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豁子俞把儿
文/施志刚
啪——,清脆的鞭声在空中炸响,两掛大车从村子里驶出。领头的大车红马驾辕,白马拉套。赶车把式俞春山三十来岁,穿一身看不出本色膝肘肩臀都打着补丁的衣服跨坐在车辕上,舞着挂红樱子的鞭子驱赶着牲口。他是村里的车把式,赶车已有十多年,要说赶车经验、干农活以及为人处事那是没得挑。他人缘极好喜开玩笑,开起玩笑来不管男女老少,没深没浅的,大伙都说他“坏”,只因生产队里穷至今仍是光棍一条。后车是青骡驾辕黑马拉套,车把式姓韩,面孔冷峻不爱说笑,他年长俞把儿几岁,论乡亲辈分是俞把儿表叔。说是表叔,可俞把儿从没拿表叔当回事,一天没大没小的。因为表叔出过天花脸上有些麻子,这便成了俞把儿的笑料,总跟表叔哩戏,有时玩笑开的很大。高兴时叫大表叔,不高兴干脆就叫麻子,表叔气的腑腑儿的拿他没辙,最多也就啐他一口,骂句“没臊”了之。这是一九七二年的秋天,介于天津和北京之间的武清农村发生的故事。那时生产队的大车,除了车把式还要配一个跟车的,大多为男劳力,只为给车把式帮忙打下手,跟着套车、装车、卸车。车和牲口是生产队大半个家当,车把式的地位是很高的。当地曾有顺口溜把所有乡村人分成十等:一等人跑外交,皮鞋手表大提包,墨菊烟卷嘴上叼。二等人赶大车,阴天下雨拾掇车。偷了马料换酒喝,队长看见不敢说……阴天下雨时一般社员没活可干,没有工分。可车把式能借口修车在车棚里泡蘑菇混工分。拉脚跑运输,拌草的马料面会发到车把式手里,由他们自己支配。常有偷了马料换吃喝的事情发生,队长即便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深管。因为赶车可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活。顺口溜里十等人把车把式排第二不是没有道理。所以人们把车把式和有本事的人的姓氏后加上“把儿”俩字以表尊重。这年秋天,村里上学的孩子放了假,都到生产队讨生活,几个十五六岁半大小子就分给了两掛大车,这下俞把儿来了神。平常一车就俩人,干的活也枯燥单一,功夫长了没甚聊的便是很寂寥,这回一下来了俩生马蛋子,他着实兴奋起来。可是第一天他就给人家来了个下马威。分他车上的是大羊和小强,套车时俞把儿拉过驾辕红马,撩起车搭腰对红马“稍”“稍”“稍”连喊三声,那红马顺从地倒进了车辕里。“去把白马套上”他吩咐俩菜鸟。那白马是拉长套的,体型小于红马。大羊牵来马,小强试着给马上套包,可那畜生欺生,转了半天妖子就是不认套,大羊一旁帮忙也不灵,急得俩人冒汗。俞把儿上前接过缰绳对白马大喊一声“吁”那马便不转了。他拿过套包套进马脖子,提起套夹“调”“调”,两声过后那马便顺了过去,他娴熟地套好牲口,甩下一句“废物”,便鞭子一扬喊声“驾”,大车向村外驶去。俩菜鸟紧追几步爬上了车。韩把儿也分配到两个二青头,俞把儿的车前面刚走,韩把儿的车后面紧跟上来。走在乡间的土路上,韩把儿不说话,俞把儿的话多而且很嘎咕。他揶揄地对两个跟车的菜鸟说“还是念书好吧,多轻松。可要是念不出书来照样得回来捅驴屁股”说完还讪讪的一笑。这天是从地里往回运豆子。跟车的使叉子把豆秧攒成蒲往车上挑,俞把儿站车上用叉子把挑上来的豆秧摊匀、踏实,随装随走。大车由两个菜鸟驱赶,走走停停越装越高,从车厢往上逐渐外扩,形成一个倒梯形。车装满,像一座山,俞把儿站在山顶。