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五人行|沈俊峰|父母是孩子的一座庙
周末散文五人行与你同行
周末散文五人行
五位志同道合的作家
周末奉献给读者一杯清茶
愿我们的书写
能拨亮心灵那盏小桔灯
送给读者一份精神食粮
送给自己一份开心快乐
父母是孩子的一座庙
文|沈俊峰
一眨眼，女儿就长大了，要出嫁了。
春节前，两家人坐下来商量，定下日子是5月10号，农历四月初四。我当然高兴，却又失落，满满的不舍，心绪莫名低沉起来。做父亲的在这个关口，难道都是这样的心情吗？
其实早就明白，有了女儿，这个日子就不慌不忙地来了，只不过像深夜里笔直马路上遥远的汽车灯光，一时半会儿似乎感觉不到它的移动。太遥远的事，谁去想它？况且，被柴米油盐的日子折腾得疲于奔命。一晃二十多年，就像做了一个甘蔗般的梦，有着悠长的甜。冷不防，这个日子如同一辆急刹停住的车，一下子顶在了鼻尖下，难免让人心乱神慌。
多年的憧憬与企盼，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本来想笑一笑，终不能张大了嘴，很像小时候烂了嘴角，总是那么呵呵地小心收敛。
嫁女的心情原来是这么复杂。
一下子自我陌生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梳理自己了，乱了方寸。真希望能有一个专业网站，去看看其他的父亲们在此时此刻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也好让自己裸露心怀，寻求安慰、鼓励和力量，让心情放松解压一下。
亲家老两口的笑完全就是另外一个样子：轻松惬意，舒展奔放，自豪骄傲。嫁女与娶媳，都是儿女大事，却原来截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悠久传统的熏染，还是男女自身认知的有别或错位？
曾梦想这辈子能儿女双全，人生圆满，但现实总是只见鱼不见熊掌。如今能生二胎了，却像庄稼错了季，走过了头，注定体验不到人生的另外一种心情。
出嫁，意味着要离开这个家了，过他们自己的幸福小日子。
这样的离情别绪，悄悄袭上心头，让人有点魂不守舍。有时候，会莫名流了泪，抹泪时，忍不住又笑，笑自己脆弱和多情。然后，复又沦陷，陷入一个情感的循环。像一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闯到一块情感的荒原，走走停停，打起了转转。已经依傍习惯的精神与情感的世界，似乎坍塌了无法弥补的半边。
脑海中情不自禁放起了电影，一幕幕都是女儿的影子。
自从有了女儿，便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和改变。不知不觉中，变了心性。铁石冷硬的心，慢慢地柔软、温暖和慈爱，不再与人争强斗狠，不再粗声大嗓咆哮，不再说粗话脏话，温和理性，心性向善。所有的改变都像春雨润土，长在肉里，淌在血里。女儿是美的天使，美的天使需要在天使一般的环境里长大，不能受到任何的委屈和伤害。女儿所有的哭笑痛怨怒恨……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情绪，都牵动着父亲最细末的神经。
这神奇的父爱，丝毫不逊色于浓浓的母爱，只不过，常常会被那略显粗糙的外表所迷惑。
北京的春天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得像是没有春的存在。3月中旬停止供暖，刚脱下羽绒服，4月初地铁里就开始放了冷气，中午出门散步，可以穿短袖衫了。季节的转换如此仓促急迫。但这并不影响柳芽的静绿，更不影响柳条的婆娑曼舞。
坐在电脑前，不想看书，不想写字，昏昏然。在百度输入女儿的名字，有关她的新闻、拍摄花絮、获奖视频、影视作品，一万多条，哗地蹦出。这些，已经看过N遍，但是现在，毫无理由地就是想再看看。看了，心才会静下来。
戏中的人生，人生中的戏，留给人太多的思索。沉浸在女儿演绎的艺术世界里，好几次，泪流满面。想起曾经在夜风下酒醉思乡，满面是泪，却笑对飞扬的天空。心幸福了，伤感便是浮云。像站在无边的土地上，仰望苍穹，没有空旷、恍惚和虚飘，有的，都是坚实的脚步，像一串闪光的珠链。
欣喜？不舍？抑或淡淡的伤感？说不清楚。这个家，就要成为一个空巢。终有一天，我会孤独无助，撒手一切，宿命难逃。一生中总是要学会默默地、坦然地接受一些即将要来临的事情。岁月的无言让我们无师自通，默然承受……
网上看到一个故事：一个父亲，在女儿嫁人时，笨手笨脚为女儿盘一次头发。他从来没有说过爱你，却又比谁都爱你。“我希望你的他，能够比我更爱你，可又多希望，这一天可以晚一点来……”
我没敢看文字旁边的那个视频，害怕泪奔。这几句并不顺畅的文字，永远地存放于我波澜壮阔的情感的世界里了。
偌大的宴会厅里，人们都在忙忙碌碌。我插不上手，闲着，走走看看。想与人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啥。相熟的，一声声道贺；不相熟的，点头微笑。每一个角落都飘扬着祥和与祝福。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个说法，美好，也有点过分，却真实道出了父亲心中复杂万分的那种情感。
