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远去的身影 ——一个普通父亲的人生历程与故事

一

3月9日上午9时50分，父亲心脏病突发，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是多么地担心、害怕，并总企图远避这一天、这一刻的到来；但它还是如久悬在半空中的重物，突然间极为迅猛而沉重地坠落下来。这日早饭后，弟弟从家里打来电话，说父亲感觉不适，想来廊坊住院治疗。我马上进行联系，待说定第二天即可住院，打电话要告诉家里，却没人接听。第二次再打，妈妈告诉我，爸爸已摔倒在地上。我立即感到事态的严重，马上联系家里附近的人、县医院的急救人员等速去相救，但均无济于事。爸爸竟没能来得及多说一句话，没能再见一下他那么多的子女们，就这样默无声息地走了！

您经常坐着聊天、看电视、吸氧的那个黄木椅子还在，现在却空荡荡地再也看不到您坐在上面的身影；您经常骑着去遛弯、买菜、买早点的自行车孤孤单单地立在院子的一边，现在也再不能见到您慢慢地推起、缓缓地在胡同口骑进骑出的身影；您每天喂养的三只猫：小白、小黄、黑猫警长，喵喵地叫着转来转去，也在苦苦地寻找着他们熟悉的主人，可它们现在怎么才能够再找到？我走在房间里、院子内，眼前处处都飘动着您的身影，却丝毫也不能走近您。我多想再听听您聊天，再问您“近期还好吗？”可是，现在再也听不到您讲话，再也得不到您的回答！

既没有显赫的官位，也没有丰厚的家业与财富，在这个世界您实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在我和您的孩子、以及您众多的侄男甥女之中，您始终是高大而完美的。您一直是我们的支柱与依靠，是我们的导师与自豪。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您的头脑也没变糊涂过，您的心内仍在想不要给孩子们带去过多麻烦，希望两个正在上高中的孩子能够考上最好的大学！

二

父亲1944年12月（农历十一月）出生在河北省固安县宫村镇九日街（今宫村镇宫一村）一个半商半农的家庭。以前，我们家族各代取名以尚、天、文、广、俊、士、介、伯、如、飞这十个字为中间字，依序取用。父亲的太祖父辈兄弟三个，分别名许文通、许文室、许文德。父亲的祖父辈兄弟兄弟四个，分别名许广居、许广庆、许广明、许广田。父亲的父辈兄弟五个，分别名许俊文、许俊武（后改名增荣）、许俊齐、许俊侠、许俊全，其中的俊文公为父亲的生父，即我的祖父。他为广庆公之子，未成年时，过继给广居公为嗣子。

宫村镇旧为大清河东岸的水陆码头，人烟凑集，商户众多。这里每十天就有四个集市，分别在农历的二、四、七、九日，逢几就在几日街开集，我的祖辈们所在的九日街开集之日即是逢九那天。从广字辈的先人们开始，我们这枝就在街市上以量斗为业，田地并不是很多，我儿时还见过祖上传下来的粮斗。我祖父俊文公（1910～1976），号焕亭，15岁即至北京盐店学徒，后到合兴粮栈工作，任副经理，主要负责联系对外业务。建国后，回乡。1956年，县皮革厂成立，即到那里任主管会计，一直至1976年卒于任上。

父亲的出生，肯定是给那时的家庭带去了非常大的欢乐和希冀。当时，祖父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前面已有过四个孩子，前三个接连都是女儿，第四个虽是男孩，但出世不久就夭折了。按照旧的观念，不论有多少个孩子，没有男孩就没人接续香火，那终归是个大的缺憾；而此时父亲的降生，却正如久旱逢甘霖，是大喜自天而降，令整个家庭都欢喜热闹起来。在父亲满月的那天，村内许氏家族和远近的亲戚都赶来庆贺，热闹非凡，五叔祖俊全公在远门外高兴得为大家连翻了好几圈的跟斗，赢来了大家的一片欢笑与喝彩！