大羊把刹绳一头拴在前车辕子上,再将绳子抛过“山”顶扔向车尾,小强车后接住绳子,绳头穿过车后撑上吊着的绳套并拉紧。大羊抱起随车带的形如炮弹,一米多长碗口粗的枣木绞棍,穿过绳套狠狠楔入豆秸里外面只露一尺长。把刹绳缠在绞棍上挽个活扣,插进拳头粗的杠子准备打摽(刹车)。小强紧握刹绳往下坠,俞把儿站在“山”上两手攥紧绳子喊着号子“一二三”猛地往上提一下绳子,小强乘势用力往下拽一下,大羊就势扳转绞棍,几番下来绳子深深地刹入豆秸里。豆子地很松软,车身重。俞把儿在前打着响鞭吆喝着,两匹马奋力拉拽,大羊小强在后推车助力,那车左摇右晃艰难地向地头移动着。重车在软地行走极易晒耳(侧翻)而砸死砸伤牲口,死伤牲口是车把式最大的耻辱。所以,他们每人腰间都挂着一把鱼型折刀且磨得飞快,为的是一旦翻车第一时间用刀割断绳索解救牲口。几天过去,俞把儿与俩跟车小子混熟了,话便更多。兴许他赶车拉脚(跑运输)走的地方多,接触的事物多见识广,什么嘎杂琉球的事他都知道。给俩菜鸟讲各地奇闻怪事,说笑话,许多都是在学校里没听说过的,常逗得俩小子哈哈大笑。说起黄段子更是滔滔不绝,淫词荡语信口而出,说得几个孩子面红耳赤。韩把儿有时忍不住骂他“你他妈把孩子们全教坏了”。俞把儿满不在乎地说:假正经,忘了那句话“车船店脚牙没罪都该杀”这辈子当了车豁子还有好话,就这玩意儿。讲文明?那是纯扯淡!几句话噎得韩把儿嗝喽嗝喽的直翻白眼儿。刚开始两天,把俩跟车小子累得够呛。本来也是,一直在学堂上学,冷不丁的干这力气活真吃不消。那俞把儿不是省油灯,诚心累这俩小子还不时在一旁念山阴(说闲话)。韩把儿一旁看不过说他两句,他振振有词:我这叫狠使三天,善使一辈子。让他们练练,过三天儿就好了。后来随着他“窑调”越说越多俩小子逐渐明白了他说的是窑子里老鸨常说的话。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况肉身且又血气方刚的二青头,俩小子憋足了劲要整治俞把儿。这天运棒子秸,一捆青棒子秸足有一百六七十斤重,跟车菜鸟要俩人合力才能举上车。车装一半俩人一捏故,坐棒子秸上罢工了。俞把儿站在车上问缘由,俩人不语,连问几句俩人死气不出只是偷笑。俞把儿在车上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起来。还说要告诉队长,扣俩人当天的工分。威胁后又骂一通仍旧没反应,他只好从车顶出溜下来,说了一句:你俩干脆明天一人拿一张相片贴车上得了,就算出工了。说完径自扛棒子秸装车……秋后大车运庄稼必须俩人一掛车,一般都是车把式在车上面,地下一人往车上装。不是车把式偷懒耍滑而是为了装的匀称、瓷实并掌握车辕的轻重不至辕沉了压伤牲口,这在前面已有交待。连气装了十几个棒子秸俞把儿累瘪壳了,那么高的车指望他一人装完简直是做梦。俞把儿悻悻地来到俩小子面前,全没有了刚才的爆腾劲。“队长说这块地今天死活得腾出来,明天耕地种麦子”,“你能耐,一个人就办了”跟车的怼了他一句。“扯鸡巴蛋,这他妈是一人干的活吗?”“没事,不就累点嘛,过三天儿就好了”跟车的把俞把儿说过的话回敬了过去。“哦,俩王八蛋在这等着我那”俞把儿如梦方醒,遂连哄带劝俩小子继续干活。俩人歇的也差不多了,就恹恹地站了起来。俞把儿又爬上了车顶,接手举上来的棒子秸码放,嘴里嘟囔着:嫌累,上学去呀,学骑马做官,甭学肚里长人……转天一早,俞把儿手举一块棒子面饼子边啃边往队部走。