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的她摸了摸自己日渐隆起的肚皮

1

饭桌上,黄雅蔫头搭脑,一筷子也不想动。

黄爸却兴高采烈,逮着桌对面的潘松,喝了一杯又一杯。

烈酒烧喉,老黄热泪盈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小松啊,要不是你,小雅这辈子就完了……”

“爸,说什么呢?”黄雅含泪瞪他一眼,再低头瞅瞅自己的肚皮,心中无比酸楚。

过了今夜,她就要在潘松的陪同下去做流产手术了。

可她舍不得,这是她死去的前男友的血脉。

前男友意外身亡半个月后,黄雅却发现自己怀上了他的血脉。她有些羞涩地把这事告诉了准婆婆姜云,满以为对方会欣喜若狂,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毕竟前男友家里不缺钱,而且他们家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就是寻常人家死了独子,为了保住那点血脉,也是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然而黄雅猜错了:他们家根本不想让黄雅保胎!

姜云半点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出来要黄雅把孩子打了。理由是人已经不在,他们家不会道德绑架,让一个未婚姑娘生孩子。

黄雅乍一听十分感动,对方话里话外都在为她考虑。越是如此,黄雅越是诚恳表态:她想留下孩子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仅仅出于对前男友的爱,还因为她觉得既然怀了这孩子,就是她跟这孩子有缘。她舍不得。

结果呢?姜云的脸色逐渐难看,她由温和到僵硬,由慈悲到刻薄,亲身演示了一把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明明尚未从失去独子的哀恸中走出,明明双目红肿一脸悲戚,却能穿过悲痛释放刻薄:“姑娘,为了钱你是真舍得下血本!不如你开个价,看多少钱才肯去打胎……”

黄雅惊愕得半天没吭声,反应过来后,扔下一句话:“孩子是我的,我想生就生,你凭什么作主?”

准婆媳就这么崩了,但黄雅受了刺激,想生下孩子的念头反而更强烈了……

这会儿,黄爸喝高了,不吐不快,拍着桌子对潘松吼:“你看她多傻呀!那小子人都死了,偏偏她一根筋,非要给人生孩子。结果呢?”老黄越想越气,恨铁不成钢:“人家爹妈非但不领情,还、还怀疑小雅动机不纯,指着这孩子贪图人家财产,你说这是人话吗?”

老黄气得肝疼,连嚎了几嗓子,累了,趴桌上打起了鼾。

黄妈拿来大衣给老伴儿盖上,看一眼潘松:“小松啊,小雅这手术就拜托你了,具体哪天去,你俩自己决定。我说了你别吃味儿,小雅这人重情意,那孩子也是个痴情种,两个人又处在热恋中,一下子人没了,小雅一时放不下也在情理之中。好在你诚心待小雅,小雅也想通了,决定把孩子打了,这再好不过……阿姨就是希望你心里别有疙瘩……”

“阿姨你放心。小雅是什么人我知道。我疼她都来不及,怎么会有疙瘩……”

黄妈还是不放心地瞅一眼黄雅,潘松会意,忙道:“阿姨,你放心,小雅既然答应去流产,不会变卦的。是吧,小雅?”

2

潘松是黄雅的初恋。他俩原本也是璧人一对,无奈一个学霸一个学渣,一个继续学业一个步入社会,就这么渐行渐远,一别两宽。

直到潘松听闻了黄雅的处境,天鹅落难,他这癞蛤蟆鼓起勇气寻摸了过来。

那时候黄雅已经和准婆婆闹翻,爸妈为她的肚子愁得吃不下饭。本来潘松也没奢想能更进一步,但焦头烂额的黄雅爸妈一看到他,顿时两眼放光,给他描绘了一副旧爱复苏的蓝图。

黄雅爸把话一杆子说到底:“我们小雅就是用情至深,非得有个人把她的心给捂热了,捂活了,她才能清醒过来。叔也不知道你对小雅到底有没有那意思。你要真喜欢她,就放心大胆地追求她,我们老两口绝对支持,打心眼儿里认你做女婿。以后什么繁文缛节彩礼啥的我们都不讲究。你要对小雅没那意思,也别急着撇清关系,算叔求你帮个忙,你就给叔演一阵子,无论如何劝她把孩子打了。事儿办成了,我们给你酬劳也行。”

潘松的心怦怦直跳,有些激动地说:“叔你这是什么话?我、我是真心喜欢小雅……”

老两口推波助澜,极力撮合他俩,转头就从公平道义上规劝女儿:“你要真有半分跟他处的意思,就不该带个肚子欺负人、人家潘松也是有爹娘老子亲戚朋友的,你让他怎么做人?孩子,听爸妈一句劝,你放不下那人,搁心里头想想就成,犯不着生个孩子拖累自己一生。潘松不欠你的,没义务帮你养孩子。孩子一出生没有亲爹,他就不可怜吗?”