作为家内的独子与老小，父亲自一出生就享受到众人太多的宠爱和呵护。一家人都视他为掌上明珠，确实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体面而讲究的爷爷与细心能干的奶奶，总是精心把父亲浑身上下打点得利利落落、光光鲜鲜。不管是喜欢或想要什么，爷爷、奶奶总要想办法去满足；家里有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几个姐姐都抢着去分担；有什么好吃、好用的，几个姐姐又无一不先让与弟弟。几个姐姐抢着把弟弟背着、抱着，惟恐弟弟受委屈、不满意。同族的人及周围的小伙伴，都知道父亲很娇贵，也无不尽可能照顾他。父亲一不开心，马上有人上来劝解、开导，父亲一感觉累，马上就有人近前帮忙、替换。听说有次到村外看戏，父亲半途感觉累了，立即就有几个小伙伴轮换着一路把他背了下去。

父亲9岁上学，17岁初中毕业后返乡。次年，父亲结婚，骑着高头大马，把坐轿的母亲迎娶进家门，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历程。后年，即1963年，第一个孩子降生；1966年，第二个孩子降生，随后每两年就有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直至1972年农历十二月最小的女儿出生，父母已经有了我们姐弟五个。尽管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口，就多一份家庭负担，但那时上有爷爷、奶奶的撑支，下有母亲的忙前忙后；爸爸的活动多在外面，对家庭与生计的考虑并不是很多，仍主要过着一种逍遥洒脱、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是，1976年却使父亲的生命轨迹发生了巨大变化。一系列的家庭变故和灾异继踵而至，似乎全世界的不幸都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让他仍显稚嫩的肩头难以承受，几近崩溃。这年的农历六月初五，也就是公历的七月一日，我的奶奶因病突然去世，这给久受母亲宠爱呵护的父亲以重重的打击。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打击一个重似一个。四七之日，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罕见的唐山大地震爆发，我们所居住的多年老屋的东房山被震倒塌。奶奶六十天忌日，祖父因心脏病突发而辞世，父亲心内的另外一根支柱突然折毁，整个家庭的重负随之不容喘息地落在毫无准备的父亲的肩上。此时，父亲年仅32岁，我们五个孩子最大的13岁，最小的仅4岁。

被震坏的老房子不能再住，是在原地建造，还是搬出另建呢？有人说，家里出一连的变故，都是因为房宅的风水不好，这个地方地势高，盖上房子就成了全村的最高点，把一个村子都背负着，太重太累，很不好；要想转顺，必须搬出去。这样，在祖父去世不久，父亲带领我们一家就开始了搬迁、盖新房的准备工作。那时候，盖房要用土坯垒砌内墙，这些土坯需提前打制出来备用，就在父亲找了不少人准备第二天开工的当晚，大姐因与弟弟吵闹，突然说笑失常，精神发生错乱。我们原先居住的旧房共有五间，现在要全部拆除并搬迁到村子最西边，建成前后两座共八间。这在当时缺人手、缺材料、缺资金的情况下，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是，很多事情并非很顺畅，比如刚打制出来成片的土坯晾晒，就赶上一场大雨袭来，把坯冲浇得无样无形，只能重新再来。拆房、盖房的工作一天紧似一天，姐姐的病也一天重似一天。姐姐自幼就聪明乖巧，特别受爸爸的宠爱，见着姐姐发病的样子，爸爸又着急又心疼，他东奔西走，到处求医问药，一直未间断；同时，拆迁、搬家、备料、找人、施工等事，爸爸也必须要过脑与亲临，其艰难辛劳的程度，难以想象。后来，房子虽急匆匆地盖好了，而姐姐的病却没有减弱，尤其是在搬进新居后，由于受潮等原因，我在脖子的底侧长出一个痈疮，把脖子都连带得歪了，扭不过来，吃什么药也不起作用，将患处用手术刀剜去，脖子也不见复原。姐姐在外面不同的地方治疗，我在家内发病，这里里外外的忙乎，让父亲的心愁得成团、痛得将碎、忙得如车轮般飞转。