见跟车的已经套好了车,他把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拿起鞭子赶车就走。村口韩家院墙外有棵“鹰不落”大枣树,红彤彤的枣子挂满枝头使人垂涎欲滴,奈何枣树高大伸手也够不到。俞把儿跨坐在车辕上挥鞭唰的一声抽向树冠,那大枣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他扭头对跟车的说:快捡!俩小子二话不说跳车就去捡枣。刚把枣装进口袋,韩家十多岁的小秃冲了出来,“臭贼,偷我家枣”。俞把儿停住车仍坐在辕子上骂道:你妈了个逼,吃你几个破枣还叫偷?滚你妈远远儿的。这当口小秃妈也出来了,这主可不是善茬,白眼珠子翻着俞把儿说:偷枣有理了?还骂街,你是人揍的吗?小秃爹跟俞把儿是同行,是一队的车把式,平日和俞把儿关系不错。这俞把儿自觉理亏赶忙笑脸赔礼:得得得,嫂子揭过去,我不对。说罢鞭把一墩马屁股——走了。随后说了一句:这么多鸡巴事儿。那小秃妈紧跟一句:就这么多鸡巴事!怎么着?俞把儿弄了个灰头土脸,却全不往心里去,嬉笑着转脸儿对俩跟车的说:把枣分我一半儿。“咸螺蛳——”街筒子里传来一阵卖熟田螺的吆喝声,一老头推着独轮车瘸着腿边走边喊。“卖咸螺蛳的过来”俞把儿叫道。老头见来了生意紧走几步来到大车近前。俞把儿拉上车闸探头往老头装咸螺蛳的桶里睃巡,“是新煮的吗?”“一大早煮的。”“怎么卖?”“三分钱一茶碗儿”俞把儿从老头桶里找出一根插满“指根”的“各搭儿”上拔下一根,拨了几个田螺尝尝说“来两碗儿”。老头舀出一碗问俞把儿“给您搁哪?”俞把儿撑开上衣口袋,“装兜里。”装完了咸螺蛳他上下口袋翻遍只掏出四分硬币,“就四分钱了”老头一听急了:那不行,我这是小本儿买卖……没等老头说完俞把儿抢白说:什么小本儿买卖,你根本就没有本儿,河沟子里哪没有田螺蛳。老头急哧白脸地说:你告诉我哪有,真有我就不要你钱了。“城北李庄前的护城河里有的是,摸半天你这桶四桶也装不了”老头将信将疑,趁老头打楞的档口俞把儿挥鞭而去,背后传来骂声“真咔哧。”自那次俩跟车小子报复了俞把儿后,他轻易不再找茬,但他又耐不住寂寞于是开始捉弄韩把儿,没甚文化的他编了一个顺口溜倒也合辙押韵:雹打沙滩地,钉鞋挿稀泥。鸡鹐冻狗屎,翻卷石榴皮……反正都是形容麻坑的意思,这下把韩把儿气急了,脸上麻坑涨得彤红“你鸡巴攮的没事净编排我”,虽是挨着骂他一旁却吃吃地笑。韩把儿刚打了一个喷嚏他跟着就来一句“狗打嚏喷猫撒欢儿不是下雨就阴天儿”你说韩把儿跟他怎么着急?直骂他是坏蛋。深秋尜尜天,一早一晚冷得很,农人下地干活都要穿上比较破旧的棉袄,滚一身泥土也不在乎,故有“庄稼佬三宗宝,丑妻近地破棉袄”一说。且不论三宗前两项,但破棉袄却是很实用的。这天俞把儿带菜鸟出车,在村里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穿着破旧的单衣站在墙根下晒太阳。深秋早晨的阳光如同烛火虽有光亮却无温度,孩子冻得瑟瑟发抖。这孩子叫大强,母亲早逝,和患有气管炎的父亲及六七十岁的奶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紧趁。俞把儿对那孩子说:大强,今儿冷,让你奶奶给你添件衣裳。孩子没言语,转身回了家。待俞把儿他们拉着庄稼回村,见那孩子只是裤子外面套了一条裤衩,引得车上三人哈哈大笑。俞把儿刹住车问大强怎一回事,大强答:奶奶说没有衣裳了。俞把儿沉默了,他略一思索脱下身上的破棉袄给大强穿上,扣好扣子然后转身离去……学校开学了,俩菜鸟飞了,俞把儿苶了好几天。