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湾|秦岭|遥远的马边

   钻了山,钻云;钻了沟,钻水。我像一条虫儿钻进了马边。

   可怜我曾三下四川,愣没听说过马边,不提防与冷幽默轰然相撞。马就马吧,还边。这地名在水陆空交通早已现代化的当下,反倒给人塞外边关马萧萧的旷古之感。这才发现,我来与不来,马边始终在中亚热带季风气候带静静地缠绵着,在苍茫的小凉山一隅悄悄地等待着。尽管,我并没骑马,也没到边儿。

   这就去了。马边实在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种。同行者被这里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丹霞地貌、“汪公路”、石丈空、采茶节、人工林海搞得一惊一乍,更多的朋友迷恋于明王寺里的彝族悬托石像,据说是世界唯一。可首先吸引我的,却是马边的瀑布。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多、最富有审美意味的瀑布。有的从峰峦之巅飞流而下,疑从天降,在河谷溅起银色的浪花,“哗哗”对歌;有的在山腰丛林间闪闪烁烁,“叮咚”私语;有的在悬崖皱褶中蜿蜒游走,悄然无声。每当峰回路转,突现万千瀑布顺着峭壁、石缝和岩隙,激荡雀跃,若即若离,宛如亲热的抱团、温情的牵手、难舍的挥别、执着的守望……

   有彝人的歌声从崖畔那边的新寨传来,高亢而嘹亮。

       “金山银水在马边,

    阿哥阿妹在茶园。

         ……”

   彝族朋友告诉我:“唱的是民歌《金山银水在马边》,咱这里,几乎人人都能来两嗓子。”

“这是古老的民歌吗?”

“不!曲是老曲,但词是这些年的新词儿。”

 

     我肠子有点悔青,居然忘了带画夹。儿时在干旱的故乡甘肃,每当临摹经典山水画,往往被那千姿百态的瀑布所倾倒,同时又怀疑画家一定是习惯了故弄玄虚的。到了马边,我茅塞顿开。如果说黄果树、九寨沟的瀑布是烈酒,那么马边的瀑布则是香茶。它是把二者的恢弘、博大、浩渺与气势给揉碎了、微缩了、解剖了。它一定不希望人们在大而无当中一朝沉醉,更愿意在精雕细微中慢慢品茗。它含蓄如处子,闺房的丝帘,需要轻轻的掀开,一点,一点点的……

“山多,瀑布就多。咱马边除了海拔4042米的大风顶山,还有大小山峰1985个,什么黄连山、五指山、麻捏姑、茶条山、黄茅埂、鸡公山、药子山、大花埂……山看不完,咋能看完水呢?”

  这样的口气,典型的马边式。我突然真的想骑一匹马,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到那边的那边。

  但何处是边呢?马边四壁群峰雄踞,巧夺天工地构成了马边的天然界山。也就是说,很多年来,马边本是与世隔绝的,难怪我们的采风团被马边人看做是迄今最大规模的闯入者。朋友感慨:“能钻进我们马边,你们也不易啊!”

  又是一个“钻”字,我凛然一惊。不由想起了陶渊明老爷子的文字:“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

  语出《桃花源》。无独有偶,马边也有一条“从口入”的路径,名唤“汪公路”。说是明万历十七年,时任马湖府安边厅同知的汪京在组织各族民众“建厅城,兴教育,修城堡,筑险道”的同时,为了打通马边与外界的联系,带头自捐一年俸禄,多方筹资,镂山凿崖,终于修建了一条从叙府(现宜宾)到安边厅(现马边)的长350华里、宽三尺的石板曲径,史称“叙马驿道”。马边人至今津津乐道的是:当年老百姓为了彪炳汪京之功,自发把“叙马驿道”尊称“汪公路”,并刻于石门坎、双河口两处岩壁,汪京要求铲除,百姓不从,汪京只好题写“永赖同功”四字,凿岩示念。

     咀嚼这样一个充满官民情怀和人间大义的故事,在物质时代的当下,显得意味深长。内中玄机,自不待言。“叙马驿道”像绳索一样紧紧勒进悬崖、峭壁、乱石、丛林。九曲回肠,时隐时现。石板被早先的马帮踩得溜滑,扶手被摸出深深的凹痕。它既是当下的模样,一定也是明代的模样。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马帮中的一员,踩上石阶,就像踩上一排刚刚出土的古老编钟,那是颠簸的心路,会响的。

   可一位同行的作家却说:“一点也不时尚,有啥好看的呢?应该综合开发,打扮得花枝招展,游人才会纷至沓来。”?

“你眼里的时尚,到底指什么?”我软软地回了一句。

  我无法想象汪京时代和当下的人间烟火有什么不同,可我从彝族姑娘阿依妞妞那里,感受到了人生的季节走过岁月的样子。“深山出俊鸟”。阿依妞妞美丽大方,爽朗时尚,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美丽的传说和歌声。可她却告诉我,小时候,寨子在高山上,吃饭、穿衣、上学难以为继。如今,她和很多彝家姑娘一样走出大山,读了大学。在扶贫攻坚中乔迁的新彝寨,成了如今的家园。在阿依妞妞的介绍下,我们一行参观了崭新、漂亮、极具彝家审美风情的会步新村、烟峰彝家新寨。阳光煦暖,灯笼高挂。所到之处,多见“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者。

   一位满头银发的彝族大妈在看电脑。她告诉我:“今后你们来马边,可以走乐西高速公路了。”大妈看的是网上专题节目。视频里,乐山到西昌的高速公路正在建设当中,许多彝汉工人,挥汗如雨。而马边的标识,像一匹可爱的的小马驹,似在嘶鸣:“咴儿——咴儿——”。

  我开了个玩笑:“那些工人,是当年'汪公路’的筑路大军吗?”

“咯咯咯。”阿依妞妞乐出了一口白牙,“永赖同功。”

  这四个字,明明从汪京时代穿越而来,却并不显得多么遥远。两天后,我原路从马边“钻”出来,朋友问我:“马边,到底在哪里?”

我借了陶渊明的话:“不足为外人道也。”

秦岭

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

出版作品《皇粮钟》《透明的废墟》《眼观六路》《不娶你娶谁》《借命时代的家乡》《幻想症》《宿命的行走》等16部

小说先后登上2007、2011、2014、201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3次登上中国文学“好书榜”,3部小说集纳入全国“农家书屋”。有10多篇散文被纳入全国高考、中考、高中大联考语文试卷或中学生范文读本。曾获第13(原创)、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10余种奖项。被改编的影视剧目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有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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