可这一努力就是三个多月,三个月里黄雅的肚子渐渐显形,只能用越来越宽松的衣服遮掩。

潘松给了黄雅所有的温柔。毕竟以前就爱过,他了解黄雅。阔别多年,他仍记得她喜欢什么,在意什么,怎么做最能戳到她。

那天,黄雅无意中提到有家店的奶茶很好喝,潘松立马去排了半小时的队,把买到的奶茶给黄雅送过去。天冷,他怕奶茶凉了,一直揣怀里捂着,结果进门时和正要出门的黄爸撞了个满怀,洒出来的奶茶把内衣给浸湿了……也就在这天,黄雅松了口,同意去流产……

然后就有了后面这顿家宴。

黄爸醉倒后,黄雅由潘松搀着去楼下遛弯儿。天已黑,路灯亮起来,潘松脱下外套给黄雅披上。两个人说起明天的手术,黄雅摸着已经快四个月的肚子,一脸不舍与心痛。她说:“潘松,我爸妈病急乱投医,要是跟你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又半开玩笑道,“没准儿他们还许了你什么条件了吧?”

潘松心惊:“你爸妈……”

“他们做什么我都能理解,我知道他们为我这事儿气坏了,说到底,是我自私了。潘松,我可以先把孩子打了,但咱俩的事儿,我一时半会儿还……”

“我知道我知道!”潘松点头如捣蒜:“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你答不答应是你的事。我希望你把孩子拿了,既有作为追求者的私心,也有作为朋友的真心……”

3

把黄雅送回家,潘松匿在黑暗里拨出了一个电话,他神色凝重,声音低沉:“黄雅答应明天去手术了。”

“真的?!”那头姜云猛然从沙发上蹿起,“什么时候答应的?”

潘松没出声,姜云大笑:“答应了就行。确定是明天吗?哪个医院?上午还是下午?她不会变卦吧、真有你的,也才三个多月。”

顿了顿,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我还当她意志多坚定,敢情爱情的毒还得爱情来解……”

潘松冷冷地打断对方:“那尾款呢?”

“明天拿流产报告来换。事儿办妥了,钱自然会给你。”

挂断电话,姜云安心了。

其实她并不反感黄雅这丫头,如果儿子没死,她跟黄雅没准能成为一对关系很融洽的婆媳。但儿子死了,丈夫之前就有重疾在身,受打击后更是一病不起,这个家此刻全凭她作主,她也终于可以撕下了所谓好女人的面具——她不仅没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反而下定决心要把儿子在世间的这点血脉扼杀在腹中。

那小妮子上赶着要给他们家生孩子,不是为了钱又能为了什么呢?为了情?为了爱?为了那人骗人、鬼骗鬼的狗屁承诺?姜云是不信的。

具体参照他们夫妻俩,从相识到热恋,从相濡以沫到形同陌路,谁不是掂量着自己,算计着对方?这一算计,就是一辈子。

除了早已入土的父辈,没几个人知道她儿子根本不是她亲生的。当年丈夫追她的时候什么山盟海誓没发过,什么撩人手段没使过?结果呢?婚后发现她没有生育能力,说变脸就变脸。

彼时姜家已经势微,不再能与夫家抗衡,为了守住大婆地位,更为了那庞大的家业,她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含泪答应公婆,把丈夫养在外面的私生子接回来抚育。

所以那小子死不死,能否留下血脉,姜云根本不在意。那些年的母慈子孝只是旁人眼中的母慈子孝,于姜云而言,不过是演了一场长达半生的戏罢了。

不是她铁石心肠,她也曾想过要跟那孩子建立真正的母子情,但她慢慢发现,在夫家看来,她做再多,都是后妈,都对孩子不够周全,“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到底不一样。”公婆和丈夫甚至早早立下遗嘱,将他们名下的家产全部给了她那所谓的儿子。在他们的一番运作下,能名正言顺属于她的,不过是刚结婚时他们住过的那半套婚房而已。

既如此,她又何必热脸贴人冷屁股?虽说那小子倒是心地善良,加上并不知道他不是她亲生,对她还算孝敬。他走得突然,要说她一点不难过是假的,但委实没必要再为夫家养个大孙子,来抢夺本可以属于她的财产——公婆年事已高,丈夫重病卧床,只要她坚持再熬几年,还愁家产不悉数到手?

