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永远爱宅斗

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里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宅斗。
邢夫人发现绣着春宫图的香囊后,以治家不严的名义向王夫人发难。王夫人不甘示弱,对大观园的年轻人开展“扫黄打非”以清洗派系。下人们浑水摸鱼,想借机除去看不顺眼的同事。
而在新晋热播剧《锦心似玉》中,原本执掌中馈的妾室乔莲房因用人不慎、以霉米赈灾,继室十一娘临危不乱、以嫁妆亡羊补牢,因而夺取财政大权。二嫂怎么帮腔的?“妾室掌中馈不是长久之计。”
管家不得力,大权便旁落,这是宅斗永远的“职场规则”。而这种家庭的内部斗争,又往往和嫡庶身份交缠捆绑。庶女与嫡母,庶女与嫡女,以及妾与妾之间争斗不休。
以时下眼光看来,宅斗当然是一种倒车。情节平淡都是鸡毛小事,不像宫斗动不动就抄家死人,人们之间的矛盾也是互扯头花,没有不共戴天的快意恩仇。
然而,每每宅斗剧播出,虽然争议不小,但总有极大的观众基本盘。从《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到《锦心似玉》莫不如是。《锦心似玉》上线11天,夺得过猫眼热度8次日冠,累计播放量也破了10亿。
三妻四妾,没大没小。阴谋上位,争宠卖俏。宅斗剧能够拥有如此多的粉丝颇可玩味。它们的潜在对话对象到底是谁?为何对正室地位的维护能够引来如此多的叫好声?看到姨娘们沦为“奴才秧子”被人牙子发卖,是谁感到解气过瘾?
妾的原罪
清人入关,按照满人的习惯,称正式配偶为“奶奶”和“太太”,汉人的“妾”也就变成了“姨奶奶”和“姨太太”。所以新文学很少以妾为主要表现对象,即便提及也只是用来“反封建,张人性”一笔带过。
张爱玲算是写姨太太很多的作家,她们的形象较为清晰丰满。同时代的巴金也写大家族的姨太太,只是面目模糊不讨人喜欢。妾的文学地位,与她们的家庭地位一样低。
“妾”在宅斗文中的出现,让她们得以在文学视野“重生”。在嫡庶分明的基本逻辑下,妾的描写也失去了正面性,多为反派的最佳容器。《锦心似玉》里的乔莲房就是这么一个坏妾,不仅害别人的孩子,还设计绑架继室。
她本是高门贵女,一心想要嫁入永平侯府当继室。然而原配正室元娘,为了给自己的孩子除掉厉害对手,设计让莲房委身做妾。莲房每次搞事情都很有征兆,就差把“这事我干的”写在脸上。
女主罗十一娘(谭松韵饰)也是庶女苦出身。在森严的大宅院里,只能低调做人,在嫡母手下乖巧懂事。若不是元娘病危,她和母亲恐怕终生都不能再踏进京城的家。
她被阴差阳错地选为元娘的继任,被看中的正是懦弱胆小的个性。谁曾想,十一娘在成为徐令宜(钟汉良饰)的继室后却脱离嫡母的管辖,成为了徐家的掌中馈者,经济地位得到飞升。
原本卑微的庶女成为正室,原本高贵的嫡女成了妾室,这构成了《锦心似玉》前期的主要矛盾张力。妾室们再如何你争我斗也上不了台面,当不得正妻,正室稍微带点脑子就能全部镇压。所谓池底之争,不值一哂。文姨娘拉拢十一娘做生意被拒后就无奈感叹:“说到底不过夫人是妻,我是妾罢了!”
这样架构,姨娘们如此讨人厌,行事如此不讲武德,被正室和观众骂上一顿的确令人舒心畅意。只是,为何宅斗剧里的妾都是令人厌恶的腔调?姨娘就这么烂泥糊不上墙?显然观众也在认同剧中预设的道德优越感,这与琼瑶剧里的恶毒女配异曲同工。
不过,《锦心似玉》对于原著《庶女攻略》的改编显然是失当的。十一娘执着于寻找杀害生母的凶手,可以得见人物孝心。但是对于她的身份而言,不顾一切地探案,又缺乏身为侯府夫人的责任感。先婚后爱的模式还好,可探案元素的加入是有些冲淡宅斗底色的,也不符合宅斗爱好者的需求。
家的权力结构
某一时间段的宅斗网文,主角往往是小庶女,生母是个懦弱善良的姨娘,有若干嫡庶姐妹,当然还有一个当家主母。《知否》里明兰母亲被扣押冬季的炭火,《锦心似玉》里十一娘母亲月银时有时无,皆属此类。
男性角色很薄弱,作为“一家之主”的老爷几乎没有存在感。除了出场率奇低之外,他们也并没有宫斗剧中皇帝一言九鼎的权威。《知否》里明兰的父亲盛紘每次要发表反对意见,被触怒的王大娘子就以“和离”威胁;《锦心似玉》更加极端,十一娘的父亲是要看罗大太太脸色说话的。
另外还有一个男主,那就是引来众多姐妹倾倒的婚配对象,也是小庶女所能攀登的人生最高峰。最后,庶女凭借自己的懂事、处世哲学、对主母的尊重、对封建理法的遵从,以及对付各种小绊子小鞋子小阴谋的运气,成功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故事圆满结束。
《知否》里的明兰和顾廷烨,《锦心似玉》里的十一娘和徐令宜,都是相仿的“先婚后爱”模式。开始她们只想把男方当成人生合伙人,尽好正室的本分便罢了(明兰面对顾廷烨纳妾甚至不会吃醋)。可后来竟然发现对方是可以双向奔赴的,于是庶女们还顺道拥有了甜甜的爱情,你说气人不?
