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郭二丨变通 / 四六文摘

作者简介

郭二，山西大同人，80后，家庭主妇。爱好文学，喜欢写随笔和生活小心情。

文学

变通

作者：郭二

1990年的一个夏天，一个已过知命之年的老头儿走在去往古村的路上。他穿着一身中山装，衣装朴素但十分整洁，微微泛白且稀疏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整齐地归拢到耳后，与随行人员两条腿走路不同的是老头拄着手杖，显得他与队伍有些格格不入。古村的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这个老头究竟是谁啊?值得县长亲自迎接！

村民们都异常兴奋，纷纷猜测这是谁家的亲戚，但似乎好像没有谁家去乡里收过电报接过电话什么的。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说：“这八成是人家古老六的侄子回来了。”

“古老六的侄子？难不成就是那个逃到台湾又跑到国外的汉奸古老三的儿子？”

“他回来干什么？难道是他父亲死了回来报丧的？”

“人家怎么不能回来了，爹是汉奸，儿子又不是。”

“放在毛主席社会，说这话你就是要被枪毙的。”

“老人家，都改革开放了，啥叫改革开放，就是不计前嫌共求发展，发展懂不，我也不懂，听他们说可以出去打工了，胆子大的可以跳海了！”

“哈哈，那叫下海，跳海还不淹死你。也怪那个古老六，太倔，就算他们老古家重视教育崇尚理学，不也出了个汉奸嘛？听我爹说，他们兄弟六个，战场上死了三个，还有一个为前线送物资被抓住打死了，父母幸免于战争却在六零年饿死了，这不就剩两兄弟了。听说78年古老三回来过，人家在国外做买卖，回来政府都敞开大门表示欢迎，就是这个古老六，死活不让进门祭祖，还放话说若他古老三能摘得了这个汉奸帽子，我古老六也就对得起为国捐躯的古家其他兄弟了。你听听这话，摆明了就是给人家吃闭门羹嘛。”

议论的声音虽然小，但指指点点的样子免不了让老先生不快。

他原本不想回来的，他出生在台湾后来随父亲去了美国。可是，父亲一直对这片贫瘠的土地念念不忘，父亲说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不应该忘记自己的祖国，一个人无论多优秀，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父亲已经过了耄耋之年，身体也每况愈下，落叶归根的想法却从未停止。现在，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县长看到小小的村庄里全是吵杂的声音，示意秘书制止，秘书将上级命令传达到乡政府工作人员，还未等命令再下发，机灵的村长已经朝着围观的群众大声喊：“村民们请安静，对咱们古村而言，今天是个好日子呀。县领导引来了海外侨胞，人家要帮助咱们兴办学校，还要帮咱们脱贫致富，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大家表示热烈欢迎。”

县长低声询问老先生有没有想要对村民想说的话，还没听到发话，就见老先生朝着周围沾满黄土的老乡深深鞠了一躬，脚踩着父亲走过的土地，身边站的是和父亲同村同族的人，老先生内心满目疮痍，罪恶的战争，可恨的战争，耍笑般地浇铸出了许多同生不同命的人，他有责任有义务去履行对父亲的承诺，为历史赎罪。

“各位父老乡亲，相信见过我父亲的人都能猜到我是谁了，我叫古念，我的父亲叫古老三。我父亲年轻时犯过错，他一直心怀愧疚，我这次回来除了代父亲像古村的乡亲们致歉之外，为了表示诚意，我愿意为古村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村民们都拍手叫好，一个扛着袋子的老农民却沉默不语，此人正是古老六的大儿子。古老三虽然身体不好，但条件好一直有药物维持，古老六可就没那条件，所以与古老三当年一别，他就气出了毛病，勉强了几年，就追随先人去了。

