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早春时节的灌木之美
梁东方
灌木丛的美不在高大而在婆娑,不在遮阴蔽日而在起伏有致。在乔木总是被去枝修剪甚至整个将树冠去除的不无残酷的流行园林美学的做法之下,灌木不被涂抹白色的防虫树脚,不缠绕黄色的防虫胶带,在长到特别高大茂密之前也很少为了追求整齐而被剪断,总还是多少有些既往纯粹自然风貌里的旧日之美。人类社会的诸多法则被毫不吝惜地运用到植被之上的时候,能看见一点还有不经干扰的自然形状,便足可珍惜。
灌木丛每一根有弧度的枝条看似完全没有章法,只是按照自己的生长逻辑和包括重力影响在内的环境制约而自顾自地向着偶然的方向伸展与垂挂,但是一根根密集的枝条联合起来,在一丛、几丛的规模上却总是可以形成确定无疑的规则与趋势。这种规则和趋势是在总体意义上而言的,不妨碍每一根枝条的自由度,允许每一根枝条有自己的喜恶乃至特立独行的肆意。灌木丛对自己枝条的包容与那种孙猴子跳不出自己的掌心般的自信,源于终究一切都在大的范畴之内,哪怕是个别的出了范畴也无所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的宽纳。这让人十分感动。人类在漫长的历史和事实里,经常都不如灌木,不及植物。
灌木的高度基本上与人相等(一旦超过人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从根部截断,是为园林过度养护的问题之一),人欣赏灌木的美,不必远望,也不必匍匐,可以用了最舒服的姿态,很自然地站着观察这大自然摆放到了与我们的眼睛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的神奇造物。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在所有的玫瑰月季品种中,我最喜欢蔷薇。源于蔷薇保持着藤蔓植被将自己的花朵开放在最方便人的目光审视的高度上的某种灌木特征,其团团簇簇的花朵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自然而不夸饰的,是艳丽又亲和的。
早春的时候,这些蔷薇属的藤蔓与灌木还都在刚刚发芽,因为枝条上的嫩芽集中生长,所以从近处看,灌木已经开始变颜变色;从远处看则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这样的灌木居大多数。
只有迎春第一个开放出了密集的黄色花朵,形成了花团锦簇的盛开景观。不过用花团锦簇这个词来形容迎春多少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它们虽然金黄且花朵很多,但是给人的感觉并不是热烈而是带着凄凉的惊喜。准确地说是始而惊喜,继而凄凉。因为天气还冷,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还远谈不到舒展,这时候赏花的惊喜里就总是有挥之不去的寒意。
这种带着寒意的金黄色的花朵,开得再多也不过是人们一掠而过的一瞥里的惊叹而已。像这样一个雾霾朦胧的午后时光里,它们和身后一株已经盛开成了苍白色的木桃,以及木桃身后一株高高的鹅黄的柳树配合起来,所形成的一个视角上的春意盎然,已经属于不寻常的异数。
在这个异数里,不期然地将这时节所有可能的颜色都集中到一起。
不过更耐看的还不是它们,而是它们旁边一片没有花只有芽的灌木,虎榛子。虎榛子那一丛丛褐白色的灌木枝条上的小小嫩芽还不足以给整棵灌木上色,视野所见还是枝条的颜色,还是它们近乎裸体的本色。因为没有强烈的颜色,所以很容易被忽略;还没有到它们成为季节主角的时候。
有意思的是,地面上一片新绿的小草给了这种裸体本色的灌木以强烈的衬托,使它们一起构成了一幅油画一样的早春标准像。小草们铺展在地面上,以一尘不染的新鲜绿色在荒凉的土地上涂抹出一块最先着色的绒毯,以其面积和颜色本不至于引起什么过分的注意,但是和旁边匝地而立着的褐白色的丛丛灌木枝条互相帮助着,就有了一种奇妙的互文关系:小草更绿,灌木枝条更褐白;小草的绿被加重,灌木枝条褐白色的密集让寻春者不由地长久凝望。在这样的凝望里人们才会发现灌木已经发芽,已经在整个枝条上都均匀地点缀上了一点点与小草颜色一致的新绿。那种带着油脂的芽,个子很小,却有纤毫毕现的饱满,有即将从中抽发出层层叠叠的叶片的不尽内涵。
春意既可以是通常以为的花红柳绿,也更可以是这样一切都在刚刚开始阶段的意趣氛围,是说不出来却可以感受到的与冬天有别的韵致。
早春的雾气迷蒙含混不清中,一次次倒春寒的天气里,这样一个寂寂的角落正是春天的脚步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乐段。我觉着,往往只有在关于早春的经典绘画作品中,在最优秀的摄影作品中,才会聚焦这样的景象,以之为春意的代表。在这新的一年的春天里,你捕捉到了它,感受到了它,深深地沉浸于它的稍纵即逝的气息里了,便是这一段生命没有虚度的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