小时候，去镇上买小金鱼，一个白色塑料袋，灌满水，将小鱼放进去。薄薄的塑料袋被水撑得肥肥的。一路上都小心谨慎地捧着，生怕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破，那里面可是鱼儿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那只肥肥的塑料袋，害怕一星半点的尖锐。
女儿的一个朋友笑着将我拦住，叔，此刻的心情是啥样的？我急忙对他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别问，不能问，哪怕只是一句话，也能戳破那只盛满水的塑料袋。终有一天，他能体会到我此刻的心情。
忽地想起，我结婚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双方家长的感受呢？父母忙着筹钱为我买家具，找人搞票买电视机、洗衣机，感觉他们始终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没看到有多少高兴的笑容。我理解，他们把我打发出去，便减轻了生活的负担，也了却人生的一件大事。到了丈母娘家，一群人乱糟糟的，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家长的伤感多是隐藏着的，他们呈现给孩子的，多是笑容；没有呈现的，是愁和泪，或者更多。当然也有例外。
儿时，邻家嫁女，看到新娘子的妈妈靠在门框上擦泪，孤独地望着接亲的队伍越走越远。不谙世事的我们为此讨论过，瞧瞧，门窗上贴着双喜字呢，明明是喜事，为啥还要淌泪呢？
婚礼前，女儿住在宾馆客房里，伴娘、伴童等人都聚在那里，忙着化妆、拍照、录像。我不敢去那个屋里，只躲在自己的房中。后来，终于还是去了，看到女儿穿着婚纱，坐在那里化妆。站着，静静地看。录像的小伙子或许太年轻，将摄像机凑上来，说，叔，说说你的心情。看看他，摆摆手，扭头便走开了。转身的刹那，有液体从脸上奔涌下来。于是，急忙逃走。后来又后悔，那天，应该和女儿合张影的……
有段时间，女儿在一摞花花绿绿的纸上，一张张写上：“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能够得到您的见证与祝福，是我们的荣幸。”落款下面还画了一个笑脸。稚气未脱、快乐幸福的心情跃然纸上。从下午写到深夜，第二天接着写，要写几百张。看着心疼，想起当年她做作业的样子。“这个回执只能我自己写。”女儿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女儿写的这些字，寄托着她的情与爱，是对爱情的执著与憧憬，她需要用心、用灵魂去完成，别人代劳，便失去了意义。
答谢礼物中，有一枝干花，包裹着一支棒棒糖。还有一个小托盘，养着一个多肉小植物。小多肉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叶瓣尖儿桃红，肉乎乎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怎么养它：保证阳光，一个礼拜浇一次透水。还有一块女儿亲手做的小肥皂，肥皂上刻着他俩的拼音签名。女儿，你对爱情的所有心思和情意，都凝聚在这些小小的礼物中了吗？
婚礼，是爱情最庄严的一个签字仪式。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父亲对女儿的祝福更虔诚更执著的了。
婚礼即将开始，躲闪的心再也难以脱逃。像一只累瘫的兔子，束手就擒。
一位老大姐笑着劝慰：嫁女，虽然这一会儿心里难受，往后便都是笑。说得我果然忍不住地笑。娶儿媳妇呢？她说，相反，虽然这一会儿高兴，往后却多有难受。
不知道她是从母亲还是从婆婆的角度，总结出了这个貌似深刻的道理，但是我总怀疑她这些话带有诸多旧时媒婆语言的含量。
如果没有女儿，真不知道如何打发这几十年的光阴。如果没有女儿演的那些影视作品，也不知道该如何渡过那些涩重的时光。女儿的成长，便是我人生的希望。一晃，已是中年，按四季换算，应该快到深秋。人常说哀乐中年，这是不是说，中年的欢乐里，夹杂着一丝辛酸？中年的悲哀里，也还有许多的欢乐和安慰呢？
人生的滋味，需要一点一滴慢慢品尝的，就像时光的四季，任何一天都不要浮皮潦草，因为，世上没有哪一天是风景完全相同的。所有的时光，都是上苍的慷慨赐予。
婚礼彩排那天，我将女儿的手，郑重地交到女婿的手里，司仪问要不要给我一个话筒，说点什么，我说不要。对着话筒是说给别人听的，而我，只想说给自己听。
生活不是表演，那种对表演生活的喝彩与掌声，是轻浅的呈现。
看到一个资料，某著名作家在女儿的婚礼上说：今天，我很悲痛……
我没有勇气像那位作家一样直抒胸臆，我只能遮遮掩掩，像一个矫情的汉子，但内心的情感却是万马奔腾。将女儿的手放到女婿的手中，然后，转身，退下长台。霎时，所有的灯光和目光，都聚集在了通往前方舞台的那一半长台上，祝福、鲜花、掌声和欢呼都抛向了那里，抛给一对新人。我静静地退下，躲在人群中，将心中所有的情和爱，抛撒出去，尔后，独自疗伤。这个时刻，应该是父亲最幸福、最勇敢，也是最悲情的时刻吧？