如此的状况，一直持续了五、六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后，姐姐的病情基本稳定，嫁入到本村的一个人家，我考入了大学，弟弟、妹妹们也分别长大，并有了自己不同的归宿，我们家庭的日子才日益向好，爸爸也才逐步松下心，并过上一段顺畅安稳的日子。然而，2008年前后，由于再次翻盖新房的辛劳，父亲患上了心脏病。2009年4月，经过北京阜外医院的诊治，成功在其心脏植入一个支架，令他的身体与精神状况保持了基本良好。2014年以后，父亲原有的慢阻肺病几乎年年复发并不断蔓延，再加上前列腺炎等不少老年病，又给他的晚年带去不少痛苦。最后，父亲终于没有挺过今年初春这一关，摔倒了，就再也没能站立起来。

三

父亲自幼聪明颖慧，多才多艺。2003年4月，他的一个老同学在信中曾回忆中学时的父亲

是“聪明热情，纯真潇洒的活波少年”。爸爸自己也常常和我们谈起他曾是学校几百人方队领队的荣耀，讲起那时他可一连打几十个后空翻都不用喘口气；还常以筷子当槌，以碗当鼓，边敲边给我们讲节奏与鼓点。爸爸喜欢看传统戏剧，如京剧《群英会》《野猪林》《大闹天宫》等，一有这样的节目，父亲总是第一个坐到单位的电视机前等候观看。姐姐生病时，为了哄她开心，爸爸还常手端笤帚把，边舞边唱段子，颇有孔明或周瑜的样子。

爸爸口才极佳，他从不怯场，而是从容自如，表达准确生动。有一次全省粮食系统到他们单位开现场会，父亲不拿讲稿，将他所负责粮站的收支、库存、管理等情况介绍得数据精准，井井有条，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赞许。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二祖父俊武公于山西逝世，爸爸代表家里亲人讲话，话语恳切真挚，使不少人被感动得流泪。后来，在我结婚典礼的现场，爸爸也即兴讲过几句，声音响亮，热情洋溢，也得到了大家的赞许。爸爸的字也很不错，字体刚劲疏朗，飘逸流畅，很浓地带有他自身的品格特色。以前不买对联贴的时候，都是爸爸亲自操笔题写，内容也由自己编定，贴在外面，很能为门楣增色。

爸爸做人正派坦荡，很有君子之风。具体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孝义重情。爸爸是个孝子，爷爷在世的时候，每次下班一进胡同，爸爸就将他的自行车接过来推进家；然后迅速到屋里给爷爷打水洗脸。奶奶去世前曾两番多日卧病在床，爸爸均尽心侍奉，照顾得无微不至。爷、奶去世后，他又总依时依节地带着我和其他大点的孩子前往三、四里外的骨灰存放地，先小心翼翼地抱出两个骨灰盒，然后毕恭毕敬进行悼祭。爸爸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三个姐姐一直对他非常呵护，长大以后他就对她们如母亲般敬重，从没有见他们间吵过嘴、红过脸。二姑去世得早，留下的三个孩子始终得到父亲的照顾，一直到他们分别成婚成家。大姑家住在县城附近，爸每次下班路过都要顺便坐一坐，家长里短地聊一聊，时间长了，几乎能给当大半个家。三姑家住北京，不能常去，但每隔一、两个星期他都要去一次电话，每年带上家乡的土特产，至少要亲自进京去看望一次，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