其实,无论是斗志昂扬的宫斗还是遵循礼法的宅斗,都反映出女性在社会资源掌握上的乏力,是一种处于权力边缘的困境。宅斗剧所表现出的尊卑观,正是观众对于秩序的一种渴求。秩序意味着利益能够得到保障,虽然主母的位置也是建立在打压其他女性的基础上获得的,但总比人人自危要好。
虽然宫斗剧是妾的逆袭(甄嬛和魏璎珞都是妾),宅斗剧是妻的正名(盛明兰和罗十一娘都是妻)。但这些架空背景里的女子争斗,真正反映的还是当下的现实。耐人寻味的是所有的对话对象都在荧幕另一边,是那些面临着残酷竞争的当代女性们。
新婚姻法和新解释出台,女性同时面临着理论和现实的双重困境。怎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新女性也不得已回转到封建纲常里寻求保护,骂小三类似于一种女性团建。而起码在宅斗剧里,正室与男主人是平等的,能够获得尊重与保障。
她们嫁妆丰厚甚至可以反过来成为男方依仗的大树,通过合理理财投资还能实现经济独立。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知否》里的明兰要亲自出门检查下面的田庄,而《锦心似玉》里的十一娘这么爱翻账本了。
一切账都是经济账,一切诉求都是当代诉求。这其中的微妙心思,我们又岂能以一句“思想倒退”简单对待?《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写“以后你要是天天能点灯捶脚,在陈家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把竞争机制引入家庭,颇有点“正妻妾室,宁有种乎”的味道。
世情皆宅斗
《红楼梦》里赵姨娘兄弟死了,赵姨娘抱怨管家的探春发丧银子太少,便说:“如今你舅舅死了。”话没说完,探春就打断了:“我舅舅才升了九省巡点,哪里又跑出个舅舅来?”
探春是赵姨娘庶出,但她的母亲是王夫人,姨娘兄弟只是奴才,并不是亲戚。按礼法,她的舅舅应是王夫人的兄弟。此一回目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探春的作为就是如今宅斗文、宅斗剧的基调:对正室绝对维护,不奉伦理纲常者,再怎么争也是吃“闲气”。
以此标准检视,宅斗剧无疑是《红楼梦》这类世情文本的现代复兴。《大宅门》便是宅斗元素颇丰的一部:白文氏讲人情通事理,同时是因循旧制的大家长;白景琦的妻子黄春温顺贤良,甚至愿意将丈夫与其他女子分享;白景琦的妾杨九红,一心要摆脱微贱处境,懂得利用聪慧为自己赢得尊重;香秀从抱狗丫头走上正妻地位,既有传统良善也有女人心计。
2013年的《爱情悠悠药草香》堪称宅斗剧的遗珠:从类型叙事到节奏把控都恰到好处,几房姨太的攻心之战尤其精彩。
嫡长子乾枫外出经商不幸遇难,留下未婚妻采薇(娄艺潇饰)。白家二少爷乾笙(韩栋饰)掌管了生意,老太太面上亲近却悄悄给二太太马馥芳(宣萱饰)下药,以此巩固自己地位。二少爷喜欢采薇,马馥芳决定下手除掉她,却意外让对方成了五姨太。甜蜜日子才刚开始,失踪多年的大少爷却回来了……
从《大宅门》到《爱情悠悠药草香》再到《知否》,宅斗剧要想引人入胜必须遵循“三妻四妾斗不停,老爷博爱无主见”的人物设置。通俗简练的白话文风必不可少,斗嘴必须斗出花来;严谨真实的细节描写,则能增加历史的真实性和代入感;整齐清晰的章回叙事,可致敬古典文学韵味。
若是撞上民国时期,还可以搞一点谍战和抗战的元素在里面。不要局限于后院斗争,生意场上的商战同样有看点。乱世之中的爱国商人肩负民族企业重担,斗得不可开交的姨太太们纷纷“泥他沽酒拔金钗”为国捐款多带劲啊!
《锦心》之失,大概就是宅斗过于儿戏,甜宠喧宾夺主。从继室到妾室太过佛系,没有生存危机感何谈“斗法”。十一娘每天和夫君发糖就完事了,妾室们哪里还有发挥空间。至于朝堂描写,更是和《知否》一个悬浮路数,叫观众怎么相信每天吃糖醋鱼的侯爷夫人能平天下呢?
古时候的女人,成家前生活在父家的内宅里,成家后又老死在夫家的内宅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了很多被主母虐死的小妾成精作怪之事,可见当时妾的生活之惨。
而妾这个角色,貌似在现实中不存在了,但却长存于宫斗和宅斗两大剧种里。妇女节刚过,思此不免大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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