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谭金华作品

忆 父

谭金华(湖北)

我出生时父亲不在家,民间俗称“背父生”。三天后父亲端着托盘,有鸡汤、有红蛋(用红墨水染的鸡蛋,也称喜蛋)到住家旁的土地庙去敬土地菩萨,“土地爷爷婆婆,感谢您们给我送来了幺姑娘,今请您们喝鸡汤、吃红蛋,我儿子姑娘都有哒,一甩手了,再不给我送孩子了。再送一没鸡汤喝,二没红蛋吃了,您再就给隔壁谢家送去,他又没儿子又没姑娘。”从此,我妈再未怀孕。

几年里,隔壁谢家生了四男二女,果然土地菩萨显灵了。

我妈对我讲述这一切,我听得津津有味。

小时候,妈每天给几个孩子分工做家务,开始让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去挖泥鳅、鳝鱼、捞虾子,可连着两天,大哥大姐满载而归,二哥二姐空手而回。妈说:“两个大的还行,两个小的没腥臭运气,算哒,你们两个就去寻野菜、打猪草,野菜人吃,猪草喂猪。”另外,两个哥哥还要放牛放羊,两个姐姐还要学做饭、洗衣服、做鞋子,爸妈看我还小,未安排任何家务,大姐不乐意,提意见:“为什么幺妹不干活?果真是父母喜欢断肠儿!”爸听后说:“就你话多!”大姐不服,好一阵发牢骚,妈只好安排我扫地。

那会儿都是土墙屋,一动扫帚就满屋全是灰尘。我自小喜欢唱歌,边扫边唱,爸看不下去,说:“你这哪里是在扫地,完全是拿起扫帚在‘玩把戏’!”他便一把夺过扫帚帮我把活干完了。

此后,我的这个活都是我爸替我干的。

父亲喜欢我二姐,因二姐性格最像他,寡言少语、十分勤劳,见事做事、非常主动,不用大人督促,她就会把活干得很好,她在村里大队干活挣工分,总受到大人们的夸奖。

记得一个大热天,二姐中午收工回家,连忙做午饭,做完饭又洗碗,马上又出去打猪草。我们都怕热在家乘凉。一个多小时后,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猪草回家,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头发像水洗过一样,脸红似猪肝,父亲见此情景心疼地说:“以后中午别出去干活了,太热了!”说完,父亲给我二姐端来凉茶,手里还拿着扇子给她扇风。

腊月里,家家户户都杀年猪,我们家也不例外。年猪不大,百余来斤,杀猪佬每次要在我家吃饭,说我妈做的饭香,还点菜要吃猪身上的“腰面肉”,说此肉嫩得很,如果炖火锅、吃猪血、煮菠菜,炒一大盘五花肉和胡萝卜,再配几个咸菜,那才叫舒服。有一次,爸妈和我在堂屋里陪杀猪佬吃饭,爸妈讲着客套话,不怎么吃也不舍得吃,只有杀猪佬吃得满嘴冒油、满头大汗,我也不敢放肆地吃。只见爸拿了个小碗,夹了点猪血和少许肉片,端进厨房放到二姐面前。当时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在厨房里吃饭,面前只有咸菜和小菜。爸满脸慈爱地看着二姐说:“二姑娘,年猪是你喂的,一年四季你辛苦了,今天多吃点!”又对其他几个孩子说:“你们别抢她的啊!”

此刻,我二姐笑容满面,只见那三双眼睛牢牢盯着那一小碗猪血和肉片,二姐看出那眼神里透出几分可怜几分乞讨,还清楚地听到了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她马上将那一碗血花和肉片都分给了他们,自己只留下了一点汤沫。我虽坐在厅堂里桌上吃饭,爸就坐在我身旁,可他没给我夹一片肉,我也十分矜持,不敢随意动筷。那些年,由于土地贫瘠、广种薄收,人长年吃不饱,猪自然也喂得不壮,况且一头猪要交半头给国家,这叫“购留各半”的任务,与“交公粮”是一个意思,这半头猪要管全家一年的荤食。我们家除了过年吃的“奢侈”一点,其它都留着招待客人,客人若一顿没把肉吃完,妈就把肉放在米坛子里,等下次来客再吃,自家人是绝不可以随便吃肉的,这正应了那句“吊着腊肉吃寡饭”的老话。

杀猪佬酒醉饭饱、收了工钱,拉着爸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年年要在你们家吃饭吗?因为你家舍得,几个孩子教育得很好。在别人家一开饭,一窝孩子像土匪,狼吞虎咽、菜碗锅盆扫光光,我们根本吃不饱!”听完这话,爸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心里暗道“苦了我的孩子”,但嘴上对杀猪佬说:“明年还在我家吃!”

父母给了我一条好嗓子。我酷爱文艺,那时没有电视和电脑,只有广播是我最喜欢的宣传工具。只要广播里播放革命歌曲和现代京剧“样板戏”,我就会聚精会神地听。我记性又好,听一遍就会唱,而且音准也不错。妈最爱听我唱歌,每次生产队收工回家,妈边做家务边听我唱歌,还跟着我学唱,让我好不得意!

