BC) 希腊晚近时期的雅典哲学家、语法学家,著有《编年史》、《诸神记》等。
[6] 此处“爱尔兰人”当指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
我们漏掉的,都是最要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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