第二、守礼好善。也许是因为从旧家庭走出来的缘故，爸爸爱讲一些老礼。在爸爸面前，不管是我们几个家内的孩子，还是几个姑姑家的表姐妹、兄弟们都不敢滋毛乍翅的。爸爸要求我们在家相互间要懂得礼让，来人要打招呼、要倒茶、甚至茶壶嘴摆放的指向都有个规矩；出门要知道尊老爱幼，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要能与人为善。爸爸首先是好为人善的，有一次他在一个小卖铺遇到人想换零钱遭到拒绝，就主动掏出自己的钱给人家换了。周围人有什么大灾小难、大事小情，爸爸总是主动上前，帮助出注意想办法。村子里能写一写的人不多，不管是状辞、合同，还是书信的代写，凡是有上门相求的，爸爸不管多忙，都无一拒绝，解了不少人的燃眉之急。

第三、上进要强。这点自小就常听老人们反复讲，该是我们家风中核心的一面；而父亲是使我就此点认识最深刻、最生动的一个。他心高志远，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先、最好。爷爷、奶奶去世后，家境变了，他的生活状态与方式也变了，完全由一个娇滴滴的公子哥变成了一个能够承受一切的男子汉。六月夏收，割起麦子来，他不仅是全家的第一个，而且是整块地的第一个；八月秋收，我家的花生地在村东北四、五里的地方，白天爸爸上班没时间，晚上他就借来队里的牲口与马车连夜向回运。深更半夜，月光下的田野寂寥无人，爸爸哪里赶过车，驾车的骡子也很欺生，一路乱踢腾，极难驾驭，令爸爸叫苦不迭；而最终我们

还是及时把果实全部收运回家，没有落在人后。那时候，养猪是我家挣工分的主要途径，为了给猪崽接生，不管是暑天还是寒日，爸爸都能在猪棚内一待就是一夜。为了有足够的饲料，爸爸常从县内不同的粮站进行购买，记得有一个大风天，爸爸用自行车驮回两大麻包，里面装得圆圆鼓鼓的，足有两、三百斤，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顶风一步一步骑回来的。爸爸对我们的要求也很严格，遇有不对的地方就会受到批评、训斥，甚至体罚、打骂。每年的初一起五更，爸爸都要早早地把我们全叫起来，他总要在村子里第一个点响炮、吃上饺子。爸爸晚年因多病缠身，再也不能有年轻时的精神头、没有那种利落、潇洒，我常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不满意和无奈。因而，也很少给父亲照照片，怕引起他的伤感。

第四、谨严精细。由于上进要强，追求完美，爸爸无论做什么事都十分谨严精细。工作上不必说，生活中的小例子就有许多。爸爸年轻时的穿着并不是多名贵，但总是十分合体、干净，搭配起来是那么顺眼、舒舒展展。即使一个扣子钉得不正、一个袄角撅起，都不可以。爸爸有一个记事本，里面整整齐齐地记着家族成员、主要亲戚们的名字、联系方式，还记着一些主要事项的用

度、开支等。2008年5月翻盖新房，本子上就记有砖、水泥、钢筋等各项，密密麻麻地足有两、三页。家里每年过年来往的客人较多，所需饭菜，爸爸都要提前采买，具体买什么、买多少，他会拉出一个详细的单子，然后按单而来，一项不缺。遇事，爸爸一般要考虑很多遍，常常前思后想而不能入睡，以致在爷奶去世后不久就落下了失眠的毛病。

在这个大千世界中，爸爸的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初中毕业后，他回乡先是做了几年的代课教师，后成为大队年轻的团支书；再后来，被调到公社砖厂、公社农业生产办公室；再后来，又被调到县粮食局，最终仅以一个粮站副站长的低微职位而退休。一路走来，他虽没有太高的学历和文化，也没有什么巨大成就与辉煌；但他富才华、多情义、有品格、勇承担。他爱家庭，也爱身边及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在经历着人生，也始终在精心经营着这个历程，并要做好、做完美每一件事。我感觉这就是他人生的价值与精彩。尽管在晚年，他也有不少缺憾和不满意，也希望见到更多生命的春色与欣喜；但这丝毫不减损他在我们心中的伟岸！

如果生命真的有轮回，我们仍然想再做您的孩子！

爸爸，您一路走好！您的孩子永远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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