记得一个大暑天的中午,爸妈在铺板和躺椅上睡午觉,而我却旁若无人地唱啊、跳啊,爸烦了,对我吼:“老子看你一天到晚地唱啊喊啊,看你长大后靠唱啊喊啊吃饭啊!”我回嘴道:“对啊,我以后就是靠喊唱吃饭!”爸气得要打我,妈连忙将我护起来,指责爸:“幺儿的歌唱得就是好,做事累了听她唱歌就不累哒,你睡你的,你年轻时还不是喜欢玩狮子、龙灯,跳啊蹦啊也不消停!”妈是家里的“一把手”,“一把手”发话了,爸自然闭口不言了,从那以后,爸再不训我唱、喊、跳了。

上个世纪70年代初,县文工团到各中小学招生,我十分幸运地被录取了,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文艺战士,真的靠唱、喊吃饭了,看来父亲还真是个预言家。18岁那年,我把家乡本土的曲艺品种——宜都梆鼓唱到了北京,参加全国曲艺调演,得到了专家和同行们的肯定和赞扬,受到了当时中央首长的接见和首都人民的欢迎。父亲得知这些消息后笑得合不拢嘴,得意地说:“哈格咂,我的幺姑娘不得了,把戏唱到北京去了,难怪以前算命先生说她八字生得好,金鸡成双,祖上有光!”接着对我妈说:“你又可以夸口吹牛了!”我妈马上回应道:“比你是很强些,难怪说她‘背父生’,就是不依靠父亲,自己可以闯出一片天地来!”

人常说,运气来了连门板都挡不住。那年,我被选上县人大代表,属全县最年轻的,而且连任三届,接着又任一届政协委员。公社干部看到我父母就道喜:“看到你幺姑娘了,她也是人大代表,白天一起听报告,晚上看她演出,她戏演得好,还是主角呢,为我们家乡增了光!”爸妈此时说啥都觉得多余,唯有一脸笑容露出的骄傲之情让人羡慕。

又是一年腊月,县文工团公演歌剧《洪湖赤卫队》,我饰演韩英。一天,父母来了,团领导安排其坐在前第五排正中间的位置看演出。当看到韩英在牢房里,戴着铁链与母亲见最后一面时,父亲激动不已,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妈小声地提醒道:“这是演戏,你别当真!”可爸硬是进入了演出的情景,与剧中人物同喜同悲……演出结束了,全场灯亮了,爸睁着红红的眼睛,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团长问:“看你姑娘演得蛮好吧?”妈一脸真诚地说:“还是你们领导、老师培养得好!”父亲在一旁点头微笑,那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流淌的全是幸福和自豪。

我卸妆了,父亲问:“戏里那么多台词,要唱,要做动作,你怎么记下来的?戴的铁链,手上血糊淌流,看到了就难受啊!”其实,我手上的伤是冻伤的,因为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要练功,天寒地冻、风雨无阻,而排练、演出,一律不准戴手套。常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千日功。父亲看着我那双冻伤的手非常心疼,嘴里不停地唠叨道:“这碗饭不好吃,不好吃啊!”那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父亲一直身体很好,只有低血糖的毛病伴随他多年,但只要经常吃点糖就没事了。他人生最后的两年里,得了脑萎缩、痴呆症,刚开始时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后来慢慢演变成不认识人、不记得路,生活自理能力越来越差,但令人惊奇的是,无论何时,只要我夫君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两眼放光、清醒无比。妈说:“你爸只认得幺女婿,经常自言自语,幺女婿就要回来了。”有一天刚念完这话不到十分钟,我们夫妻双双出现在他面前,我问爸:“爸,你认识我吗?”只见他双眼茫然、无精打采,妈让我夫君不声不响走上前来,爸果然瞬间精神抖擞,激动而又亲切地问道:“幺女婿,你回来了?”见此情景,大家都讶然而笑。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父亲眼中的“幺女婿”是亲人、是依靠、是指望。那时,我们每个周末都回去,带着父母爱吃的各种东西和孝敬给他们的营养品、药物。我夫君是个大孝子,他常给父亲洗头洗澡、剪手脚指甲、端茶倒水、夹菜喂饭,还扶着老人家上厕所、擦屁股……每当我们离家时,夫君就会拉着父亲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您在家乖些,别乱跑、怕摔跤,听妈的话,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就给您买。要是哪个敢欺负您也跟我说,我来收拾他!”此时,父亲就会一个劲地点头、拍手,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看到这些不免心酸、心疼!

父亲88岁离开了我们,在他即将告别人世的前两天,夫君接到通知到外地开会,我担忧地说:“该不会你出差了,爸也要走了?”他说:“老人家最近状况蛮好,哪有那么巧的事!”话音刚落,二哥的电话来了,“爸神智不清、不吃不喝不说话,动弹不了,医生打点滴都打不进去了,大限已到,让准备后事。”夫君立马推掉出差,我们赶紧叫车飞奔到父亲床前。爸,爸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最信任的幺女婿回来看你了,怎么今天你视而不见啦?!

那一天一夜,我夫妻二人一直守着父亲,当时父亲连水都喂不进去,我们只好用棉签蘸水温润他的嘴唇。我和他说话,想激活他的语言功能和神经系统,他虽不能言语,但那从眼角滚出的泪水证明他还是有知觉的。妈在一旁说:“老头子,你还在忧个啥啊,,你要走就洒脱点,免得遭罪啊!”

听到这番话,看到眼前的一切,我特别伤感,控制不住的是眼泪,阻止不了的是悲伤。父亲熬到第二天凌晨就走了,走得十分平静……现在想来,他真是害怕幺女婿出差不能见最后一面,亲人之间的感应的确存在!

【作者简介】谭金华,国家二级演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曾任宜昌市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宜都市曲艺家协会主席、宜都歌舞剧团副团长,创作室副主任。曾有散文、小小说、曲艺作品在国家、省、市级报刋发表。表演的节目曾在各级比赛中获奖,电视台播出。爱好读书和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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