所以,为了黄雅的肚子,姜云可谓煞费苦心。好言相劝不行,找人打到她流产又太过伤天害理,最后查到一个重要消息:黄雅有个叫潘松的初恋,这小子前两年投资失利,欠下一屁股债……

4

第二天一早,潘松开了车来接黄雅去医院。黄雅化了淡妆,气色比平时好,略微圆润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俏皮和妩媚。潘松就这么看她看出了神。他自己则面色憔悴,眼眶发红,来的路上心烦意乱,愁肠百结。

黄雅说:“你脸色不好,昨晚没睡好?”

潘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欲言又止。直到车子发动后,下一个红灯路口,他舔了舔发白干裂的嘴唇,“小雅,你后悔吗?”

黄雅微愣,摸了摸肚子,有点艰难地说:“没什么后悔的,我和他的缘份,注定只有这么深。”

潘松没再接茬,紧了紧方向盘。

进手术室的一刹,潘松忽然一把拽住了黄雅,他眼神凝重,神色复杂,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哑声道,“小雅,你、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他不是个心黑手狠的人,实在是债务缠身,无可奈何。别的债他还能慢慢还,可那十万的高利贷却容不得他拖延,所以他答应了姜云。

他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成功,也是抱着一试的心态,没想到黄雅的父母给了他那么大助力,极力撮合他和黄雅。虽然此前的几年里,他很少再想起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但三个月的相处又将那份早已逝去的爱又找回来了。他还是爱上了黄雅,尽管这份爱始于交易,带着目的。

这一刻,黄雅无需再考虑,她笑着摇摇头,推开了潘松的手,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手术室的大门缓缓合上,将潘松那张充满了罪恶感的脸逐渐淹没。

手术做完,所有的人都安心了。

黄爸黄妈不用再担心女儿的下半辈子,双手合十默念:“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姜云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跟她争家产,一边悠然地吐着烟圈,一边爽快地给潘松转了钱;潘松的高利贷终于了结,再也不用面对威胁意味儿十足的催债短信了。

事情看似有了个人人都满意的结果。

黄爸黄妈为了让黄雅快点走出失去前任和孩子的伤痛,甚至想尽快安排她跟潘松的婚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黄雅向潘松提出了分手。

彼时老两口正在厨房包饺子,猛听到这消息,都愣住了。黄爸的擀面杖啪一声掉进了面盆里,黄妈揉馅儿的手抖了一下。

5

在潘松车厢里,黄雅问潘松:“她把钱给你了吗?”

潘松惊出一身冷汗:“什么?”

黄雅却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潘松,你不必对我愧疚,我最终选择放弃孩子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爸妈。我局限在自己的情爱里,不顾我爸妈已经年迈,要他们为我担忧。我高估了自己,也放大了爱情,要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去表白一个已经不在的人,我多傻呀!说白了就是幼稚,是对自己和家人的不负责任。一开始我想不明白,但现在我全明白了。就算没有你,我后来也会想通,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没有什么爱是时间冲不淡的,也没有什么痛是时间治愈不了的。”

潘松被这突来的一番话砸蒙了,无比紧张地去兜里掏烟,却没掏着。他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抽烟了。因为黄雅受不了那味儿。

“我没有戳穿你跟姜姨的勾当,是因为我想帮你一把。”黄雅开门见山,“我看到你被人催债的短信了,也看到你慌里慌张接电话,拜托别人宽限你一段日子。我找你以前的哥们儿问了一下,就全知道了。”

潘松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巧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计划。不深想还好,可一旦细究起来,很容易发现端倪。她原以为他是爸妈找来的帮手,可一段时间下来,结合那些债务和鬼鬼祟祟的电话,黄雅确信,真正的幕后玩家是她的前准婆婆,姜云。

有钱人的心思,黄雅琢磨不透,也不想去琢磨。至于潘松,她更不想去责备。毕竟对于他来说,这种能赚钱又能收获爱情、还能获得准岳父岳母双手双脚点赞的一箭三雕的好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黄雅之所以选择今天才说,是想按照所有人希望和计划的那样,稳稳妥妥地把这件事办了。不论是心思复杂、翻脸无情的姜云,还是为她着想的爸妈,又或者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摆脱债务的潘松,黄雅都愿意成全。

不是她向谁服软或是妥协,而是她在最后关头恢复了理智,做出了刚好符合他们每个人期望的决定。既是如此,不如顺势而下,让每个人都高兴吧。

一个是前任的母亲,一个是初恋,一个是生身父母。他们分别是自己敬重过,爱过,以及一直爱着的人。

潘松用手背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浓痰黏住,发不出声音。

再抬首,他眼眶泛红,只有一句:“对不起,珍重!”

黄雅浅笑,回他一句:“珍重!”

好聚好散,互道一声珍重,是他们在这残酷的成人世界中,能给予彼此的最后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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