队里虽说又派了个跟车的,可他还是每天蔫头耷脑。韩把儿打趣道:魂儿丢了,要不你也上学去?这回轮到俞把儿没话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俞把儿到了而立之年仍是孑然一身。有一专事保媒拉纤的妇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二婚女人到他家“相家”,见他家房子不少条件说得过去,人长得也不丑,那女人便有几分动心,问他都干过什么,想印证媒人所说真假。谁承想这俞把儿直不老挺地说:我就一车豁子,没上几天学。说别的不会,聊淡逼还凑合。这结果可想而知。韩把儿得知事情的始末后骂他:你他妈就是狗肚子盛不下二两荤油,刚见面哪能那么说话。“是婚姻棒打不散,花么调嘴儿没用,再说她是二锅头我还是童蛋子儿呢,真成了我也亏……”“别他妈瘦驴拉硬屎,你有什么鸡巴新鲜的,你都三十了知道吗?”“我没新鲜的,我狗舔撩子——自足。”韩把儿在一旁气得像气鼓蛤蟆。改革开放后村里建起了工厂,为市里一家企业做加工。说来也巧,那个企业恰是俞把儿过去拉脚常跑的地方,出哪门进哪门俞把儿门清自然成了厂里的“白领”,整天忙的滚蹄拉胯,工厂日渐红火。一天发货装车,俞把儿检查出一袋货物数量不足,查出责任人要重罚。那工人不服,领来几个家人和俞把儿理论,可他们哪是俞把儿对手,两轮下来就理屈词穷,对方恼羞成怒仗着人多就要动手。俞把儿头上青筋爆突怒目圆睁,一拍胸脯“来!有一个算一个你们一起上,丑话在先,打死打伤个人担当。我光棍一根枱死了没苦主,谁怕谁?”话是拦路虎,对方见他是个剌破头的主便都乜贴了。这婚姻事说来也怪,处心积虑追求往往遥不可及,而情寡意淡时它却走近你。厂里有一女工小俞把儿三两岁,老公病逝一年多,她拉扯两个闺女生活,日子过得很清苦。俞把儿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对俞把儿渐生爱慕。在工友们的撮合下干柴烈火便升腾起来,不久三国便归了司马。俞把儿进门就当爹省却很多事天天乐呵呵。婚后一年多他媳妇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他美得屁眼儿朝天,见人不笑不说话。如今俞把儿两个闺女都已出嫁,儿子上了大学。俞把儿年纪大了,在孩子老伴们的再三要求下他离开了工厂,每日里除了侍弄那几亩地还兼着村里治安工作,没事就酒壶翻跟头,悠闲得很。注:1、“指根”是酸枣树上的刺,坚硬锋利且长。以前卖田螺者多以它代替针提供给购买者。电影“小兵张嘎”里嘎子扎罗金宝车胎用的就是指根。2、“各搭儿”是高粱杆剥去外皮的瓤子,很软。指根插在上面,方便且不易散失。
作者简介:香山红叶,本名施志刚。生于部队大院,长于天津农村。酷喜文学,曾在“天津日报”“浙江老年报”“齐鲁诗文”“运河”等纸媒、电子平台发表多篇散文、小小说等。个人爱好:旅游、读书、写短文。
个人信条: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努力充实,不落俗套。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编 委 (排名以姓氏笔画为序)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