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黄梵:初恋已慈祥(组诗)
初恋已慈祥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
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
日子都是一样陈旧
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
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
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
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
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十月的大街上,露珠缀成清晨
我在日子之间奔波,已经染上梧桐的秋色
曾陷入夏夜的忧患,这时睡去,比母爱还美好
我目不斜视,但依然是一个过客
浪花在秋天已经停止跺脚
它还在水下暗中给我信心
山崖边的散步,已无需风来提醒危险
十月,烧纸钱的人更少,冬天也成了芳邻
远方,在寂然无声中做好了准备
而我没把十月消化,已伸手去扶瑟缩发抖的冬日
不是天籁之声,又能是什么?
在枫林的上方,在云层的下面
雁群的叫声突然窒息了我
仅仅几秒,我的内心就慌乱了……
一群,又一群
它们瞥一眼弄脏的乡镇
就把对噩梦的战栗传递给我们
它们是秋天的最后的谣曲吗?
我像一只幼雁,已掌控在这片雁声中
我承受着和雁群分离的痛苦
我的眼泪里有一座咏唱的歌厅
带我随便飞落到哪里去吧
只要别掉在人世的空洞里
胡子,总向来人低头
不是凭吊,就是认错
甚至像围巾,悉心裹着一个人的叹气
只要有风经过,它也想飞起来
它一直往下长,是想拾捡地上的脚印?
是想安慰被蚯蚓钻疼的耕土?
是想弄清地上的影子,究竟有没有骨头?
是想长得像路一样长,回到我初恋的地方?
它从不记恨我每天刮它的疼痛
它从不在乎,我是它飞不高的祸首
当然,它也像一根根铁链
把我锁进了中年
一旦睡梦来临,它便腾出一千只手
彻夜为我化妆,让一个陌生人
在清晨的镜子里等我
我想看清它的脸
不论幸福还是饥饿都狰狞的脸
想象它体内装满了毒药
想象它恼人的嗡嗡声里,泊着对我的仇恨
其实它和人一样,只是饿了
像饥饿的人推门进来,想要一块饼
但我没有勇气放过它——
要用苍蝇拍啪啪的官话,消灭它嗡嗡的方言
它不得不跳起生死的圆舞曲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信徒
向往去它的圣地——我的厨房
展开翅膀来祷告
嗡嗡的祷文,令它不敢栖息在供品
——我的蛋糕上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文艺青年
想把目光狠狠插进诗集——
它沿诗集爬了一圈,却没找到缝隙
只听见,屋里响起了阴险的脏话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乖孩子
渴望父亲和它嬉戏
这飞来飞去的苍蝇拍,多像它酷爱的飞碟啊
只一瞬,就把它揽入黑暗的怀抱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如同我的左眼和右眼——
我闭上哪一只,都无法看清世界
她的青春,已从脸上撤入我的梦中
她高跟鞋的叩响,已停在她骨折的石膏里
她依旧有一副玉嗓子
但时常盘旋成,孩子作业上空的雷霆
我们的烦恼,时常也像情爱一样绵长
你见过,树上两片靠不拢的叶子
彼此摇头致意吗?只要一方出门
那两片叶子就是我们
有时,她也动用恨
就像在厨房里动用盐——
一撮盐,能让清汤寡水变成美味
食物被盐腌过,才能放得更长久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就像牙齿无法谈论舌头
一不小心,舌头就被牙齿的恨弄伤
但舌头的恨,像爱一样,永远温柔
蝙蝠在这里,那里
头顶上无数个黑影叠加
顷刻间,我的孤独有了边界
假如我浮上去
和它们一起沐浴
我会成为晚霞难以承受的惊人重压
当蝙蝠慢慢拖动霞光
我孤独着,蝙蝠便是我的黑天鹅
无数尖齿鸣叫着催促我的血流
一圈又一圈
它们幸福的希望在哪里?
还是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
我开始感到它们振翅的温暖
蝙蝠,害怕孤独的蝙蝠,也许你我错在──
不能交谈,却如此接近
过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码头的、处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妇的
下午醒来,我说不清
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
广场上,有人拉着忧伤的二胡
他有理由让弦曲中的毒蛇伤及路人?
他的脸儿整个隐没于旧时代的黑暗
如果来得及,我愿意
让女儿也把两只小耳朵准备
此刻,我感到过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湿了的火柴头
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过去变成泪珠,但没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尘的盆花也害怕它来洗刷
过去离现在到底有多远?
听曲的新人背着双手,就找到了热爱?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
一座小镇,是祖国
友人的命运,是祖国
一日三餐,只是活,还是祖国
我想抛弃的,比我想说的还要多……
有时,我需要鱼竿的猛力回弹――
提醒我,欢乐里有险恶不定
黎明,只是即将流回黑暗的黄昏
年轻唤出的,不过是压惊的老!
仿佛属于祖国的,只剩下这么多――
是最不起眼的孤寂,坚守着祖国
是贫寒,浪费,白酒的堕落
几阕乱曲,胜任着祖国!
每棵树,都有一个去处
高背椅是去处,寺庙的廊柱是去处
让铁轮压在肩上的枕木是去处
让鼻尖在脸上刺字的白纸是去处
有时,人们还搭起戏台来炫耀——
搭得再好的木台,也是树切切割割的疼痛
木鱼,已含着树木难以瞑目的余音
古琴奏出的《平沙落燕》
已含着斧子难以入眠的不安
人们新婚时搂着树的白骨
我们一切幸福都是这样开始——
我们已忘记树死去的情意。那一声不吭的死
已变成我们生活的各种排场!
我们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哪怕喝汤时,我们深情地看着它
我们衣锦荣华,它却总把自己倒空
它要倒掉让地球变穷的山珍与海味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要汤水给它眼睛
它拒绝阅读坟场一样的菜单
有时,我似乎听见它谈起久别未归的故乡——
那锈黑了河水的矿山,曾经是啄木鸟弹琴的琴房
我们买再多的汤勺,也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想和我们交换眼神
宁愿不穿衣裳,也不拔一根草取暖
只愿用清脆的嗓音,和瓷碗谈心
我不记得,已买过多少汤勺
我努力学习,这空眼窝的盲诗人的语言
看戏之前,试着用喝汤的声音,道出它内心的巨响
孤独不会变异
它在古代,就已经古老
我走过一棵古树
用手摸着巨大的根
我的孤独
竟扎得像树根一样深
惊动了田鼠的睡眠
初恋已慈祥,慈祥如几片落叶
我拾级而上,见桥下已经壮美
听见流水的和声,已有了女孩的嗔怪
每一声,都让我与她相遇
云,一会就不见了
正是这样的离别,藏着惊涛骇浪
那么多的水纹,在围着一片落叶
我知道,那是水的葬礼
已为初恋准备停当
失恋后的揪心,已是一座牧场
从此,我要爱的是落叶,而不是收获
当我把秘密都托付给河水
已有无数的桥,可供我节节败退……
黄梵,1963年生。诗人、小说家,副教授,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学。已出版《南京哀歌》、《第十一诫》、《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浮色》等。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时,点击率超过300万,被网络推重为文革后最值得青年关注的两部小说之一。诗歌在台湾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获汉语双年度诗歌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金陵文学奖、美国露斯基金会诗歌奖金等,作品被译成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韩语、法语、日语、波斯语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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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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