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野球盛世”,承载着中年男人们打败时间的执念
每一片野球场上、每一个追着球跑的大腹便便或者身材还算匀称的中年男人心中,都被同一种恐惧所驱使。那是对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惧。所有人想着的也是同一件事:用足球打败时间。
野球,一切足球形态里最卑微的一种。它属于业余足球的范畴,但业余足球也有规范和不规范之分,野球是后一种。野球场上没有裁判,因为场地费用平摊,没人愿意不碰一下足球地跑满整场;没有换人名额限制;甚至因为双方进球数太多而没有记分牌。决定球员行动的最高准则也是唯一准则,是他们对于足球的热爱。这种热爱促使他们做一些事,而不做另一些事,球场秩序便在做与不做中形成。
但永远也不要因此低估野球的价值:每一个在野球场上得到释放的男人,都为这个社会的稳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他们忍受、吞咽工作和家庭生活中那些最无望的时刻,每周最大的盼头就是踢一场球赛。
千万个需要发泄的中年男人,为这座城市的“野球盛世”打下最牢固的根基。据不完全统计,到2020年底,上海已有625片左右社会足球场地。足球场遍地开花,主要得益于国家全民健身政策的推行。而在近日印发的《上海市体育发展“十四五”规划》中则进一步明确提出,未来五年还将继续推进市民球场设施的建设。
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家球迷加莱亚诺热衷于把足球描述成穷人的狂欢,然而在中国一线城市,即使是低到尘埃里的野球场,也并不就向所有人敞开怀抱。在上海市区,一片7人制人工草皮的球场平均每小时租赁费用在1000元到1400元之间。一场比赛通常要踢2个小时,还得算上路上来回的功夫。这意味着一名足球爱好者如果要保持稳定的比赛频率,需要具备一点经济基础和社会基础。
当然,什么门槛在爱球的中年男人眼里都是可以抬腿跨过的,他们只怕一件事:被时间追尾。
“一个人慢慢地往老年走去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你知道吗?但如果一群人捆在一起走,就有一点法不责众的意思,岁月也是不责众的。”——健哥
意识跑到了身体的前面
健哥虚岁五十了,但他坚持人家用“哥”而不是“叔”来称呼他。作为一名写体育评论出身的媒体人,他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中国看球的人里最早发现梅西的是哥。”
健哥代表着一个广泛的野球群体,天南地北的野球场上有千千万万个“健哥”,他们的宗旨是重在参与。他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踢球风格,“我的意识总是跑到前面,把身体甩在后面。”常常一个球落在20米开外,他明知自己的速度赶不上,便用意念完成了带球奔跑、突破和射门全过程。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这种人,一般大比分领先或者大比分落后追赶无望的时候才会上场。”但跑不动这个事实从来不会打击健哥参与球赛的积极性,“我微信里有12个球群,一般只要有球,我都会去。”生活里任何事情都不会耽误他踢球,儿子高考前的周末,他照常踢了场球。
中年人每周两场球是极限,但健哥所在的某个球群里出了个野球狂魔,此人每周可以踢八场,周日一天就能踢三场。有年轻队友不解,“这种人他老婆也跟他过得下去啊?”健哥眯起眼吐一口烟,“小阿弟,到这个年纪么就是战略合作伙伴来。”这样的对话一般发生在野球场上的烟歇时间,一场比赛两个小时,人均随意上下四、五次,喝水、抽烟、嘎讪胡。没人管,这就是野球的好处。
最快乐的是遇到比你老的人
健哥踢球最大的快乐,就是在球场上找到比自己年纪大的人。“套用李敖的话说,他们是隔在我和衰老中间的人。”在他印象里,足球属于青年,到一定年纪就不该再踢了,再踢就荒唐了。“所以我曾立志:等我儿子生出来就不踢球了;儿子上小学就不踢球了;然后上中学、上大学,时限每次都被我突破。我现在和儿子一起踢球的时候,反而不觉得可笑了。”
在野球场上,界定老年的年龄下限在不断往上走。“我们队里有个老爷叔,比我还要大15岁。平时开名车来球场,一看就是生活无忧。”有一次爷叔跟健哥抱怨,说自己有点干眼症。“我心想:开心啊,这么大年纪还能踢球,有点小毛小病也不算啥了。我大概也能踢到他这岁数。”
中年人踢球多是为了抵抗衰老,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衰老。“一个人慢慢地往老年走去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你知道吗?但如果一群人捆在一起,就有一点法不责众的意思,岁月也是不责众的。衰老就像是座敌人重兵把守的碉堡,让我一个人冲,我是很害怕的,大家一起冲就好多了。所以我踢球,就是为了和大家一起变老,或者从一个比你更老的人身上学会变老。”
对于健哥来说,踢野球是人到中年后最舒适的社交方式。他几乎已弃绝了其他一切应酬,“一个圆桌上这个总那个董,没一个人比你有文化,没一个人能教你什么,有啥意思?”不如在野球场上看看比自己老的找点安慰,再帮年轻人做做心理按摩。前阵子,球队里一个小弟工作遇到瓶颈找他倾诉。
“小兄弟啊,我和你一样30岁出头的时候也想过,只要拼一把,世界都是我的。”健哥幽幽吐出一口利群烟圈,“现在还不是就踢踢野球吗?你要知道一点,不管混得好混不好,以后都是野球场见的,开心点!”