后来，许多朋友说，看到视频的这一幕，被我转身的那一瞬感动了。
我一直不敢看那个视频，但是我想说，那是一个父亲的转身。他的身后，是对女儿满满的爱和祝福。
一个老友说他的女儿好好的大学不想上了，要去欧洲留学。老友犹豫难断，同意吧，害怕女儿以后根扎国外，更何况，那几十万元费用从何而来？不同意呢，担心她精神受不了，影响成长。
我劝他同意。父母总希望孩子飞得高远有出息，现在孩子决心出国留学，不就是梦想的开始、飞翔的开始吗？
这位老友，大概就像我面对女儿出嫁时的心情，交织着不舍、慌乱、恐惧、失落……从今往后，我这棵大树将渐渐进入秋冬，黄叶飘落，唯有光溜溜的枝杈，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孤寂独处，默望远方，传递祝福。
后来，每每看到老友发的女儿在国外的消息和自己的幸福，我都会心一笑。从图片和文字中，能看到他的自豪和骄傲，心底流淌着的阳光和敞亮。
孩子教会了我们默默注视，注视着他们奔跑和飞翔。我们的生命呢，一多半拴在了孩子的翅膀上。
忽地想到旷野中的寺庙。善男信女需要的时候，会去跪拜焚香，寻求精神寄托。香客寥落时，它也仍然庇佑着信徒众生。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信徒灵魂的依托。想来，父母便是孩子的一座寺庙吧？
选自散文集《在城里放羊》
嘉
宾
有
言
12
盛慧
佛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佛山市艺术创作院副院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刊，并被翻译成英文、俄文、日文、匈牙利文、蒙古文。出版有长篇小说《白茫》《闯广东》、中短篇小说集《水缸里的月亮》、散文集《外婆家》等著作十九部，其中，《闯广东》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曾获《人民文学》新世纪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提名 ，入选2017广东特支计划青年文化英才。
或许因为我也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在沈俊峰的新书《在城里放羊》中，我最喜欢的是《父母是孩子的一座庙》。在我的阅读记忆中，还没有一篇文章将父亲嫁女的心情写得如此到位，如此饱满。
我一直觉得，复杂微妙的内心是一篇文章中最迷人的部分，我们的写作必须关注生命中那些潮湿而又热乎乎的拐点。沈俊峰显然深谙此道，他以最大的真诚、最朴实的方式把美好而又感伤的不舍心情呈现出来，使作品具备了直抵人心的力量。
文中有几处恰到好处的比喻，让人拍案叫绝。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把自己的心情比作“灌满水的白色塑料袋”。而结尾处，他又将父母比作孩子的一座庙，使文章的空间变得阔大，意味变得深长。
沈俊峰的这篇文章让我提前预习了嫁女的心情，我想，多年以后，我或许也会像他一样体验一个父亲最幸福、最勇敢，也是最悲情的时刻。
沈俊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纪检监察报》原副刊编辑
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中国报人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银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编辑一等奖。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多万字，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散文》《美文》《红豆》《散文百家》《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天津文学》《芒种》《阳光》《光明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多家报刊。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散文》《爱国奋斗精神读本》《民生散文选》《语文课外学习》等几十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在城里放羊》《在时光中流浪》，报告文学《生命的红舞鞋》《正义的温暖》等。
爱过、
奋斗过、
享受过，
生命无憾
—沈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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