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泥瓦罐儿

大鹏扶摇/乡土文学

泥瓦罐儿

文/阳都老幺

连绵不断的群山一重又一重,仿佛没有尽头一样,文科开着小轿车,在羊肠似的山间公路上绕来绕去,山谷里人家的小院落散落在山前的坡地上,牛羊悠闲地点缀在房前屋后,一条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每家的门前,有一种久违的情感涌上文科的心头,近乡情怯,心中的感慨又向何处诉说?

文科的家乡在高高的虎头崮前,父母去世的早,和姐姐文英相依为命,文英在汶河中学毕业后没有再继续上学,嫁给了一个村的高运祥,只让文科继续上高中,文科也争气,沿着乡间小路一路走去,考上了山大,毕业后在省城落下了脚,娶了媳妇,安了家,能回虎头崮的机会竟是少之又少,文科有时也在偷偷地问自己,人生难道真的是一条流出山谷的溪水,没有回头的可能和借口了吗?

姐姐打来电话说:“家乡旧村改造,全村都搬迁了,回来处理老家的老宅子吧!只剩下咱家的老宅子没拆了,很多人家的老宅子里都拆出不少值钱的东西。”文科笑了:“姐,你全权处理吧!咱家挖出什么宝贝给外甥娶媳妇用,我不要,姐,我亏欠你们太多了……”文科从上中学,上大学,到娶媳妇买房子,都是文英一家的供给,文英做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姐姐的责任,还有父母能给予的一切,对姐姐的一家文科总有无法释怀的愧疚。文英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说:“你回来趟吧!拆迁款给发了三万块,你回来捎家去,老宅子是爹和娘留给你的。”“姐,我不要,我一分不要,老宅子也是爹和娘留给你的,连我也是爹娘留给姐的,我只要姐。”“文科你回来趟吧!全村都搬迁了,一切都没有了,很多人家拍了照片,还录了像留做念想……姐也想你了。”文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姐,明天我就回家!”放下电话文科思量着姐说的一句话,“全村都搬迁了,一切都没有了。”心灵深处仿佛有一种被连根拔去的痛感。

天黑的时候文科的车子开进了虎头崮新村,还亏了姐夫在十多里外给引路,真是笑话,差一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姐姐家搬进了新盖的二层楼,一家人高兴地吃了顿团圆饭,外甥高家兴把女朋友梅梅也带了过来,俩人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店,干的很红火,正准备扩大规模。家兴说:“舅,你说咱家老宅子里能拆出什么宝贝?”“村东头二大麻子家挖出六个金元宝,一坛子的小铜钱,刘能子家找到了俩金香炉,值老鼻子钱了。”说到藏宝梅梅也滔滔不绝。高运祥笑了:“这俩小财迷看人家挖出好东西,眼珠子都馋出来了,你舅家祖上做过宰相,说不定还有古董来,那可比什么破铜烂铁值钱多了。”文科看了一眼文英也笑了:“明天咱就去处理老宅子,挖出宝贝都归这俩小财迷!”心底涌上一股淡淡的苦涩,当年家徒四壁,生活窘迫的日子,又有谁人知道。

第二天,一家人来到旧村老宅子前,三间低矮的小草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高岗上,周围的人家早已拆迁走了,整个虎头崮村已经面目全非,不复存在了,处处残垣断壁,瓦砾遍地,文科有些伤感,这就是自己生命和梦想开始的地方,如今却永远地失去。老宅子平时姐家放一些杂物,常来打扫拾掇还不至于荒芜,文科惊讶地发现,屋内的摆设还是从前的样子,东屋的墙上还贴着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三好学生的奖状,一切的一切仿佛在把自己一步步牵回那个尘封已久的岁月。

西屋的墙上贴满了姐姐文英的奖状,文科默默地看了一阵,幽幽地叹了口气对外甥说:“都是舅舅连累了你妈,要不你妈如今也会生活在大城市,舅舅一辈子都愧对你妈。”家兴调皮地笑了:“舅舅,幸亏你连累了俺妈,有一个人可高兴了。”家兴看了一眼高运祥又说:“给了俺爸娶俺妈的一个机会,俺爸没对你说声谢谢?”“就你贫嘴,好好录像,挖到好东西分你一半,还不亏了我娶了你妈,才有了你,你什么时候对我说声谢谢?”在场的人听了这爷俩的对话都笑了,拆迁办的人说:“一家人不说俩家话,亲人之间只有相互给予和付出,所做的都是应该的,不存在感激和愧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当爸爸的要求当儿子的说谢谢。”