人到中年,天然悲悯
人到中年的一个标志,是开始频繁自省。十几年前,健哥是个体育评论员,以毒舌著称。他写稿子讽刺过很多球员,这些年里,在野球场上陆陆续续地和他们遇上了。
“像李晓、范志毅、申思、祁宏,都在一起踢了球。我至今也没和他们说过自己是谁,但我开始反思以前下笔太狠。因为我发现啊,他们和我一样,也人到中年了。想想我们的同龄人,张恩华已经死了;想想我们同龄人共同的偶像,马拉多纳也死了。申思、祁宏是去年国庆的时候碰到的,我很多年没看到祁宏了,当时心里一惊:明明比我还小几岁,怎么变这样了?”
野球场上也经常会迎来球星
那晚回到家,健哥失眠了。“我当年太坏了,这些球员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敌人,但我写稿子只追求自己过瘾,以嘲讽人为乐,往死里嘲的那种。”现在站在同一片野球场上,大家都是中年人了。
“人到中年的生活都不太容易的,因为生活对谁都不谄媚。岁月在大家脸上都留下痕迹了,每个人一照面都直见中年人的不堪和不甘。“
健哥感叹,到了自己这岁数,就有一种天然的悲悯。“我都不需要认识你,对你就能形成一种基于年龄的理解。”
“人家不是都说,野球场上能穿10号的球员还是可以踢踢的。每次开角球的时候听到对方叫'盯牢10号啊’,我心里就会有一点小小的自豪感。”——“大块头”
卑微如野球场也需要仪式感
一群粗壮男人聚到一起踢野球,即使不争出个输赢,也常要计较,且计较程度简直让人瞠目。在一场双方进球数相加能超过30个的比赛里,有人还偏要计较一个进球是否越位。
“XX,这球侬绝对越位了!”“越啥位,明明是你们后卫拖在太后头!”“瞎讲啥讲头,我看得清清爽爽!”“侬看个X的清爽!”吵到此时,多数会有个己方的队友加入进来,“侬懂越位哇?哥看球的时候你嘴上毛还没长呢!”相似的对话,每天无数次回荡在从浦东到青浦的无数片野球场上空。野球场上的交流是很粗糙的,这和每个人的文化程度无关。
野球比赛中往往没有裁判,球队里高情商之人就显出了他的可贵之处。在健哥的球群里,“大块头”的球商和情商之高在业余球场上都属罕见。最能体现“大块头”情商的时刻,是去年大家被拉去参加徐汇区某街道组织的比赛。注意,像这类有机构组织、有裁判吹罚的比赛一般不被列入野球的行列,它们被称作是“正规业余球赛”。
此役踢到中途,“大块头”这一方有球员创造了点球机会。按不成文规定,理应由制造点球之人主罚,但那天情况特殊,球王马拉多纳正好在当天去世了。作为队长的“大块头”立刻大喊一声,“让健哥罚!”因为他是马拉多纳的忠粉,随后,又找到点球制造者进行了解释。
罚进点球的健哥双膝跪地,双手食指指天,双眼紧闭,两行热泪无声滑过面颊,流进了50岁男人凹进凹出的颈纹里,卡牢,干涸。
“大块头”在一边含笑注视这一系列充满仪式感的庆祝动作,“蛮好,伊也算在足球场上告慰了自己的英雄。”对于天生有仪式感的人而言,卑微如野球场也是不乏荣誉感的存在。
野球场上踢10号是种荣誉
“大块头”虽已告别媒体行业多年,但因为兼具球技、球商和情商,仍是上海体育记者联队当仁不让的10号和队长。由于球队成员的身份特殊,道路都比较粗,因此常常受邀参加各类有组织的业余比赛。“大块头”就听不得人家说自己踢野球,他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纠正,“阿拉是正规的。”
上海体育记者联队
在业余球场上,10号球员不同于其他任何人。“我是蛮看重10号的象征意义的,人家不是都说,野球场上能穿10号的球员还是可以踢踢的。”“大块头”笑眯眯讲,“看到对面有个穿10号的,第一个要重点关照的就是他。球场上开角球的时候听到对方叫'盯牢10号啊’,这个时候心里会有一点小小的自豪感,引起重视总比没有存在感好咯。”
随着年纪渐渐上去,“大块头”也能跻身上海业余足球的名宿圈了。他足球生涯的高光时刻是在申花的主场虹口球场南北两边的球门分别进了球。那是在某届“长远杯”业余足球比赛里,他的球队拿到了冠军。耻辱时刻也是有的,有一年组织了一场和波兰记者队的球赛,他们找来了两名前国脚助阵,照样带不动。国脚摇摇头中场就申请下去了,最后他们被波兰队灌了6球。