古老三结婚晚，古老六结婚却早。这位堂兄叫古德，如今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虽然祖上是清一水的文化人，出过秀才中过举人，但到了古老六这一代就因为战争家道中落了，古老六没文化，儿子也没什么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文化不多却随了古老六的性子—倔。每逢有人说：“你爹不在了，你们堂兄弟认了多好,说不定你现在也是花冠冠公鸡帽戴上了,孩子们也不用天天下地挖黄金了。”他便“呸”一声说：“我三叔叫什么，汉奸！他读过书也算是一个文化人，却给国民党做事情，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如果我们古家认了他，我们不但要跟着遭殃，古家其他人岂不是白死了么？”

但人呀，话不能说尽,事不能做绝。后来,古老三死后终究还是进了家谱，与老六及其他兄弟列在了祖宗牌位上。事情是这样的——

古老三虽然是汉奸,但他记得家训,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所以老三的孩子个个都很优秀,且因为从小接受儒家思想,尤其对孝道特别推崇。古老三临死前,告知他的子女要为家乡盖一座像样的小学,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古井小学。

古思老人铭记父亲教诲，可是小学盖好后却没几个人去念，一来是观念问题，读书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再个就是白天大人出地小孩得在家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古思老人急呀，看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古村人吃饱饭，古村上上下下两千人，土地6000余亩，土地虽多却解决不了温饱。为此，古思老人聘来了农业专家，亲自陪同走访田间地头。水利搞起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浇灌在每寸土地上；电线拉进来了，温暖如莹的灯火照亮了每个人的心田。古村村民终于吃到了有文化的甜头，纷纷给自家孩子擦洗干净送进了学校。县领导授予古思老人为劳动者的楷模，特聘他为县人民政府海外华侨特别顾问。

这一切古德是看在眼里的他虽有动摇，但是父亲临终前的一幕始终回荡在他脑海：“德子，爹知道你心软，见不得人对你好；爹也知道，吃人手软，拿人嘴短，可是这次咱得撑着，他古老三不摘帽子绝不答应，否则爹到地下有何脸面见你那几位伯伯，要知道他们才是英雄楷模。”

古思之所以叫古思，就是因为他从小就非常聪明，对事对物能够举一反三随机应变。虽然做了很多努力，但古家的门始终迈不进去，思前想后算是明白了，摆在他前面的路不是一条可以将功补过的路，而是一条如何摘帽子的路。

这注定是一条漫长的路，古思老人一等就是十年。十年的时间，古德老人也已随风化成土了。就这样，古老三是汉奸的故事早已随着知情的老人们进了坟墓。剩下来的人，大人关心粮食钱，孩子关心零花钱,古德老人知道机会终于来了。他去找县长商谈，他可以引进外资为县办厂，但是条件是县里要想办法摘掉扣在父亲头上的帽子。没想到县长根本就没有为难，很痛快地拍板决定：“国民党不是汉奸，老百姓不明就里瞎胡闹，国民党再不好那也是中国人不是？”

很快，帽子摘了，厂子建起来了，招聘信息一发放到社会上，人们沸腾了。这半年的工资就赶上种一年的地收入了，求之不得呀！但是进厂也是要有条件的，必须体检过关，还必须有一定的文化。村民们脑子还是比较活泛的，得知投资人是古思老人，纷纷求到古德儿子家里，他们对古德儿子说：“你叔给县里办厂这是好事，这是给咱们解决大问题哩，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儿,汉奸不汉奸的,哪算什么事?再说县里已经给平反了,人古老三不是汉奸，是国民党，是侨胞。把古老三归宗认祖是你们祖上无线光荣的事情。”就这样，古老三在全村人充当说客的推动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摘了帽子进了家谱。

就这样，古老三为了摘帽子穷尽一生，最后终于在儿子古思十年的努力之下摘除。每每想起此，古思老人都会感慨不已，他临终前对子女说：“帽子易扣摘去恐难呀,人生在世，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诚然，命运机缘从来都是无法人为左右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要想时刻立于正确位置，一定要学会变通。记住啊，我们古家的祖训要把变通放在首位，知晓变通方能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