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东篱:所有的还乡都成了奔丧之路
母亲生了十个孩子
儿女们便认为母亲是爱热闹的
父亲去世后
母亲常在夜半抽烟
儿女们又认为母亲也是寂寞的
爱热闹的母亲
每天为一大家子做好饭后
习惯点上一支烟
在一边看着儿女们叽叽喳喳地吃
她永远是
打扫那一桌寂寞的残羹冷炙的人
爱热闹的母亲
喜欢听评剧
一年一度为她举办的寿诞晚会
儿女们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看歌舞
她独坐炕上抽着烟
听寂寞的评剧
儿女们出于孝心
为爱热闹的母亲请了两拨吹喇叭的
鼓乐喧天,行人止步
风风光光的葬礼上
爱热闹的母亲
安静地躺在寂寞红的棺材里
鉴于母亲爱热闹
儿女们经过一番热议后
决定不迁坟
还是将母亲埋在了村南
坟连坟、鬼挨鬼的瘗地
苦麻子拱出地皮,又一次长成了去年的模样
但我仍希望,你是其中的一根
去年今日,没能为你的房子培土
今年今日,也没能为你的房子培土
我二哥说,今年冬天准备好两马车土
待明年今日,给你培一个高大宽敞的房子
让春夏为你百草丰茂
让秋冬因你风急天高
去年今日,我没有哭
今年今日,我也没有哭
明年今日,我也许会哭,也许不会
在你的葬礼上,我哭了三天
自你离去的一百天内,我时不时地无端泪涌
在你的百日,我跪在你的脚下
边念为你写的诗,边涕泗横流
不到两年,我大姐也去了
我的那些苦麻子命的亲人啊
你们没有它们趁泥土松软的好运气
我也终将无泪可流
每年除夕的前一天晚上
母亲都坐在炕头
为父亲剪铜钱状的冥钱
每剪一打,都仔细端详半天
仿佛对镜贴花黄
神情有故友重逢的喜悦
每年除夕这一天,赶在太阳出来前
大哥和我都要带着母亲剪好的冥钱
给父亲上坟
跟父亲拉拉家常
为爱热闹的父亲燃放一挂炮竹后
晨曦中的饭,刚刚端上了炕桌
从1976年剪到2014年
这冥钱有多厚
母亲的伤口就有多深
这上坟的路有多长
故乡就离我有多远
此后,我们依然在这一天清早
去上坟
只是坟里多了母亲
我们依然要带很好冥钱
只是铜钱无人再剪
薄雾中
地里的庄稼
砍头的砍头
削足的削足
凄惶的衰草抱着
披头散发的柳树
迎面走来老妇人
我以为母亲又活了一次
刺入耳鼓的唢呐声
我以为母亲又死了一次
母亲轻盈地从炕上
挪到了墙上
这一骤然间的悬空
让所有的还乡
都成了奔丧之路
母亲临终前十几天
开始禁食寡言
笼子里的蝈蝈
自秋分后
也出现了类似情形
懒得吃东西
叫得不欢了
两翅似生锈的锯片
嘎吱嘎吱的
让人难过
抚摸它日渐瘦削的肚皮
仿佛丝丝秋风
掠过水面
有刀片
切开了我的中指肚
东篱,居唐,写诗。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诗集《从午后抵达》《秘密之城》。曾获首届河北诗人奖、滇池文学奖、红高粱诗歌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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