今年暑假,“大块头”在一场比赛里光荣负伤,那是区里举办的超级联赛。如今越来越多普通球队不愿意参加此类比赛,因为要争名次争奖金,很多单位索性找来退役球员,甚至专门培养一支球队参加各类业余比赛。比赛强度噌噌地上去了,普通人也更容易受伤。
在那场盛夏的下午一点开始的比赛里,一个球踢到门柱上弹起来,到了空中,“大块头”要争这个头球。
“刚一抬头对着太阳,晃得球都看不到了,顶到人家脑袋上去了,缝了10针。”
那天,千年难般发朋友圈的“大块头”晒出了自己血淋淋的负伤照,一群中年人立刻涌到下面啧啧赞叹称奇。很多人劝他,“年纪一把了,这么拼干嘛啦!”曾长期担任体育评论员的健哥冷静评论道,“没有比这种程度的受伤更能展现出野球场上的个人英雄主义了。”“是正规比赛好哇!”留院观察中的“大块头”有些虚弱地反驳。
不能踢球的日子着实难过,他一熬到拆线,立刻复出了。
自我补偿情结
“大块头”对于各类正规或不正规的业余比赛的热情,有很大一部分源自一种自我补偿的情结。上海野球场上起码有一半中年人和他共享这种同根同源的情结,它来自昔日参加“新民晚报杯”的记忆连同遗憾。
在他们的中小学时代,尤其是市中心的学校里,球场是很少见的。即使有球场也几乎是摆设,繁重的课业压力不容许他们踢球,一年中只能在这项足球比赛里过把瘾。在这个被上海中学生称为“我们的世界杯”的赛事里,市区球队向来不是郊区球队的对手,“大块头”从未尝过小组出线的甜头,这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小时候没有条件踢球,现在条件好了,有时间、有经济能力去维持这个爱好,算是弥补了一种遗憾。”
但如今这样的“野球盛世”,也不过是近年来兴起的。在很长时间里,禁锢足球爱好者的最关键原因就是场地问题。“2000年左右,以我们单位所在的静安区附近一带为例,当时只有民立中学有一个很小的场子,大家可以溜进去踢踢。另外就是静安工体,对外开放的。市区里寸土寸金,很难找到球场。”
打卡幸运星俱乐部的新球场
这几年,大家明显感到社会足球场越来越多。“我们记者队从去年疫情缓和以后到现在,打卡了上海市区将近7、8个新球场。一方面是想在不同的场地可以约到不同的对手,多交点朋友,另外也对比下场地质量。因为绝大部分球场是人工草皮,踢人工草对膝盖不是很好。年龄上去了,膝盖还是要当心的。”
“晚上十点踢完球,偶遇积分都够,兄弟们就约着去'阿宝’拍个黄瓜,剥个龙虾。话题向来枯燥,绕来绕去总会落脚在择校和鸡娃,一群纯爷们深度解析育娃心经的画面,不堪入目……”——Leo王
一支球队,从6人到50多人
比赛结束,Leo王原地躺倒在球场的人工草坪上,看星星。“我在青岛读大学的时候,常常是踢到精疲力竭,就躺在草地上看会儿星星。”在青岛踢野球并且看人踢野球的这几年,他耳濡目染,像当地人一样将足球当成一种生活方式。前些年组建球队的时候,他正告诉队友,“足球绝不是我们生活里可有可无的东西。”
早期球队的规模
2016年,浦东一个叫锦绣前城的新建小区里,悄然组建起一支小区足球队。5年间,从最初的6人组,发展壮大到如今有固定队员50多人,Leo王是初始成员之一。球队队长“坤哥”这样定义球队:这是小区一群为足球痴狂,上有老下有小,胸怀大爱,怀揣梦想,怀抱枸杞,而又拼命逃离油腻,远离不堪中年的男人们组成的球队。队员的职业五花八门:飞行员、法官、医生、公司董事长……Leo王则是新西兰一家生命科学公司的中国区负责人。所有看似不可能和足球发生关系的行业里,似乎都蛰伏着一批坚定的足球爱好者,大多时候,他们只在静待一个组织者的出现。
现在球队的规模
大家一致认为,把小区里如此众多的足球爱好者聚到一起,“拉王”Leo王功不可没。他在球队创立之初致力于到处寻觅、拉人加入球队,每周赛前制作比赛海报并写下激情澎湃的文字号召队员积极参赛,“拉王”的名号也由此得来。
快乐得想哭