手扶拖拉机上装满了杂物,还搬出了一辆纺车,家兴和梅梅好奇地上前摆弄。“这是个好东西呀!带回家去,修理一下,用油漆刷一下,放在服装店里当招牌,开个农家布专卖区。”梅梅兴奋地手舞足蹈。没用多久,屋子里搬得空荡荡的,连墙上的图画和奖状,文英都细心地揭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了记忆和伤感。家兴在锅屋里翻出了一个带盖的泥瓦罐儿,还有一个脏乎乎的像坛子又像瓶子的东西。“小泥瓦罐儿,多可爱的小东西。”梅梅惊呼起来。“泥瓦罐儿!”众人寻声望去,一个圆圆的茶壶大小的东西在梅梅的手里摆弄。

许多久违的年少回忆迅速挤满了文科的脑海在汶河中学上学时,姐弟俩一人一个泥瓦罐儿,星期天娘炒一锅菜,分装在两个罐子里,让姐弟俩带到学校里吃,那时候学校食堂小,不对学生开放,一个星期的菜都放在泥瓦罐里,不会变色变质,文科总是在星期四的时候就把菜吃光,文英就把自己的泥瓦罐送过来,说吃够了,刚好补上文科的缺口,直到文英毕业后,两个罐子都归了文科,星期天文科自己带一个回学校,星期四文英把另一个送过来,两个泥瓦罐儿陪伴着文科度过了整个的中学时光,可惜的是在一次回乡的途中,文科把其中的一个不小心摔坏在山路上,只留下了一个,没想到这个见证着姐弟俩情谊的泥瓦罐儿,在这个无人忽视的角落里,默默埋藏了许多年。

家兴和梅梅听了妈妈讲了泥瓦罐的故事后,感叹良久,梅梅说:“这才是真正的传家宝啊!妈,泥瓦罐儿因为妈和舅的故事而增值,情义无价,这个泥瓦罐儿价值一百万,这个归我保存了。”俩个小孩子把泥瓦罐儿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泥瓦罐儿依然那么朴素大方,穿过岁月的尘埃又回到了他的旧主人面前,文科真想冲上前去,把泥瓦罐儿抱在胸前,贴一贴曾经的温暖,那一段艰辛的求学之路和姐弟俩的情义,这世间只有泥瓦罐儿知道。

“妈!这一个瓶子不像瓶子,坛子不像坛子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家兴想起了另一个不知名的东西。“那是以前你姥姥盛盐的盐坛子。”文英看了看说:“这东西长的太拙笨,咱家里一直当盐坛子用,老一辈传下来的。”梅梅把这个盐坛子也刷得干干净净,原来是件青花瓷,梅梅惊奇地打量了一番说:“这莫不是件古董啊!听说青花瓷值老鼻子钱了。”众人这才去细心打量这个盐坛子,洗去灰尘的盐坛子,古朴拙笨中,又透着一股掩映不住的清秀和尊贵,坛子底还有一个楷体落款:“永乐年制”永乐年间的,那是明朝的啊!大家唬了一跳,家兴上电脑一查,相似的青花瓷价值八九十万,晕!一家人直接晕了!现在再去看这个盐坛子,不,应该是青花瓷了,这个青花瓷怎么看怎么富丽雄浑,风格豪放典雅,整体透着一股淡淡的蛋青色。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个青花瓷才在这家庭里得到了验明正身。

消息不胫而走,当天下午老高家挖出了价值一百多万的青花瓷,传遍了全村。文科把青花瓷的图片和视频传给了省城里,古董行的朋友,得到了确定,千真万确是件明朝早期的青花瓷,市场价格超过一百万。家里出现了这样的大事,文科觉得应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倩颖。倩颖听后激动地在家里蹦了起来:“老公,这太棒了,太给力了,找个机会卖了,给你换辆新车,咱家换套小别墅。”文科:“那个……”倩颖:“你快把那个宝贝抱回来,不!我马上过去,咱一块处理!”文科:“……”    家兴不至晕了几次:“梅梅!梅梅!我们可以马上买车买楼了,可以马上结婚了。”俩人兴高采烈地盘算着以后的计划,文英看着这张扬的小两口:“看把你俩姿的,还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就是一个盐坛子吗?再说这是您姥姥传下来的东西,是您舅舅的,咋呼啥!”

