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小“艸”

草木润性,尘沸乱心,多识草木,会令人清、定。草长得渺小,但是功不可没。整个人类发展的历史,离不开草的滋养。

其实,在整理这份材料的时候,有些凌乱了,关于草的材料太多,几乎每一棵草都可以成一篇文。《说文解字》艹部字有458个,如果按照每一个字一篇文章的分量,那么,按照当前的写作速度,够写上一年半了。在讲到食字的时候,有这样一段话——重要的话说三遍,再说一遍!


语言是能够反映文化的,语言分布越细微,重要概念的描述越细致,越能反映一个民族的重视程度。一般来说,处于文化中心的词语比其他词语更加丰富细致。


从艹部字的丰富性可以看出,我们民族对于草,曾经的重视程度。之所以如此重视,还是首先因为它能吃。我曾经说过,草木情怀就是悲悯情怀,这些小草,要么作为野菜,在贫穷时代充饥,在富裕时代为三高人群服务,要么作为草药,从神农时代走来,生民,救治……

乱翻书,知道有位明代散曲作家叫王磐,江苏高邮人,就是写《朝天子·咏喇叭》的那位: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在明朝那样严苛的时代,特务横行,这人还这么敢说话,很佩服!他不仅是散曲作家,还是一位医家,尝百草,写下《野菜谱》,编成歌谣,便于百姓传唱识别。同时代的朱橚,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编过一本书叫《救荒百草》,这本书的序言中写道:“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助于民生大矣。”——研究明史的亲们,请教一下,明朝是不是经常五谷不丰,遇到大灾年啊,否则,作为皇子为什么都要参与到野菜的编写中?

也许,我们民族的历史,从野菜的角度去考证,也是别有一番天地,从神农尝百草,就见了情怀,历代士子们的担当……百姓吃野菜充饥的历史,直到进入现代社会,尤余响不绝,一部野菜史,应该就是中国人求生的历史吧。整个民族,在草木无私的福佑中,熬到今天,也是大不易!也难怪艹部有458个字了!

今天先说草,在古代汉语中,草,是杂草的总称,并非草本植物的总称。草本植物在古代分为两种,一种是禾,一种是草。草又分为两种,能吃的是蔬,不能吃的是野草。

《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这样解释这三个字。

蔬:凡草菜之可茹者,统谓之蔬。就是说凡是草里面可以吃的统称为蔬,是一个种属概念。

菜,草之可食者,古以五味调五菜,谓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也。引申之,凡可以佐饭者皆曰菜。菜是草里面可以食用的。古代用五味来搭配五种蔬菜,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引申,凡是可以下饭的都叫菜。

草,本做艸,植物之粗贱者,因沿用为粗而不精之谓。如草创、草率、草稿、草书之类皆是。草,本来写作艸,是植物当中粗贱的那种,所谓粗贱,大概就是不需要料理就能自己生长的,比如葎草俗称剌剌秧,蔓草,使劲长,必须得人工除草方可。因为这种粗贱,引申为不精,草创、草率、草稿、草书等,都是引申的用法。

草的粗贱成活,从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见一斑!正是草这种蓬勃生长的特性,成为很多作家歌咏的对象。夏衍的《野草》,鲁迅散文集《野草》……草的粗贱,人们便不以为意,所以就有了草菅人命,就是对待人命就像对待野草一样任意宰割。但是,草的生命力如此旺盛,所以有了“青青河边草”,很多我的同龄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其实是爱情教主琼瑶阿姨普及的功劳。

这是一首古诗的名称,《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要不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吗?琼瑶阿姨之所以受到当年如我一般的大多数花季少女的追捧,很大程度并不是因为那些哭哭闹闹的狗血剧情,而是因为里面有古典诗词的美!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首诗,前六句读起来是不是特别美?一个美女,怎样的美女呢?为了这美女,用了那么多叠字,顾炎武先生在《日知录》里说,诗用叠字最难,一方面因为连续重复令人生厌,一方面容易深奥引起理解的混乱。但是青青河畔草这首诗里,连续用了六个叠字,却非常自然,此后再也没有哪个作品能够超出这首诗了。

这首诗里,六个叠字没有重复,也不深奥,都是极自然的天籁之音,青青,是草的颜色和生态,郁郁指园中柳树长得浓密茂盛,楼上有一女子,举止仪态十分美好,动作轻盈,薄施粉黛,白白净净地,长了一双如葱根儿一般的纤纤玉手,站在窗户边上,十分惹人喜爱。春光明媚,美女在楼上眺望,思念远方的人。

从此, 站在窗户独倚危楼的美人,定格成为了一个文学形象,在后世的文学作品演绎出来很多故事:王昌龄说,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曹子建说:  明月高楼照,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贱妾常独栖。当然,也演绎出了潘金莲站在窗户边挑起竹帘看到西门庆的故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曾经是一位歌女,现在是一位游子的夫人,游子出门远行不归,夫人表示“空床难独守”。

说的非常诚恳而真切,但是遭到了后世人们的鄙薄。就如人们读到白居易的《琵琶行》,很多大人君子们站出来说琵琶女本性难移,“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丈夫出去挣生活,自己还要抱怨独守空船的寂寞——好像女人就该在家里守着,男人就该在花花世界里想怎样就怎样——当然,也就是这个逻辑和现实。“君行逾十年,贱妾常独栖”,也很正常,不能抱怨,抱怨了,便是不守妇道。真是很奇怪的逻辑。于是,出现了鲁迅的夫人朱安,郭沫若的夫人张琼华……这些精英们,在对整个世界充满大悲悯的时候,对身边的人却极其残酷,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们的内心!如何与他们这些行为和解!这些女子,便每到春日,只能守着窗户危楼独倚,内心里抱怨“空床难独守”,但是不敢说出来。幸亏,那生在汉代的歌女敢说真话,说出来了天下空闺独守的女子的心声——想来,我们这个民族,对女人真是亏欠太多!

跟写字的老师交流,写完之后,什么感受?有力回复“女人难!”所以,这个女字,是我今天最喜欢的字,从独体字开始,便如此端庄,温婉贤淑,低调内敛,化了妆的女子,正在化妆的女子,倡女,做工的女子,都是如此,一个个宛如画中来,娉娉婷婷地走来,站在人的面前……

这些女子,宛如那青青河畔草一般坚韧执着,固守着做人的本分,为这个世界的薄情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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