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 :读写散记(一)
一个诗人仿佛是一件乐器,他可以是一把小提琴,一支圆号,也可以是弦乐四重奏或钢鼓乐队。面对世间的一切,每一个诗人会发出不同于他人的声音。这是由每一个人的遗传基因和后天的文化环境所决定的。每一个诗人的诞生都不是偶然的。
每一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诗人,当然, 他的呈现,需要一个自我开发与发现的过程。诗人用艺术的语言表达人们的共同经验,他从自己情感和认知出发,他的作品使那些发现得以永存。许多优秀的诗歌会伴随着我们走过一定的人生历程,诗人将自己的生命与文字融为一体,他的作品与生命是同步的。
一首好诗会远远超过文字本身,它会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空里不断地发出光来,诗歌是不朽的。我们看到了诗人们在那些闪光的瞬间或人类文明的积淀中所焕发出来的永恒之情。
我的许多朋友都曾说过,在今天,作为一名诗人似乎缺少了应有的那份光荣,甚至有人耻于说自己是个诗人。但这些年来,我看到许多诗人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写作,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诗人不是为虚荣而写作的,也不是为文学史,更不是为什么主义或流派而写作的。诗歌是人与世界对话的艺术方式,它以语言表达我们对世界、对人生、对生活的感知、体验与领悟,并以它真挚而内在的情感引领我们穿越时空,真实地面对我们的内心。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一个诗人。写作的意义仅在潜心以求的过程之中。
希腊大诗人埃里蒂斯说:“双手将太阳捧着不为它所灼伤,并把它像火炬般传递给后来者,这是一项艰巨而我认为也是很幸福的任务,我们正须这样做。”
我相信诗歌是不朽的。
诗人是用心灵歌唱的人,他把内心的声音呈现在文字中。
诗人需要在写作中不断地自我调整和自我发现。练习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自我发现的过程。你的内心融入了怎样的情感和怎样的生活阅历,你就将是一个怎样的诗人,这是由生命本质所决定的。生命与文化的积累都将在诗人的作品中呈现出来。
真正的诗人是具有辨别和清除表层社会尘垢和伪劣诗歌作品能力的人。为避免它们的污染,他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我们知道一些人只所以没有完成自己的心愿,是因为他还需要更多的付出与努力。
诗要表现真性情,在这一点上,女诗人比男诗人似乎更具有天然的优势。她们的心灵更易感,更敏锐,更少世俗社会的污染和挤压。她们大多是“本色演员”她们往往直接呈现自己的欢乐与忧伤,连同生活的风风雨雨,在诗中也不断地洒向她的读者,让我们在诗中与她们再一次走过生活。任凭她们的情感,甚至无端的奇想淋湿了诗行。
感性更贴近诗歌,而理性与诗歌是隔膜的。
我们现在的许多诗歌作品忘记了诗为何物,许多诗人只是在写一些几乎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的分行文字。他们的作品中没有诗歌艺术的独立性,缺少体验、缺少情感,更缺少诗歌语言的魅力。有的只是抽象、模糊、陈旧的内容,或是从其他作品中搬来搬去的文字。在近些年的诗歌潮流中,更有许多赶时髦的“诗人”,他们摆起一副诗人的架子,有的人“自我戏剧化”,忘记了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生活中的人,然后才是一个诗人。他们不是以生命的感受和生存的经验来创作,而是为流派、为主义,有的甚至在为所谓的文学史而写作。那种虚妄和为什么主义或所谓现代性的媚俗,使一些人走上了诗歌写作的歧路,也给我们的诗歌带来了极大的危害。