看着外甥兴高采烈的样子,文科的心里沉甸甸的仿佛被压了块大石头。众人心里这才咯噔一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各人心中充满了心事。

来看宝贝的人来人往,每来一拨,家里人便解释一番,连吃饭的空都不得闲,高运祥说:“先把这个宝贝藏起来吧!财不露白,现代社会啥人都有,先保证安全再说。”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文英:“聒噪死了,不就是一个盐坛子吗?先放厨房里再说。”顺手提溜就走。家兴大吃一惊:“妈!你小心点,这可值一百万的。”“就你嘴贫,一会儿被你们小两口整出两个一百万。”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价值一百万的宝贝再放在厨房里已经不合适了,先给它找个安身的地方,有说放柜里的,有说放床底下的,有说放保险柜里的,一时没了注意,高运祥说:“就放茶几上,今晚我值班,守着它,你们都去睡觉,看它还飞了不成。”

夜深了,大伙都去睡觉了,高运祥和文英两口子,呆坐在沙发上,获得天价宝贝的惊喜正从俩人身上渐渐退去,随之而来的是如何处理这件青花瓷,若是让文科带走,老俩口也真有点舍不得,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毕竟自己也有一份,就算是老两口心甘情愿让文科带走,那家兴和梅梅怎样交代。“你说句话吧!”文英用胳膊肘捣捣丈夫,这是大事呀!关键时候还是男人拿注意。“这是你们姐弟俩的事,我们外人不掺乎,让他舅拿注意。”高运祥刚说完,被文英狠狠地蹬了一脚。“我一脚把你这个外人踹床下去。”说完文英乐了,俩口子都坐在沙发上,高运祥机灵地转到另一个沙发上:“哼!你还当是在床上来!”“你这一辈子没个正经样,叫你拿个注意,你还当个外人。”“你想要弟弟,让他舅把这个盐坛子抱走,你想要儿子和媳妇让家兴和梅梅抱走。”“弟弟和儿子我都要。”“那好办,把它卖了一家子五十万。”

文科这一晚也没睡好,和倩颖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商量的也是如何分配这个青花瓷。“倩颖,我不想让这个青花瓷来考验咱们和姐家的感情,你说一下自己的看法吧!”从初得宝贝的惊喜,倩颖也渐渐恢复了理性:“文科,你把青花瓷独自抱回来,能获得一百万,却会失去姐姐的一家,这世上有些东西要超过一百万,你若是空着手回来,相信你自己也有些不甘,你自己拿注意吧,公司里明天有个会议,我捞不着回家去了,告诉姐姐一家,我非常想念大家,抽空一定回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家来到客厅,青花瓷和泥瓦罐儿都放在茶几上,这个曾经是盐坛子的青花瓷,在众人的目光下袒露着它尊贵典雅的一面,在多少的岁月里,不知被菜铲子碰敲过多少次,装满咸盐放在灶台的一角,默默忍受着烟熏火烤,埋没在荒芜的废宅子里,直到被发现的今天,小泥瓦罐儿却相形见绌,透着淡淡的乡野的气息,两者的差距何止千万……

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文科正在想如何开口打破僵局,听见楼下有人喊:“高运祥你侄子骑摩托车掉沟去了,头上磕了一个大窟窿,快去帮忙……”一家人慌慌张张跑出去,文英走在最后,出门时在青花瓷和泥瓦罐儿上面盖了块刚换下的窗帘。在村口高运祥的侄子家业,头上的血流的一头一脸,有人打了120电话,急救车已经向这边赶了。文英吩咐家兴回家拿块布帮家业擦擦脸上的血迹,家兴飞快地跑回家,看见茶几上一块窗帘布,顺手一扯就跑,听见后面呯呯两声,不知什么摔坏了。一家人回来后,看见满地的碎片,梅梅追着家兴打:“你这个破财精,二百万被你一扯扯没了。”“梅梅,梅梅算了,不是咱的咱留不住,这就是一个盐坛子。”文英在安慰梅梅,也在安慰自己,安慰大家。唯有深深的叹息,众人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却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释怀,青花瓷似乎不应该出现,来这一露峥嵘难道真的是来考验这家人的情感么?

家兴和梅梅买来强粘剂,把青花瓷和泥瓦罐儿的碎片一点点粘连了起来,文科和文英也加入了进来,耐心修补着,修补着比青花瓷还要珍贵的拥有……离开虎头崮时,文科对文英说:“姐,让我把泥瓦罐儿带走吧,它虽然破碎了,在我心里它还是最珍贵的宝,在咱家里它的价值不止一百万。”

文英转过身去,悄悄抹去脸上的两滴眼泪……


王纪良,笔名阳都老幺,1970年生,山东沂南县人,致力于乡土文学的创作,文笔清新细腻、质朴自然,诉说了大时代潮流中各类小人物的诉求、抗争,作品以小小说和散文居多,散见于各类报刊及杂志


本期编辑:广力童子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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