这是一支严肃的野球队。我们相信在中国,很多野球队的严肃性并不低于职业队,野球队成员从不以踢球作为谋生、致富的手段,你能说他们对足球爱得不严肃吗?锦绣前城足球队从成立之初便诞生了一句口号:一起踢到60岁。
为了让球队和自己的身体机能一样健康运转,他们成立了7人队委会,讨论决定队中的大小事务。前几年,当队中的“鬼魅射手”曹刚在场上重伤后,队委会讨论并成立了他们自信是上海首个业余球队的互助基金。这些年,球队逐渐壮大,也吸引了3、4家赞助。虽然不是大额赞助,但赞助费用足以为每人购买一份全年保险,以备球场上突然的受伤所需。野球场上安全第一,但有时难免忘我。曹刚腿上打了钢板,医生宣判他以后再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但他在下一年神奇复出,并发表铿锵感言,“足球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踢球我的生活就不完整!”
也是有赞助的野球队了
说来难免心酸,上海庞大的野球人群中,并非人人都拥有“野球自由”。对于锦绣前城足球队中的一些队员而言,每周需完成另一半指派的定额任务,攒够积分,方能换取一张周末踢球的PASS。通常来说,承包家务或者带娃做作业都可赚到积分,如果积分足够多,他们便不仅能踢上2小时球,还拥有了散场后去家附近吃顿夜宵的自由。
积分宽裕的时候可以吃顿夜宵
“晚上踢完球,偶遇积分都够,兄弟们就常约着去阿宝拍个黄瓜,剥个龙虾,话题向来枯燥,绕来绕去总会落脚在择校和鸡娃,一群纯爷们深度解析育娃心经的画面,不堪入目。”Leo王说。
“酒足烟饱后,三三两两肩并肩、手牵手,从东建路拐入锦绣路,下楼梯、路过一条河,跨过前锦桥。10分钟路程,说笑着散步回小区,欢乐得想哭。”
为什么想哭呢?“因为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你总是和最好的朋友结伴回家。”
做上海最有腔调的野球队
在这支普通的小区足球队身上,我们看到足球让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足球,一帮志同道合的人互相认识了。这帮人聚在一起,做了一件又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球队里有在英国留学时考过教练证的队员,也有人在中国拿了教练证,大家一合计,开出一个针对小区孩子的足球训练营。几近全义务劳动,参加足球培训的小孩只需分摊场地费用。如今,小区里已有20、30户家庭让自己小孩参与其中。
“锦绣小私塾”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设立的,每周,球队里的各界精英会围绕各自擅长的领域给小区孩子们补充些课外知识。最近一期,由一名药物研发上市公司的副总开讲阿富汗的前世今生。难以想象,在生活和工作的重压下,这些中年人仍能游刃有余地分配业余时间,将其利用到极致。Leo王认为,关键在于执行力。“我们这支球队里有一帮纪律性高、执行力强的人,只要有一个牵头人,就可以把事情像模像样地做出来。我们现在不仅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做点事,还想为社区做些事情,就像英国、德国的很多社区球队一样。”
一支野球队也可以活得很有腔调,他们的目标是做上海最有腔调的野球队。
野球场和社会上绝大多数地方一样,其人际关系的实质就是“一个人”对应“一群人”。
一个人踏上球场,离开的时候就成了一群人。一群人可以在一起抱团对抗衰老、有限度地打败时间;一群人还可以走得更远,相约球场以外,做一些对他人有益的事情,即使只限于一个较小的范围。
选择没有高下之分,但归根到底,野球的精神核心就是抱团,是找到归属感。对于很大一部分中年男性群体而言,他们正处于一个急需在社会上找到归属感的人生阶段。在一个有归属感的集体中,他们感到自己是有力的——他们需要感受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