什么是诗,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话题。我不想把诗仅仅归入语言文学的范畴,也不想说它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我觉得它应归入更宽泛的艺术的范围。
它和音乐、绘画、舞蹈、建筑等等更为接近。诗歌的声音、形式、时空的流动、飘逸、神秘以及它们所含概的宽广的岁月,使它一开始就成为了人类精神史上不可替代的艺术方式。
什么是人们心灵最为动情的和无法舍弃的,那它将被言说为最富有诗意的。是诗意的言说沟通了人类精神的古往今来。
生存本能与文化本能使人具有了在这个星球上生存的两个支点。
艺术是人之为人的文化与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我们灵魂的深处,那些诗意的储藏在不停地燃烧,当我们拂去了世俗的积垢,生命就会放出光来。那些优秀的诗人与优秀的诗作也仿佛是不熄的火种,它把我们导向光明。那些在诗歌道路上的不倦追求者,绝不仅仅是趋向光明,那是生命的需求,诗人是用生命书写的人。
诗是萦绕在我们情感中的风。它让树木摇曳,灵魂漫舞,自然也随之歌唱。
美国文学批评家梅斯温逊(May Swenson)在《科学时代诗的经验》一文中说:“诗不告知,它只展露自己。散文才告知。/诗不是哲学,诗使得事物存在,就在此刻。/诗不是观念,而是发生。/诗能够帮助人保持其人的本质。”他的这段话说出了诗歌写作者随时都要注意的问题。
诗歌以形象化的、可以感知的语言表达,展现诗人的生命经验。
真正的艺术作品总是散发着一种精神,它似乎总是处于某种临界状态,它与我们灵动的下意识相联系,它会唤醒我们生命中的某种东西,它是独具生命力的。当我们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与之相遇,就会碰撞出心灵的光芒。
什么是诗?有时无法用几句话表达清楚。但当我们读到它时,你会情不自禁地为之所感动,那种语言中潜在的激情,如空山的松风或大海的涛声,它覆盖你,让你的灵魂听到了世俗以外的声音。
有一种感觉来自源源流长的民族文化的传统之中,它们穿越千年,在我们的血液中流动,当某一个词或某一个字触动了它,我们的心中有一些什么会以某种形态显现,它来自生命的神秘之处。这些源于生活的无形积淀,构成了最具诗意的情绪。它让我们反复咀嚼,不忍放弃。
一个好的诗人,生命中一定有着他所从属的,民族、历史与现实生活的全方位的文化经验,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都会体现着来自生命的潜在的文化素养,不是刻意的追求,而是一种自然的流淌。
中国新诗在经历了多年的努力之后,相对而言,现在是一个较平缓的发展时期。许多“主义”和“流派”的风潮过后,诗坛似乎沉寂了。近十年,世纪末的中国新诗不再有运动式的狂喜。诗人们必须拿出作品来说话,它不再是一个宣言的时代。我们也的确看到了一批优秀的诗人,在前人经验与教训中成熟了起来。我们的新诗并没有沉沦。
现代诗歌无疑是需要生活的经验来支撑的。它是需要生命的历程和成熟的技艺的语言艺术。不存在妄想与偶然,只有潜心以求,只有依靠多年写作而积累的创作实力。
什么是诗?对于我们这个有着优秀诗歌传统的诗之国度应该是不成为问题的问题,但近几十年,这个问题又成为了每一个诗人必然要重新面对的话题。诗歌历来是受限于政治与社会的,近五十年的中国新诗更是如此,它甚至使某些所谓的诗人一直迷失于诗外。它使我们的诗歌在某一时期完全沦为了社会政治的附属品。
但诗歌不是政治的、不是哲学的、不是世界观与方法论的,它远远超越于那些表层的社会问题,它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它所解决的不是那些实际的与实用的各色各样的思想问题,而是人的生命内在世界的情感问题。
人类的历史已经历了几千年,古往今来多少壮举,多少悲歌,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多少永远无法忘怀的伤痛与灾难。它不仅仅属于某一个人,某一个民族,某一个地区,某一个国家或某一段历史,它们是属于所有人类的,它属于今天,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
因此,真正的诗歌需要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它会洞穿历史,如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
一部好书,一篇好的文章,总会体现着作者的某些精神。当我们阅读它时,仿佛是朋友之间的交谈,这种交谈是平等的,是相互启示的。它会从一个话题引发出更多的话题,心灵之光在字里行间、在读者的内心不断地闪现。
好的文章总在启发读者的想象力与创作力。作者的感知、领悟与经验不断闪现在文章的各个层面中,它们与读者的生存经验、文化阅历相辉映。这种精神上的共通,激活了作为语言符号的文字,一篇文章便独立于世,有了它不可忽视的生命力和文化价值。
当然,一篇好的文章还应该有一种境界。它像作者发自内心的歌唱。埃里蒂斯在获诺贝尔奖的致答词中讲:“我将以明亮和透彻为题,来谈谈这两种境界。”他还说:“描写痛苦和苦难并不难,难的是把它们写得透明。”
我理解他所讲的“明亮与透彻”是要防止文学创作坠入平庸、世俗与尘埃之中,要使它们在精神之光的照耀下发出清澈的声音。它不是噪声,不是污染,而是一种提升。它将同时让作者和读者倾听来自天籁的歌唱,我们的灵魂也会最终澄明起来。
我觉得语言艺术的创作,绝非一日之功,它是时间、阅历与不断锤炼的结晶。在从事了多年的写作之后,我感到,要想写好文章,首先要用心灵与真挚来思考问题,在我们周围,大量的文字的垃圾与拙劣的作品,污染和覆盖了人们的心灵,我们时时都要拂去尘埃让心灵闪出光来。只有意识的澄澈,才可能有闪光的文章。筛选使我们获得金子。
艺术即直感,是源于身心的情感的释放,它是独立存在的,它不依赖于任何理性;艺术是某种有意味的形式,它以符号的方式承载着人的生命经验;艺术是一种诗意的假说,它是人类精神生命的支柱,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是艺术使人类获得了追求理想世界与梦幻之境的切实可行的手段与方式。在这一过程中,诗歌同其他艺术一样,使生命变得瑰丽。
就艺术而言,存在着一种慢变因素。在这一点上,诗歌也不例外。人的审美经验,在我们的文化积淀与遗传之中存在着许多共通之处,这些已经存在的共同点不会消失,从古人到现代人,它一直存在于人们的心灵之中。
于是那些历经上千年的艺术作品依旧会感动我们。真正的艺术都是具有永恒性的。
诗歌中的这种慢变因素,使诗歌具有了一种潜在的审美意味,也使我们的诗歌具有了源远流长的历史与传统。
有人说昌耀是诗人中的诗人,这让我想起了庞德在英语诗歌中的地位,庞德启发过一代英美诗人。而昌耀是一位独立的,在中国甚至是有些孤独的诗人。他在诗歌中的独立性和特殊性为我们的诗歌拓展了空间。
我以为他五十年代的许多诗歌作品已经写得十分出色了。他是一个走在文学时代前面的人,一位孤独的探索者。他的诗歌语言和风格是浑然天成的那一种。在粗砺中显现了某种神圣之处。它们高远、广阔又不失情感与体验的精致与细微。他的诗歌有着生命体验的密码,它们需要人生经验的破译。因为体验的不足,一些人读不懂昌耀,这是很正常的,诗歌的确有着它的高妙与神秘之处。
他的生活经历曾让我十分感动。他是生活在时代边缘上的人。有如马雅可夫斯基所说的:“我希望我的祖国了解我/如果我不被了解那我只好/像斜雨/一样/从祖国的土地/一旁/走过”。昌耀诗歌的深度与广度无疑与他的人生阅历有关。他虽不善言谈,但他天性中就是一位诗人。
昌耀贡献给我们的是一种特异而有很高价值的诗歌,他是一位让我们无比敬重的诗人。他因为癌症无法实现自己的追求而选择了死,我们从中又看到了昌耀性格中强悍的一面。尽管他一生面对坎坷,但他独立的人格力量是不朽的。
作为朋友,我永远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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